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狠狠打上一架?”单正道:“兄弟自然不敢叫,却难道连
谭公也叫不得么?”
赵钱孙铁青着脸,半晌不语。众人都想,单正这一句话
可将他问倒了。不料突然之间,赵钱孙放声大哭,涕泪横流,
伤心之极。
这一着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胆
敢和“铁面判官”挺撞到底,哪想到这么轻轻一句话,却使






得他号啕大哭,难以自休。
单正见他哭得悲痛,倒不好意思起来,先前胸中积蓄的
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反而安慰他道:“赵兄,这是兄弟
的不是了……
赵钱孙呜呜咽咽的道:“我不姓赵。”单正更奇了,问道:
“然则阁下贵姓?”赵钱孙道:“我没有姓,你别问,你别问。”
众人猜想这赵钱孙必有一件极伤心的难言之隐,到底是
什么事,他自己不说,旁人自也不便多问,只有让他抽抽噎
噎、悲悲切切,一股劲儿的哭之不休。
谭婆沉着脸道:“你又发颠了,在众位朋友之前,要脸面
不要?”
赵钱孙道:“你抛下了我,去嫁了这老不死的谭公,我心
中如何不悲,如何不痛?我心也碎了,肠也断了,这区区外
表的脸皮,要来何用?”
众人相顾莞尔,原来说穿了毫不希奇。那自然是赵钱孙
和谭婆从前有过一段情史,后来谭婆嫁了谭公,而赵钱孙伤
心得连姓名也不要了,疯疯颠颠的发痴。眼看谭氏夫妇都是
六十以上的年纪,怎地这赵钱孙竟然情深若斯,数十年来苦
恋不休?谭婆满脸皱纹,白发萧萧,谁也看不出这又高又大
的老妪,年轻时能有什么动人之处,竟使得赵钱孙到老不能
忘情。
谭婆神色忸怩,说道:“师哥,你尽提这些旧事干什么?
丐帮今日有正经大事要商量,你乖乖的听着罢。”
这几句温言相劝的软语,赵钱孙听了大是受用,说道:
“那么你向我笑一笑,我就听你的话。”谭婆还没笑,旁观众






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声来。
谭婆却浑然不觉,回眸向他一笑。赵钱孙痴痴的向她望
着,这神情显然是神驰目眩,魂飞魄散。谭公坐在一旁,满
脸怒气,却又无可如何。
这般情景段誉瞧在眼里,心中蓦地一惊:“这三人都情深
如此,将世人全然置之度外,我……我对王姑娘,将来也会
落到赵钱孙这般结果么?不,不!这谭婆对她师哥显然颇有
情意,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却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公子。比
之赵钱孙,我是大大的不如,大大的不及了。”
乔峰心中却想的是另一回事:“那赵钱孙果然并不姓赵。
向来听说太行山冲霄洞谭公、谭婆,以太行嫡派绝技着称,从
这三人的话中听来,三人似乎并非出于同一师门。到底谭公
是太行派呢?还是谭婆是太行派?倘若谭公是太行派,那么
这赵钱孙与谭婆师兄妹,又是什么门派?”
只听赵钱孙又道:“听得姑苏出了个‘以彼之道,还施彼
身’的慕容复,胆大妄为,乱杀无辜。老子倒要会他一会,且
看这小子有什么本事,能还施到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身
上?小娟,你叫我到江南,我自然是要来的。何况我……”
他一番话没说完,忽听得一人号啕大哭,悲悲切切,呜
呜咽咽,哭声便和他适才没半点分别。众人听了,都是一愕,
只听那人跟着连哭带诉:“我的好师妹啊,老子什么地方对不
起你?为什么你去嫁了这姓谭的糟老头子?老子日想夜想,牵
肚挂肠,记着的就是你小娟师妹。想咱师父在世之日,待咱
二人犹如子女一般,你不嫁老子,可对得起咱师父么?”
这说话的声音语调,和赵钱孙委实一模一样,若不是众






人亲眼见到他张口结舌、满脸诧异的神情,谁都以为定是出
于他的亲口。各人循声望去,见这声音发自一个身穿淡红衫
子的少女。
那人背转了身子,正是阿朱。段誉和阿碧、王语嫣知道
她模拟别人举止和说话的神技,自不为异,其余众人无不又
是好奇,又是好笑,以为赵钱孙听了之后,必定怒发如狂。不
料阿朱这番话触动他的心事,眼见他本来已停了哭泣,这时
又眼圈儿红了,嘴角儿扁了,泪水从眼中滚滚而下,竟和阿
朱尔唱彼和的对哭起来。
单正摇了摇头,朗声说道:“单某虽然姓单,却是一妻四
妾,儿孙满堂。你这位双歪双兄,偏偏形单影只,凄凄惶惶。
这种事情乃是悔之当初,今日再来重论,不免为时已晚。双
兄,咱们承丐帮徐长老与马夫人之邀,来到江南,是来商量
阁下的婚姻大事么?”赵钱孙摇头道:“不是。”单正道:“然
则咱们还是来商议丐帮的要事,才是正经。”赵钱孙勃然怒道:
“什么?丐帮的大事正经,我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经么?”
谭公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说道:“阿慧,阿慧,你
再不制止他发疯发颠,我可不能干休了。”
众人听到“阿慧”两字称呼,均想:“原来谭婆另有芳名,
那‘小娟’二字,确是赵钱孙独家专用的。”
谭婆顿足道:“他又不是发疯发颠,你害得他变成这副模
样,还不心满意足么?”谭公奇道:“我……我……我怎地害
了他?”谭婆道:“我嫁了你这糟老头子,我师哥心中自然不
痛快……”谭公道:“你嫁我之时,我可既不糟,又不老。”谭
婆怒道:“也不怕丑,难道你当年就挺英俊潇洒么?”






徐长老和单正相对摇头,均想这三个宝贝当真为老不尊,
三人都是武林中大有身分的前辈耆宿,却在众人面前争执这
些陈年情史,实在好笑。
徐长老咳嗽一声,说道:“泰山单兄父子,太行山谭氏夫
妇,以及这位兄台,今日惠然驾临,敝帮全帮上下均感光宠。
马夫人,你来从头说起罢。”
那马夫人一直垂手低头,站在一旁,背向众人,听得徐
长老说话,缓缓回过身来,低声说道:“先夫不幸身故,小女
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并未遗下一男半女,接续马氏香
烟……”她虽说得甚低,但语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的传入
众人耳里,甚是动听。她说到这里,话中略带鸣咽,微微啜
泣。杏林中无数英豪,心中均感难过。同一哭泣,赵钱孙令
人好笑,阿朱令人惊奇,马夫人却令人心酸。
只听她续道:“小女子殓葬先夫之后,检点遗物,在他收
藏拳经之处,见到一封用火漆密密封固的遗书。封皮上写道:
‘余若寿终正寝,此信立即焚化,拆视者即为毁余遗体,令余
九泉不安。余若死于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帮诸长老会同拆阅,
事关重大,不得有误。’”
马夫人说到这里,杏林中一片肃静,当真是一针落地也
能听见。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见先夫写得郑重,知道
事关重大,当即便要去求见帮主,呈上遗书,幸好帮主率同
诸位长老,到江南为先夫报仇来了,亏得如此,这才没能见
到此信。”
众人听她语气有异,既说“幸好”,又说“亏得”,都不






自禁向乔峰瞧去。
乔峰从今晚的种种情事之中,早觉察到有一个重大之极
的图谋在对付自己,虽则全冠清和四长老的叛帮逆举已然敉
平,但显然此事并未了结,此时听马夫人说到这里,反感轻
松,神色泰然,心道:“你们有什么阴谋,尽管使出来好了。
乔某生平不作半点亏心事,不管有何倾害诬陷,乔某何惧?”
只听马夫人接着道:“我知此信涉及帮中大事,帮主和诸
长老既然不在洛阳,我生怕耽误时机,当即赴郑州求见徐长
老,呈上书信,请他老人家作主。以后的事情,请徐长老告
知各位。”
徐长老咳嗽几声,说道:“此事说来恩恩怨怨,老朽当真
好生为难。”这两句话声音嘶哑,颇有苍凉之意。他慢慢从身
上解下一个麻布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只油布招文袋,再
从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来,说道:“这封便是马大元的遗书。
大元的曾祖、祖父、父亲,数代都是丐帮中人,不是长老,便
是八袋弟子。我眼见大元自幼长大,他的笔迹我是认得很清
楚的。这封信上的字,确是大元所写。马夫人将信交到我手
中之时,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无人动过。我也担心误
了大事,不等会同诸位长老,便即拆来看了。拆信之时,太
行山铁面判官单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证。”
单正道:“不错,其时在下正在郑州徐老府上作客,亲眼
见到他拆阅这封书信。”
徐长老掀开信封封皮,抽了一张纸笺出来,说道:“我一
看这张信笺,见信上字迹笔致遒劲,并不是大元所写,微感
惊奇,见上款写的是‘剑髯吾兄’四字,更是奇怪。众位都






知道,‘剑髯’两字,是本帮前任汪帮主的别号,若不是跟他
交厚相好之人,不会如此称呼,而汪帮主逝世已久,怎么有
人写信与他?我不看笺上所写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
看之下,更是诧异。当时我不禁‘咦’的一声,说道:‘原来
是他!’单兄好奇心起,探过头来一看,也奇道:‘咦!原来
是他!’”
单正点了点头,示意当时自己确有此语。
赵钱孙插口道:“单老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是人家
丐帮的机密书信,你又不是丐帮中的一袋、二袋弟子,连个
没入流的弄蛇化子硬要饭的,也还挨不上,怎可去偷窥旁人
的阴私?”别瞧他一直疯疯颠颠的,这几句话倒也真在情在理。
单正老脸微赭,说道:“我只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没瞧信中文
字。”赵钱孙道:“你偷一千两黄金固然是贼,偷一文小钱仍
然是贼,只不过钱有多少、贼有大小之分而已。大贼是贼、小
毛贼也是贼。偷看旁人的书信,便不是君子。不是君子,便
是小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那就该杀!”
单正向五个儿子摆了摆手,示意不可轻举妄动,且让他
胡说八道,一笔帐最后总算,心下固自恼怒,却也颇感惊异:
“此人一遇上便尽找我渣子的挑眼,莫非跟我有旧怨?江湖上
没将泰山单家放在眼中之人,倒也没有几个。此人倒底是谁,
怎么我全然想不起来?”
众人都盼徐长老将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说将出来,要知
道到底是什么人物,何以令他及单正如此惊奇,却听赵钱孙
缠夹不休,不停的捣乱,许多人都向他怒目而视。
谭婆忽道:“你们瞧什么?我师哥的话半点也不错。”






赵钱孙听谭婆出口相助,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道:“你们
瞧,连小娟也这么说,那还有什么错的?小娟说的话,做的
事,从来不会错的。”
忽然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道:“是啊,小娟说的话,
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她嫁了谭公,没有嫁你,完全没有
嫁错。”说话之人正是阿朱。她恼怒赵钱孙出言诬蔑慕容公子,
便不停的跟他作对。
赵钱孙一听,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是以子之矛,攻子
之盾,用的正是慕容氏的拿手法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时两道感谢的亲切眼光分从左右向阿朱射过来,左边
一道来自谭公,右边一道来自单正。
便在此时,人影一晃,谭婆已然欺到阿朱身前,扬起手
掌,便往她右颊上拍了下去,喝道:“我嫁不嫁错,关你这臭
丫头什么事?”这一下出手快极,阿朱待要闪避,固已不及,
旁人更无法救援。拍的一声轻响过去,阿朱雪白粉嫩的面颊
上登时出现五道青紫的指印。
赵钱孙哈哈笑道:“教训教训你这臭丫头,谁叫你这般多
嘴多舌!”
阿朱泪珠在眼眶之中转动,正在欲哭未哭之间,谭公抢
近身去,从怀中又取出那只小小白玉盒子,打开盒盖,右手
手指在盒中沾了些油膏,手臂一长,在阿朱脸上划了几划,已
在她伤处薄薄的敷了一层。谭婆打她巴掌,手法已是极快,但
终究不过出掌收掌。谭公这敷药上脸,手续却甚是繁复细致,
居然做得和谭婆一般快捷,使阿朱不及转念避让,油膏已然
上脸。她一愕之际,只觉本来热辣辣、胀鼓鼓的脸颊之上,忽






然间清凉舒适,同时左手中多了一件小小物事。她举掌一看,
见是一只晶莹润滑的白玉盒子,知是谭公所赠,乃灵验无比
的治伤妙药,不由得破涕为笑。
徐长老不再理会谭婆如何唠唠叨叨的埋怨谭公,低沉着
嗓子说道:“众位兄弟,到底写这封信的人是谁,我此刻不便
言明。
徐某在丐帮七十余年,近三十年来退隐山林,不再闯荡
江湖,与人无争,不结怨仇。我在世上已为日无多,既无子
孙,又无徒弟,自问绝无半分私心。我说几句话,众位信是
不信?”
群丐都道:“徐长老的话,有谁不信?”
徐长老向乔峰道:“帮主意下若何?”
乔峰道:“乔某对徐长老素来敬重,前辈深知。”
徐长老道:“我看了此信之后,思索良久,心下疑惑难明,
唯恐有甚差错,当即将此信交于单兄过目。单兄和写信之人
向来交好,认得他的笔迹。此事关涉太大,我要单兄验明此
信的真伪。”
单正向赵钱孙瞪了一眼,意思是说:“你又有什么话说?”
赵钱孙道:“徐长老交给你看,你当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
却是偷看。好比一个人从前做贼,后来发了财,不做贼了,但
尽管他是财主,却洗不掉从前的贼出身。”
徐长老不理赵钱孙的打岔,说道:“单兄,请你向大伙儿
说说,此信是真是伪。”
单正道:“在下和写信之人多年相交,舍下并藏得有此人






的书信多封,当即和徐长老、马夫人一同赶到舍下,捡出旧
信对比,字迹固然相同,连信笺信封也是一般,那自是真迹
无疑。”
徐长老道:“老朽多活了几年,做事力求仔细,何况此事
牵涉本帮兴衰气运,有关一位英雄豪杰的声名性命,如何可
以冒昧从事?”
众人听他这么说,不自禁的都瞧向乔峰,知道他所说的
那一位“英雄豪杰”,自是指乔峰而言。只是谁也不敢和他目
光相触,一见他转头过来,立即垂下眼光。
徐长老又道:“老朽得知太行山谭氏伉俪和写信之人颇有
渊源,于是去冲霄洞向谭氏伉俪请教。谭公、谭婆将这中间
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说明,唉,在下实是不忍明言,
可怜可惜,可悲可叹!”
这时众人这才明白,原来徐长老邀请谭氏伉俪和单正来
到丐帮,乃是前来作证。
徐长老又道:“谭婆说道,她有一位师兄,于此事乃是身
经目击,如请他亲口述说,最是明白不过,她这位师兄,便
是赵钱孙先生了。这位先生的脾气和别人略有不同,等闲请
他不到。总算谭婆的面子极大,片笺飞去,这位先生便应召
而到……”
谭公突然满面怒色,向谭婆道:“怎么?是你去叫他来的
么?怎地事先不跟我说?瞒着我偷偷摸摸。”谭婆怒道:“什
么瞒着你偷偷摸摸?我写了信,要徐长老遣人送去,乃是光
明正大之事。就是你爱喝干醋,我怕你唠叨罗唆,宁可不跟
你说。”谭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妇道,那就不该!”






谭婆更不打话,出手便是一掌,拍的一声,打了丈夫一
个耳光。
谭公的武功明明远比谭婆为高,但妻子这一掌打来,既
不招架,亦不闪避,一动也不动的挨了她一掌,跟着从怀中
又取出一只小盒,伸指沾些油膏,涂在脸上,登时消肿退青。
一个打得快,一个治得快,这么一来,两人心头怒火一齐消
了。旁人瞧着,无不好笑。
只听得赵钱孙长叹一声,声音悲切哀怨之至,说道:“原
来如此,原来如此。唉,早知这般,悔不当初。受她打几掌,
又有何难?”语声之中,充满了悔恨之意。
谭婆幽幽的道:“从前你给我打了一掌,总是非打还不可,
从来不肯相让半分。”
赵钱孙呆若木鸡,站在当地,怔怔的出了神,追忆昔日
情事,这小师妹脾气暴躁,爱使小性儿,动不动便出手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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