他居然不杀我。王姑娘,你武学上
的造诣远胜于他,他是怕了你。”王语嫣道:“那也未必,他
杀你之后,只须又一刀将我杀了,岂非干干净净?”段誉搔头
道:“这话也对。不过……不过……嗯,他见到你神仙一般的
人物,怎敢杀你?”
王语嫣脸上一红,心想:“你这书呆子当我是神仙,这种
心狠手辣的西夏武人,却哪会将我放在心上?”只是这句话不
便出口。
段誉见她忽有娇羞之意,却也不知原因,说道:“我拚着
性命不要,定要护你周全,不料你固安然无怎,而我一条小
命居然也还活了下来,可算便宜之至。”
他向前走得一步,当的一声,一个小瓷瓶掉在地下,正
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的,拾起一看,见瓶上写着八个篆字:
“悲酥清风,嗅之即解”。段誉沉吟道:“什么‘悲酥清风’?嗯,
多半是解药。”拔开瓶塞,一般奇臭难当的气息直冲入鼻。他
头脑欲晕,晃了一晃,急忙盖上瓶塞,叫道:“上当,上当,
臭之极矣!尤甚于身入鲍鱼之肆!”
王语嫣道:“请你拿来给我闻闻,说不定以毒攻毒,当能
奏效。”段誉道:“是!”拿着瓷瓶走到她身前,说道:“这东
西奇臭难闻,你真的要试试?”王语嫣点了点头。段誉手持瓶
塞,却不拔开。
霎时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倘若这解药当真管用,
解了她所中之毒,她就不用靠我相助了。她本事胜我百倍,何
必要我跟在身畔?就算她不拒我跟随,她去找意中人慕容复,
难道我站在一旁,眼睁睁的瞧着他们亲热缠绵?听着他们谈
情说爱?难道我段誉真有如此修为,能够心平气和,不动声
色?能够脸无不悦之容,口无不平之言?”
王语嫣见他怔怔不语,笑道:“你在想什么了?拿来给我
闻啊,我不怕臭的。”段誉忙道:“是,是!”拔开瓶塞,送到
她鼻边。王语嫣用力嗅了一下,惊道:“啊哟,当真臭得紧。”
段誉道:“是吗?我原说多半不管用。”便想将瓷瓶收入怀中,
王语嫣道:“给我再闻一下试试。”段誉又将瓷瓶拿到她鼻边,
自己也不知到底盼望解药有灵还是无灵。
王语嫣皱起眉头,伸手掩住鼻孔,笑道:“我宁可手足不
会动弹,也不闻这臭东西……啊!我的手,我的手会动了!”
原来她不知不觉之间,右手竟已举了起来,掩住了鼻孔,在
此以前,便要按住身上披着的衣衫,也是十分费力,十分艰
难。
她欣喜之下,从段誉手中接过瓷瓶,用力吸气,既知这
臭气极具灵效,那就不再害怕,再吸得几下,肢体间软洋洋
的无力之感渐渐消失,向段誉道:“请你下去,我要换衣。”
段誉忙道:“是,是!”快步下楼,瞧着满地都是尸体,除
了那一对农家青年之外,尽数是死在自己手下,心下万分抱
憾,只是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睁大了眼睛瞧着他,当真是死不
瞑目。他深深一揖,说道:“我若不杀老兄,老兄便杀了我。
那时候躺在这里的,就不是老兄而是段誉了。在下无可奈何,
但心中实在歉仄之至,将来回到大理,定当延请高僧,诵念
经文,超度各位仁兄。”他转头向那对农家青年男女的尸体瞧
了一眼,回头又向西夏武士的众尸说道:“你们要杀的是我,
要捉的是王姑娘,却又何必多伤无辜?”
王语嫣换罢衣衫,拿了湿衣,走下梯来,兀自有些手酸
脚软,见段誉对着一干死尸喃喃不休,笑问:“你说些什么?”
段誉道:“我只觉杀死了这许多人,心下良深歉仄。”
王语嫣沉吟道:“段公子,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为什
么要送解药给我?”
段誉道:“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啊……我
知道啦。他……他……”他连说几个“他”字,本想接着道:
“他定是对你起了爱慕之心。”但觉这样粗鲁野蛮的一个西夏
武士,居然对王语嫣也起爱慕之心,岂不唐突佳人?她美丽
绝伦,爱美之心,尽人皆然,如果人人都爱慕她,我段誉对
她这般倾倒又有什么珍贵?我段誉还不是和普天下的男子一
模一样?唉!甘心为她而死,那有什么了不起?何况我根本
就没为她而死,想到此处,又道:“我……我不知道。”
王语嫣道:“说不定又会有大批西夏武士到来,咱们须得
急速离开才好。你说到哪里去呢?”她心中所想的自然是去找
表哥,但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又觉不好意思。
段誉对她的心事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说道:“你要到哪
里去呢?”问这句话时心中大感酸楚,只待她说出“我要去找
表哥”,他只有硬着头皮说:“我陪你同去。”
王语嫣玩弄着手中的瓷瓶,脸上一阵红晕,道:“这个……
这个……”隔了一会,道:“丐帮的众位英雄好汉都中了这什
么‘悲酥清风’之毒,倘若我表哥在这里,便能将解药拿去
给他们嗅上几嗅。再说,阿朱、阿碧只怕也已失陷于敌手
……”
段誉跳起身来,大声道:“正是!阿朱、阿碧两位姑娘有
难,咱们须当即速前去,设法相救。”
王语嫣心想:“这件事甚是危险,凭我们二人的本事,怎
能从西夏武士中救人?但阿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
我明知她们失陷于敌,如何可以不救?一切只有见机行事了。”
便道:“甚好,咱们去罢。”
段誉指着满地尸首,说道:“总得将他们妥为安葬才是,
须当查知各人的姓名,在每人坟上立块墓碑,日后他们家人
要来找寻尸骨,迁回故土,也好有个依凭。”
王语嫣格的一笑,说道:“好罢,你留在这里给他们料理
丧事。大殓、出殡、发讣、开、读祭文、做挽联、作法事、
放焰口,好像还有什么头七、二七什么的,等七七四十九日
之后,你再一一去通知他们家属,前来迁葬。”
段誉听出了她话中的讥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觉不对,陪
笑道:“依姑娘之见,该当怎样才是?”王语嫣道:“一把火烧
得干干净净,岂不是好?”段誉道:“这个,嗯,好像太简慢
些了罢?”沉吟半晌,实在也别无善策,只得去觅来火种,点
燃了碾坊中的稻草。两人来到碾坊之外,霎时间烈焰腾空,火
舌乱吐。
段誉恭恭敬敬的跪拜叩首,说道:“色身无常,不可长保。
各位仁兄今日命丧我手,当是前生业报,只盼魂归极乐,永
脱轮回之苦。莫怪,莫怪。”噜哩噜唆的说了一大片话,这才
站起身来。
碾坊外树上系着十来匹马,正是那批西夏武士骑来的,段
誉与王语嫣各骑一匹,沿着大路而行。隐隐听得锣声镗镗,人
声喧哗,四邻农民赶着救火来了。
段誉道:“好好一座碾坊因我而焚,我心中好生过意不
去。”王语嫣道:“你这人婆婆妈妈,哪有这许多说的?我母
亲虽是女流之辈,但行事爽快明决,说干便干,你是个男子
汉大丈夫,却偏有这许多顾虑规矩。”段誉心想:“你母亲动
辄杀人,将人肉做花肥,我如何能与她比?”说道:“我第一
次杀了这许多人,又放火烧人房子,不免有些心惊肉跳。”王
语嫣点头道:“嗯!那也说得是,日后做惯了,也就不在乎啦。”
段誉一惊,连连摇手,说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一之为
甚,其可再乎?杀人放火之事,再也不干了。”
王语嫣和他并骑而行,转过头来瞧着他,很感诧异,道:
“江湖之上,杀人放火之事哪一日没有?段公子,你以后洗手
不干,不再浪迹江湖了么?”段誉道:“我伯父和爹爹要教我
武功,我说什么也不肯学,不料事到临头,终于还是逼了上
来,唉,我不知怎样才好?”王语嫣微微一笑,道:“你的志
向是要读书做官,将来做学士、宰相,是不是?”段誉道:
“那也不是,做官也没什么味道。”王语嫣道:“那么你想做什
么?难道你,你和我表哥一样,整天便想着要做皇帝?”段誉
奇道:“慕容公子想做皇帝?”
王语嫣脸上一红,无意中吐露了表哥的秘密。自经碾坊
中这一役,她和段誉死里逃生,共历患难,只觉他性子平易
近人,在他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但慕容复一心一意要规复
燕国旧邦的大志,究竟不能泄露,说道:“这话我随口说了,
你可千万别对第二人说,更不能在我表哥面前提起,否则他
可要怪死我啦。”
段誉心中一阵难过,心想:“瞧你急成这副样子,你表哥
要怪责,让他怪责去好了。”口中却只得答应:“是了,我才
不去多管你表哥的闲事呢。他做皇帝也好,做叫化也好,我
全管不着。”
王语嫣脸上又是一红,听他语气中有不悦之意,柔声道:
“段公子,你生气了么?”
段誉自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中所想、口中所言,全是
表哥慕容公子,这番第一次如此软语温存的对自己款款而言,
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欢喜,险些儿从鞍上掉了下来,忙坐稳
身子,笑道:“没有,没有。我生什么气?王姑娘,这一生一
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
王语嫣的一番情意尽数系在表哥身上,段誉虽不顾性命
的救她,她也只感激他的恩德,钦佩他的侠义心肠,这时听
他说“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这句话
说得诚挚已极,直如赌咒发誓,这才陡地醒觉:“他……他……
他是在向我表白情意么?”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慢慢低下了头
去,轻轻的道:“你不生气,那就好了。”
段誉心下高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话好,过了一会,说
道:“我什么也不想,只盼永如眼前一般,那就心满意足,别
无他求了。”所谓“永如眼前一般”,就是和她并骑而行。
王语嫣不喜欢他再说下去,俏脸微微一沉,正色道:“段
公子,今日相救的大德,我永不敢忘。但我心,……我心早
属他人,盼你言语有礼,以留他日相见的地步。”
这几句话,便如一记沉重之极的闷棍,只打得段誉眼前
金星飞舞,几欲晕去。
她这几句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我的心早属慕容公子,
自今而后,你任何表露爱慕的言语都不可出口,否则我不能
再跟你相见。你别自以为有恩于我,便能痴心妄想。”这几句
话并不过份,段誉也非不知她的心意,只是由她亲口说来,听
在耳中,那滋味可当真难受。他偷眼形相王语嫣的脸色,但
见她宝相庄严,当真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一模一样,不由得
隐隐有一阵大祸临头之感,心道:“段誉啊段誉,你既遇到了
这位姑娘,而她又是早已心属他人,你这一生注定是要受尽
煎熬、苦不堪言的了。”
两人默默无言的并骑而行,谁也不再开口。
王语嫣心道:“他多半是在生气了,生了很大的气。不过
我还是假装不知的好。这一次我如向他道歉,以后他便会老
是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言语,倘若传入了表哥耳中,表哥定
会不高兴的。”段誉心道:“我若再说一句吐露心事之言,岂
非轻薄无聊,对她不敬?从今而后,段誉宁死也不再说半句
这些话了。”王语嫣心想:“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行,
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段誉也这般想:
“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
救阿朱、阿碧。”
行了约莫一顿饭时分,来到了岔路口,两人不约而同的
问道:“向左,还是向右?”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眼色之后,同
时又问:“你不识得路?唉!我以为你是知道的。”这两句话
一出口,两人均觉十分有趣,齐声大笑,适才间的阴霾一扫
而空。
可是两人于江湖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商量良久,也想不
出该到何处去救人才是。最后段誉道:“他们擒获了丐帮大批
人众,不论是杀了还是关将起来,总有些踪迹可寻,咱们还
是回到杏子林去瞧瞧再说。”王语嫣道:“回杏子林去?倘若
那些西夏武士仍在那边,咱们岂不是自投罗网?”段誉道:
“我想适才落了这么一场大雨,他们定然走了。这样罢,你在
林外等我,我悄悄去张上一张,要是敌人果真还在,咱们转
身便逃就是。”
当下两人说定,由段誉施展“凌波微步”,奔到朱碧双姝
面前,将那瓶臭药给她二人闻上一阵,解毒之后,再设法相
救。
两人认明了道路,纵马快奔,不多时已到了杏子林外。两
人下得马来,将马匹系在一株杏树上。段誉将瓷瓶拿在手中,
蹑手蹑足的走入林中。
林中满地泥泞,草丛上都是水珠。段誉放眼四顾,空荡
荡地竟无一个人影,叫道:“王姑娘,这里没人。”王语嫣走
进林来,说道:“他们果然走了。咱们到无锡城里去探探消息
罢。”段誉道:“很好。”想起又可和她并骑而行,多走一段路,
心下大是欢喜,脸上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王语嫣奇道:“是我说错了么?”段誉忙道:“没有。咱们
这就到无锡城里去。”王语嫣道:“那你为什么好笑?”段誉转
开了头,不敢向她正视,微笑道:“我有时会傻里傻气的瞎笑,
你不用理会。”王语嫣想想好笑,咯的一声,也笑了出来。这
么一来,段誉更忍不住哈哈大笑。
十八 胡汉恩仇 须倾英雄泪
两人按辔徐行,走向无锡。行出数里,忽见道旁松树上
悬着一具尸体,瞧服色是西夏武士。再行出数丈,山坡旁又
躺着两具西夏武士的死尸,伤口血渍未干,死去未久。段誉
道:“这些西夏人遇上了对头,王姑娘,你想是谁杀的?”王
语嫣道:“这人武功极高,举手杀人,不费吹灰之力,真是了
不起。咦,那边是谁来了?”
只见大道上两乘马并辔而来,马上人一穿红衫,一穿绿
衫,正是朱碧双姝。段誉大喜,叫道:“阿朱姑娘,阿碧姑娘,
你们脱险啦!好啊,妙极!妙之极矣!”
四人纵马聚在一起,都是不胜之喜。阿朱道:“王姑娘,
段公子,你们怎么又回来啦?我和阿碧妹子正要来寻你们呢。”
段誉道:“我们也正在寻你们。”说着向王语嫣瞧了一眼,觉
得能与她合称“我们”,实是深有荣焉。王语嫣问道:“你们
怎样逃脱的?闻了那个臭瓶没有?”阿朱笑道:“真是臭得要
命,姑娘,你也闻过了?也是乔帮主救你的?”王语嫣道:
“不是。是段公子救了我的。你们是得乔帮主相救?”
段誉听到她亲口说“是段公子救了我的”这句话,全身
轻飘飘的如入云端,跟着脑中一阵晕眩,几乎便要从马背上
摔将下来。
阿朱道:“是啊,我和阿碧中了毒,迷迷糊糊的动弹不得,
和丐帮众人一起,都给那些西夏蛮子上了绑,放在马背上。行
了一会,天下大雨,一干人都分散了,分头觅地避雨。几个
西夏武士带着我和阿碧躲在那边的一座凉亭里,直到大雨止
歇,这才出来。便在那时,后面有人骑了马赶将上来,正是
乔帮主。他见咱们二人给西夏人绑住了,很是诧异,还没出
口询问,我和阿碧便叫:‘乔帮主,救我!’那些西夏武士一
听到‘乔帮主’三字,便纷纷抽出兵刃向他杀去。结果有的
挂在松树上,有的滚在山坡下,有的翻到了小河中。”
王语嫣笑道:“那还是刚才的事,是不是?”
阿朱道:“是啊。我说:‘乔帮主,咱姊妹中了毒,劳你
的驾,在西夏蛮子身上找找解药。’乔帮主在一名西夏武士尸
身上搜出了一只小小瓷瓶,是香是臭,那也不用多说。”
王语嫣问道:“乔帮主呢?”阿朱道:“他听说丐帮人都中
毒遭擒,说要救他们去,急匆匆的去了。他又问起段公子,十
分关怀。”段誉叹道:“我这位把兄当真义气深重。”阿朱道:
“丐帮的人不识好歹,将好好一位帮主赶了出来,现下自作自
受,正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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