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说呢,乔帮主压根儿不用去相救,让他
们多吃些苦头,瞧他们还赶不赶人了?”段誉道:“我这把兄
香火情重,他宁可别人负他,自己却不肯负人。”
阿碧道:“王姑娘,咱们现下去哪里?”王语嫣道:“我和
段公子本来商量着要来救你们两个。现下四个人都平平安安,
真是再好不过。丐帮的事跟咱们毫不相干,依我说,咱们去
少林寺寻你家公子去罢。”朱碧双姝最关怀的也正是慕容公
子,听她这么一说,一齐拍手叫好。段誉心下酸溜溜地,悠
悠的道:“你们这位公子,我委实仰慕得紧,定要见见。左右
无事,便随你们去少林寺走一遭。”
当下四人调过马头,转向北行。王语嫣和朱碧双姝有说
有笑,将碾坊中如何遇险、段誉如何迎敌、西夏武士李延宗
如何释命赠药等情细细说了,只听得阿朱、阿碧惊诧不已。
三个少女说到有趣之处,格格轻笑,时时回过头来瞧瞧
段誉,用衣袖掩住了嘴,却又不敢放肆嬉笑。段誉知道她们
在谈论自己的蠢事,但想自己虽然丑态百出,终于还是保护
王语嫣周全,不由得又是羞惭,又有些骄傲;见这三个少女
相互间亲密之极,把自己全然当作了外人,此刻已是如此,待
得见到慕容公子,自己自然更无容身之地,慕容复多半还会
像包不同那样,毫不客气的将自己赶开,想来深觉索然无味。
行出数里,穿过了一大片桑林,忽听得林畔有两个少年
人的号哭之声。四人纵马上前,见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
僧袍上血渍斑斑,其中一人还伤了额头。阿碧柔声问道:“小
师父,是谁欺侮你们么?怎地受了伤?”
那个额头没伤的沙弥哭道:“寺里来了许许多多番邦恶
人,杀了我们师父,又将咱二人赶了出来。”四人听到“番邦
恶人”四字,相互瞧了一眼,均想:“是那些西夏人?”阿朱
问道:“你们的寺院在哪里?是些什么番邦恶人?”那小沙弥
道:“我们是天宁寺的,便在那边……”说着手指东北,又道:
“那些番人捉了一百多个叫化子,到寺里来躲雨,要酒要肉,
又要杀鸡杀牛。师父说罪过,不让他们在寺里杀牛,他们将
师父和寺里十多位师兄都杀了,呜呜,呜呜。”阿朱问道:
“他们走了没有?”那小沙弥指着桑林后袅袅升起的炊烟,道:
“他们正在煮牛肉,真是罪过,菩萨保佑,把这些番人打入阿
鼻地狱。”阿朱道:“你们快走远些,若给那些番人捉到,别
让他们将你们两个宰来吃了。”两个小沙弥一惊,踉踉跄跄的
走了。
段誉不悦道:“他二人走投无路,阿朱姊姊何必再出言恐
吓?”阿朱笑道:“这不是恐吓啊,我说的是真话。”阿碧道:
“丐帮众人既都囚在那天宁寺中,乔帮主赶向无锡城中,可扑
了个空。”
阿朱忽然异想天开,说道:“王姑娘,我想假扮乔帮主,
混进寺中,将那个臭瓶丢给众叫化闻闻。他们脱险之后,必
定好生感激乔帮主。”王语嫣微笑道:“乔帮主身材高大,是
个魁梧奇伟的汉子,你怎扮得他像?”阿朱笑道:“越是艰难,
越显得阿朱的手段。”王语嫣笑道:“你扮得像乔帮主,却冒
充不了他的绝世神功。天宁寺中尽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人物,
你如何能来去自如?依我说呢,扮作一个火工道人,或是一
个乡下的卖菜婆婆,那还容易混进去些。”阿朱道:“要我扮
乡下婆婆,没什么好玩,那我就不去了。”
王语嫣向段誉望望,欲言又止。段誉问道:“姑娘想说什
么?”王语嫣道:“我本来想请你扮一个人,和阿朱一块儿去
天宁寺,但想想又觉不妥。”段誉道:“要我扮什么人?”王语
嫣道:“丐帮的英雄们疑心病好重,冤枉我表哥和乔帮主暗中
勾结,害死人他们的马副帮主,倘若……倘若……我表哥和
乔帮主去解了他们的困厄,他们就不会瞎起疑心了。”段誉心
中酸溜溜地,说道:“你要我扮你表哥?”王语嫣粉脸一红,说
道:“天宁寺中敌人太强,你二人这般前去,甚是危险,那还
是不去的好。”
段誉心想:“你要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粉身碎骨,在
所不辞。”突然又想:“我扮作了她的表哥,说不定她对我的
神态便不同些,便享得片刻温柔,也是好的。”想到此处,不
由得精神大振,说道:“那有什么危险?逃之夭夭,正是我段
誉的拿手好戏。”
王语嫣道:“我原说不妥呢,我表哥杀敌易如反掌,从来
没逃之夭夭的时候。”段誉一听,一股凉气登时从顶门上直扑
下来,心想:“你表哥是大英雄,大豪杰,我原不配扮他。冒
充了他而在人前出丑,岂不污辱了他的声名。”阿碧见他闷闷
不乐,便安慰道:“敌众我寡,暂且退让,勿要紧的。咱们只
不过想去救人,又不是什么比武扬名!”
阿朱一双妙目向着段誉上上下下打量,看了好一会,点
头道:“段公子,要乔装我家公子,实在颇为不易。好在丐帮
诸人本来不识我家公子,他的声音笑貌到底如何,只须得个
大意也就是了。”段誉道:“你本事大,假扮乔帮主最合适,否
则乔帮主是丐帮人众朝夕见面之人,稍有破绽,立时便露出
马脚。”阿朱微笑道:“乔帮主是位伟丈夫,我要扮他反而容
易。我家公子跟你身材差不多、年纪也大不了太多,大家都
是公子哥儿、读书相公,要你舍却段公子的本来面目,变成
一位慕容公子,那实在甚难。”
段誉叹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别人岂能邯郸学步?
我想倒还是扮得不大像的好,否则待会儿逃之夭夭起来,岂
非有损慕容公子的清名令誉?”
王语嫣脸上一红,低声道:“段公子,我说错了话,你还
在恼我么?”段誉忙道:“没有,没有,我怎敢恼你?”
王语嫣嫣然一笑,道:“阿朱姊姊,你们却到哪里改装去?”
阿朱道:“须得到个小市镇上,方能买到应用的物事。”
当下四个人拨过马头,转而向西。行出七八里,到了一
镇,叫做马郎桥。那市镇甚小,并无客店,阿朱想出主意,雇
了一艘船停在河中,然后去买了衣物,在船中改装。江南遍
地都是小河,船只之多,不下于北方的牲口。
她先替段誉换了衣衫打扮,让他右手持折扇,穿一青色
长袍,左手手指上戴个戒指,阿朱道:“我家公子戴的是汉玉
戒指,这里却哪里买去?用只青田石的充充,也就行了。”段
誉只是苦笑,心道:“慕容复是珍贵的玉器,我是卑贱的石头,
在这三个少女心目之中,我们二人的身价亦复如此。”阿朱在
他脸上涂些面粉,加高鼻子,又使他面颊较为丰腴,再提笔
改画眉毛、眼眶,化装已毕,笑问王语嫣:“姑娘,你说还有
什么地方不像?”
王语嫣不答,只是痴痴的瞧着他,目光中脉脉含情,显
然是心摇神驰,芳心如醉。
段誉和她这般如痴如醉的目光一触,心中不禁一荡,随
即想起:“她这时瞧的可是慕容复,并不是我段誉。”又想:
“那慕容复又不知是如何英俊,如何胜我百倍,可惜我瞧不见
自己。”心中一会儿欢喜,一会儿着恼。
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思涌如潮,不知阿朱、阿
碧早到后舱自行改装去了。
过了良久,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粗声道:“啊,你在这
儿,找得我做哥哥的好苦。”段誉一惊,抬起头来,见说话的
正是乔峰,不禁大喜,说道:“大哥,是你,那好极了。咱们
正想改扮了你去救人,现下你亲自到来,阿朱姊姊也不用乔
装改扮了。”
乔峰道:“丐帮众人将我逐出帮外,他们是死是活,乔某
也不放在心上。好兄弟,来来来,咱哥俩上岸去斗酒,喝他
二十大碗。”段誉忙道:“大哥,丐帮群豪都是你旧日的好兄
弟,你还是去救他们一救罢。”乔峰怒道:“你书呆子知道什
么?来,跟我喝酒去!”说着一把抓住了段誉手腕。段誉无奈,
只得道:“好,我先陪你喝酒,喝完了酒再去救人!”
乔峰突然间格格娇笑,声音清脆宛转,一个魁梧的大汉
发出这种小女儿的笑声,实是骇人。段誉一怔之下,立时明
白,笑道:“阿朱姊姊,你易容改装之术当真神乎其技,难得
连说话声音也学得这么像。”
阿朱改作了乔峰的声音,说道:“好兄弟,咱们去罢,你
带好了那个臭瓶子。”向王语嫣和阿碧道:“两位姑娘在此等
候好音便了。”说着携着段誉之手,大踏步上岸。不知她在手
上涂了什么东西,一只柔腻粉嫩的小手,伸出来时居然也是
黑黝黝地,虽不及乔峰手掌粗大,但旁人一时之间却也难以
分辨。
王语嫣眼望着段誉的后影,心中只想:“如果他真是表哥,
那就好了。表哥,这时候你也在想念我么?”
阿朱和段誉乘马来到离天宁寺五里之外,生怕给寺中西
夏武士听到踏声,将坐骑系在一家农家的牛棚中,步行而前。
阿朱道:“慕容兄弟,到得寺中,我便大言炎炎,吹牛恐
吓,你乘机用臭瓶子给丐帮众人解毒。”她说这几句话时粗声
粗气,已俨然是乔峰的口吻。段誉笑着答应。
两人大踏步走到天宁寺外,只见寺门口站着十多名西夏
武士,手执长刀,貌相凶狠。阿朱和段誉一见之下,心中打
鼓,都不由得惶恐。阿朱低声道:“段公子,待会你得拉着我,
急速逃走,否则他们要是找我比武,那可难以对付了。”段誉
道:“是了。”但这两字说来声音颤抖,心下实在也是极为害
怕。
两人正在细声商量、探头探脑之际,寺门口一名西夏武
士已见到了,大声喝道:“兀那两个蛮子,鬼鬼祟祟的不是好
人,做奸细么?”呼喝声中,四名武士奔将过来。
阿朱无可奈何,只得挺起胸膛,大踏步上前,粗声说道:
“快报与你家将军知道,说道丐帮乔峰、江南慕容复,前来拜
会西夏赫连大将军。”
那为首的武士一听之下,大吃一惊,忙抱拳躬身,说道:
“原来是丐帮乔帮主光降,多有失礼,小人立即禀报。”当即
快步转身入内,余人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
过不多时,只听得号角之声响起,寺门大开,西夏一品
堂堂主赫连铁树率领努儿海等一众高手,迎了出来。叶二娘、
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并在其内。段誉心中怦怦乱跳,低下
了头,不敢直视。
赫连铁树道:“久仰‘姑苏慕容’的大名,有道是‘以彼
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得见高贤,荣幸啊荣幸。”说着向段
誉抱拳行礼。他想西夏“一品堂”已与丐帮翻脸成仇,对乔
峰就不必假客气。
段誉急忙还礼,说道:“赫连大将军威名及于海隅,在下
早就企盼得见西夏一品堂的众位英雄豪杰,今日来得鲁莽,还
望海涵。”说这些文绉绉的客套言语,原是他的拿手好戏,自
是毫没破绽。
赫连铁树道:“常听武林中言道:‘北乔峰,南慕容’,说
到中原英杰,首推两位,今日同时驾临,幸如何之?请,请。”
侧身相让,请二人入殿。
阿朱和段誉硬着头皮,和赫连铁树并肩而行。段誉心想:
“听这西夏将军的言语神态,似乎他对慕容公子的敬重,尚在
对我乔大哥之上,难道那慕容复的武功人品,当真比乔大哥
犹胜一筹?我看,不见得啊,不见得。”
忽听得一人怪声怪气的说道:“不见得啊,不见得。”段
誉吃了一惊,侧头瞧那说话之人,正是南海鳄神。他眯着一
双如豆小眼,斜斜打量段誉,只是摇头。段誉心中大跳,暗
道:“糟糕,糟糕!可给他认出了。”只听南海鳄神说道:“瞧
你骨头没三两重,有什么用?喂,我来问你。人家说你会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岳老二可不相信。”段誉当即宽心:
“原来他并没认出我。”只听南海鳄神又道:“我也不用你出手,
我只问你,你知道我岳老二有什么拿手本事?你用什么他妈
的功夫来对付我,才算是他妈的‘以老子之道,还施老子之
身’?”说着双手叉腰,神态倨傲。
赫连铁树本想出声制止,但转念一想,慕容复名头大极,
是否名副其实,不妨便由这疯疯颠颠的南海鳄神来考他一考,
当下并不插口。
说话之间,各人已进了大殿,赫连铁树请段誉上座,段
誉却以首位相让阿朱。
南海鳄神大声道:“喂,慕容小子,你且说说看,我最拿
手的功夫是什么。”段誉微微一笑,心道:“旁人问我,我还
真的答不上来。你来问我,那可巧了。”当下打开折扇,轻轻
摇了几下,说道:“南海鳄神岳老三,你本来最拿手的本领,
是喀喇一声,扭断了人的脖子,近年来功夫长进了,现下最
得意的武功,是鳄尾鞭和鳄嘴剪。我要对付你,自然是用鳄
尾鞭与鳄嘴剪了。”
他一口说出鳄尾鞭和鳄嘴剪的名称,南海鳄神固然惊得
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连叶二娘与云中鹤也是诧异之极。这两
件兵刃是南海鳄神新近所练,从未在人前施展过,只在大理
无量山峰巅与云中鹤动手,才用过一次,当时除了木婉清外,
更无外人得见。他们却哪里料想得到,木婉清早已将此事原
原本本的说与眼前这个假慕容公子知道。
南海鳄神侧过了头,又细细打量段誉。他为人虽凶残狠
恶,却有佩服英雄好汉之心,过了一会,大拇指一挺,说道:
“好本事!”段誉笑道:“见笑了。”南海鳄神心想:“他连我新
练的拿手兵刃也说得出来,我其余的武功也不用问他了。可
惜老大不在这儿,否则倒可好好的考他一考。啊,有了!”大
声说道:“慕容公子,你会使我的武功,不算希奇;倘若我师
父到来,他的武功你一定不会。”段誉微笑道:“你师父是谁?
他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南海鳄神得意洋洋的笑道:“我
的受业师父,去世已久,不说也罢。我新拜的师父本事却非
同小可,不说别的,单是一套‘凌波微步’,相信世上便无第
二个会得。”
段誉沉吟道:“‘凌波微步’,嗯,那确是了不起的武功。
大理段公子居然肯收阁下为徒,我却有些不信。”南海鳄神忙
道:“我干么骗你?这里许多人都曾亲耳听到,段公子亲口叫
我徒儿。”段誉心下暗笑:“初时他死也不肯拜我为师,这时
却唯恐我不认他为徒。”便道:“嗯,既是如此,阁下想必已
学到了你师父的绝技?恭喜,恭喜!”
南海鳄神将脑袋摇得博浪鼓相似,说道:“没有,没有!
你自称于天下武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如能走得三步‘凌
波微步’,岳老二便服了你。”
段誉微笑道:“凌波微步虽难,在下却也曾学得几步。岳
老爷子,你倒来捉捉我看。”说着长衫飘飘,站到大殿之中。
西夏群豪从来没听见过“凌波微步”之名,听南海鳄神
说得如此神乎其技,都企盼见识见识,当下分站大殿四角,要
看段誉如何演法。
南海鳄神一声厉吼,左手一探,右手从左手掌底穿出,便
向段誉抓去。段誉斜踏两步,后退半步,身子如风摆荷叶,轻
轻巧巧的避开了,只听得噗的一声响,南海鳄神收势不及,右
手五指插入了大殿的圆柱之中,陷入数寸。旁观众人见他如
此功力,尽皆失色。南海鳄神一击不中,吼声更厉,身子纵
起,从空搏击而下。段誉毫不理会,自管自的踏八卦步法,潇
洒自如的行走。南海鳄神加快扑击,吼叫声愈来愈响,浑如
一头猛兽相似。
段誉一瞥间见到他狰狞的面貌,心中一窒,急忙转过了
头,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巾,绑住了自己眼睛,说道:“我就算
绑住眼睛,你也捉我不到。”
南海鳄神双掌飞舞,猛力往段誉身上击去,但总是差着
这么一点。旁人都代段誉栗栗危惧,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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