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
过身来向乔峰道:“乔帮主,我们大伙儿商量了,要废去你的
帮主之位。这件大事,宋奚陈吴四长老都是参与的。我们怕
传功、执法两位长老不允,是以设法将他们囚禁起来。这是
为了本帮的大业着想,不得不冒险而为。今日势头不利,被
你占了上风,我们由你处置便是。吴长风在丐帮三十年,谁
都知道我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说着当的一声,将鬼头刀远
远掷了开去,双臂抱在胸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
他侃侃陈辞,将“废去帮主”的密谋吐露了出来,诸帮
众自是人人震动。这几句话,所有参与密谋之人,心中无不
明白,可就谁也不敢宣之于口,吴长风却第一个直言无隐。
执法长老白世镜朗声道:“宋奚陈吴四长老背叛帮主,违
犯帮规第一条。执法弟子,将四长老绑上了。”他手下执法的
弟子取过牛筋,先去给吴长风上绑。吴长风含笑而立,毫不
反抗。跟着宋奚二长老也抛下兵刃,反手就缚。
陈长老脸色极是难看,喃喃的道:“懦夫,懦夫!群起一
战,未必便输,可是谁都怕了乔峰。”他这话确是不错,当全
冠清被制服之初,参与密谋之人如果立时发难,乔峰难免寡
不敌众。即是传功、执法二长老,大仁、大义、大信、大勇、
大礼五舵主一齐回归,仍是叛众人数居多。然而乔峰在众人
前面这么一站,凛然生威,竟是谁也不敢抢出动手,以致良
机坐失,一个个的束手就缚。待得宋奚吴三长老都被绑缚之
后,陈长老便欲决心一战,也已孤掌难鸣了。他一声叹息,抛
下手中麻袋,让两名执法弟子在手腕和脚踝上都绑上了牛筋。
此时天已全黑,白世镜吩咐弟子燃起火堆。火光照在被
绑各人的脸上,显出来的尽是一片沮丧阴沉之意。
白世镜凝视刘竹庄,说道:“你这等行径,还配做丐帮的
弟子吗?你自己了断呢?还是须得旁人动手?”刘竹庄道:
“我……我……”底下的话仍是说不出来,但见他抽出身边单
刀,想要横刀自刎,但手臂颤抖得极是厉害,竟无法向自己
颈中割去。一名执法弟子叫道:“这般没用,亏你在丐帮中耽
了这么久。”抓住他右臂,用力一挥,割断了他喉头。刘竹庄
道:“我……谢谢……”随即断气。
原来丐帮中规矩,凡是犯了帮规要处死刑的,如果自行
了断,帮中仍当他是兄弟,只须一死,便洗清了一切罪孽。但
如由执法弟子动手,那么罪孽永远不能清脱。适才那执法弟
子见刘竹庄确有自刎之意,只是力有不逮,这才出手相助。
段誉与王语嫣、阿朱、阿碧四人,无意中撞上了丐帮这
场大内变,都觉自己是局外人,窥人阴私,极是不该,但在
这时退开,却也已不免引起丐帮中人的疑忌,只有坐得远远
地,装得漠不关心。眼见李春来和刘竹庄接连血溅当场,尸
横就地,不久之前还是威风凛凛的宋奚陈吴四长老一一就缚,
只怕此后尚有许多惊心动魄的变故。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
你,都觉处境甚是尴尬。段誉与乔峰义结金兰,风波恶中毒
后乔峰代索解药,王语嫣和朱碧双姝都对乔峰心存感激,这
时见他平定逆乱,将反叛者一一制服,自是代他欢喜。
乔峰怔怔的坐在一旁,叛徒就缚,他心中却殊无胜利与
喜悦之感,回思自受上代汪帮主深恩,以帮主之位相授,执
掌丐帮八年以来,经过了不少大风大浪,内解纷争,外抗强
敌,自己始终竭力以赴,不存半点私心,将丐帮整顿得好生
兴旺,江湖上威名赫赫,自己实是有功无过,何以突然之间,
竟有这许多人密谋反叛?若说全冠清胸怀野心,意图倾覆本
帮,何以连宋长老、奚长老这等元老,吴长风这等耿直汉子,
均会参与其事?难道自己无意之中做了什么对不起众兄弟之
事,竟连自己也不知么?
白世镜朗声道:“众位兄弟,乔帮主继任上代汪帮主为本
帮首领,并非巧取豪夺,用什么不正当手段而得此位。当年
汪帮主试了他三大难题,命他为本帮立七大功劳,这才以打
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会,本帮受人围攻,处境十分凶险,
全仗乔帮主连创九名强敌,丐帮这才转危为安,这里许多兄
弟都是亲眼得见。这八年来本帮声誉日隆,人人均知是乔帮
主主持之功。乔帮主待人仁义,处事公允,咱们大伙儿拥戴
尚自不及,为什么居然有人猪油蒙了心,竟会起意叛乱?全
冠清,你当众说来!”
全冠清被乔峰拍了哑穴,对白世镜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苦
于无法开口回答。乔峰走上前去,在他背心上轻轻拍了两下,
解开他的穴道,说道:“全舵主,我乔峰做了什么对不起众兄
弟之事,你尽管当面指证,不必害怕,不用顾忌。”
全冠清一跃站起,但腿间兀自酸麻,右膝跪倒,大声道:
“对不起众兄弟的大事,你现今虽然还没有做,但不久就要做
了。”说完这句话,这才站直身子。
白世镜厉声道:“胡说八道!乔帮主为人处事,光明磊落,
他从前既没做过歹事,将来更加不会做。你只凭一些全无佐
证的无稽之言,便煽动人心,意图背叛帮主。老实说,这些
谣言也曾传进我的耳里,我只当他是大放狗屁,老子一拳头
便将放屁之人打断了三条肋骨。偏有这么些胡涂透顶的家伙,
听信了你的胡说八道。你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这么几句话,快
快自行了断罢。”
乔峰寻思:“原来在我背后,早有许多不利于我的言语,
白长老也听到了,只是不便向我提起,那自是难听之极的话
了。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那又何必隐瞒?”于是温言道:
“白长老,你不用性急,让全舵主从头至尾,详详细细说个明
白。连宋长老、奚长老他们也都反对我,想必我乔峰定有不
对之处。”
奚长老:“我反叛你,是我不对,你不用再提。回头定案
之后,我自行把矮脖子上的大头割下来给你便是。”他这句话
说得滑稽,各人心中却均感沉痛,谁都不露丝毫笑容。
白世镜道:“帮主吩咐得是。全冠清,你说罢。”
全冠清见与自己同谋的宋奚陈吴四长老均已就缚,这一
仗是输定了,但不能不作最后的挣扎,大声道:“马副帮主为
人所害,我相信是出于乔峰的指使。”
乔峰全身一震,惊道:“什么?”
全冠清道:“你一直憎恶马副帮主,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总觉若不除去这眼中之钉,你帮主之位便不安稳。”
乔峰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和马副帮主交情虽
不甚深,言谈虽不甚投机,但从来没存过害他的念头。皇天
后土,实所共鉴。乔峰若有加害马大元之意,教我身败名裂,
受千刀之祸,为天下好汉所笑。”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这
副莽莽苍苍的英雄气概,谁都不能有丝毫怀疑。
全冠清却道:“然则咱们大伙到姑苏来找慕容复报仇,为
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与敌人勾结?”指着王语嫣等三个少
女道:“这三人是慕容复的家人眷属,你加以庇护。”指着段
誉道:“这人是慕容复的朋友,你却与之结为兄弟……”
段誉连连摇手,说道:“非也,非也!我不是慕容复的朋
友,我从未见过慕容公子之面。这三位姑娘,说是慕容公子
的家人亲戚则可,说是眷属却未必。”他想王语嫣只是慕容复
的“亲戚”,绝非“眷属”,其间分别,不可不辨。
全冠清道:“‘非也非也’包不同是慕容复属下的金风庄
庄主,‘一阵风风波恶’是慕容复手下的玄霜庄庄主,他二人
若非得你乔峰解围,早就一个乱刀分尸,一个中毒毙命。此
事大伙儿亲眼目睹,你还有什么抵赖不成?”
乔峰缓缓说道:“我丐帮开帮数百年,在江湖上受人尊崇,
并非恃了人多势众、武功高强,乃是由于行侠仗义、主持公
道之故。全舵主,你责我庇护这三位年轻姑娘,不错,我确
是庇护她们,那是因为我爱惜本帮数百年来的令名,不肯让
天下英雄说一句‘丐帮众长老合力欺侮三个稚弱女子’。宋奚
陈吴四长老,那一位不是名重武林的前辈?丐帮和四位长老
的名声,你不爱惜,帮中众兄弟可都爱惜。”
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又向王语嫣等三个娇滴滴的姑娘瞧
了几眼,都觉极是有理,倘若大伙和这三个姑娘为难,传了
出去,确是大损丐帮的名声。
白世镜道:“全冠清,你还有什么话说?”转头向乔峰道:
“帮主,这等不识大体的叛徒,不必再跟他多费唇舌,按照叛
逆犯上的帮规处刑便了。”
乔峰心道:“白长老一意要尽快处决全冠清,显是不让他
吐露不利于我的言语。”朗声道:“全舵主能说得动这许多人
密谋作乱,必有极重大的原因。大丈夫行事,对就是对,错
就是错。众位兄弟,乔峰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对,请大家明
言便是。”
吴长风叹了口气,道:“帮主,你或者是个装腔作势的大
奸雄,或者是个直肠直肚的好汉子,我吴长风没本事分辨,你
还是及早将我杀了罢。”乔峰心下大疑,问道:“吴长老,你
为什么说我是个欺人的骗子?你……你……什么地方疑心
我?”吴长风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说起来牵连太多,传
了出去,丐帮在江湖上再也抬不起头来,人人要瞧我们不起。
我们本来想将你一刀杀死,那就完了。”
乔峰更如堕入五里雾中,摸不着半点头脑,喃喃道:“为
什么?为什么?”抬起头来,说道:“我救了慕容复手下的两
员大将,你们就疑心我和他有所勾结,是不是?可是你们谋
叛在先,我救人在后,这两件事拉不上干系。再说,此事是
对是错,这时候还难下断语,但我总觉得马副帮主不是慕容
复所害。”
全冠清道:“何以见得?”这句话他本已问过一次,中间
变故陡起,打断了话题,直至此刻又再提起。
乔峰道:“我想慕容复是大英雄、好汉子,不会下手去杀
害马二哥。”
王语嫣听得乔峰称慕容复为“大英雄、好汉子”,芳心大
喜,心道:“这位乔帮主果然也是个大英雄、好汉子。”
段誉却眉头微蹙,心道:“未必,未必!慕容复不见得是
什么大英雄、好汉子。”
全冠清道:“这两个月来,江湖上被害的高手着实不少,
都是死于各人本身的成名绝技之下。人人皆知是姑苏慕容氏
所下毒手。如此辣手杀害武林中朋友,怎能说是英雄好汉?”
乔峰在场中缓缓踱步,说道:“众位兄弟,昨天晚上,我
在江阴长江边上的望江楼头饮酒,遇到一位中年儒生,居然
一口气连尽十大碗烈酒,面不改色,好酒量,好汉子!”
段誉听到这里,不禁脸露微笑,心想:“原来大哥昨天晚
上又和人家赌酒来着。人家酒量好,喝酒爽气,他就心中喜
欢,说人家是好汉子,那只怕也不能一概而论。”
只听乔峰又道:“我和他对饮三碗,说起江南的武林人物,
他自夸掌法江南第二,第一便是慕容复慕容公子。我便和他
对了三掌。第一掌、第二掌他都接了下来,第三掌他左手中
所持的酒碗震得粉碎,瓷片划得他满脸都是鲜血。他神色自
若,说道:‘可惜!可惜!可惜了一大碗好酒。’我大起爱惜
之心,第四掌便不再出手,说道:‘阁下掌法精妙,“江南第
二”四字,当之无愧。’他道:‘江南第二,天下第屁!’我道:
‘兄台不必过谦,以掌法而论,兄台实可算得是一流好手。’他
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驾到,兄弟输得十分服气,多承你手
下留情,没让我受伤,我再敬你一碗!’咱二人又对饮三碗。
分手时我问他姓名,他说复姓公冶,单名一个‘乾’字。这
不是乾坤之乾,而是乾杯之乾。注他说是慕容公子的下属,是
赤霞庄的庄主,邀我到他庄上去大饮三日。众位兄弟,这等
人物,你们说是如何?是不是好朋友?”
吴长风大声道:“这公冶乾是好汉子,好朋友!帮主,什
么时候你给我引见引见。”他也不想自己犯上作乱,已成阶下
之囚,转眼间便要受刑处死,听到有人说起英雄好汉,不禁
便起结交之心。乔峰微微一笑,心下暗暗叹息:“吴长风豪迈
痛快,不意牵连在这场逆谋之中。”宋长老问道:“帮主,后
来怎样?”
乔峰道:“我和公冶乾告别之后,便赶路向无锡来,行到
二更时分,忽听到有两个人站在一条小桥上大声争吵。其时
天已全黑,居然还有人吵之不休,我觉得奇怪,上前一看,只
见那条小桥是条独木桥,一端站着个黑衣汉子,另一端是个
乡下人,肩头挑着一担大粪,原来是两人争道而行。那黑衣
汉子叫乡下人退回去,说是他先到桥头。乡下人说他挑了粪
担,没法退回,要黑衣汉子退回去。黑衣汉子道:‘咱们已从
初更耗到二更,便再从二更耗到天明。我还是不让。’乡下人
道:‘你不怕我的粪担臭,就这么耗着。’黑衣汉子道:‘你肩
头压着粪担,只要不怕累,咱们就耗到底了。’
“我见了这副情形,自是十分好笑,心想:‘这黑衣汉子
的脾气当真古怪,退后几步,让他一让,也就是了,和这个
挑粪担的乡下人这么面对面的干耗,有什么味道?听他二人
的说话,显是已耗了一个更次。’我好奇心起,倒想瞧个结果
出来,要知道最后是黑衣汉子怕臭投降呢,还是乡下人累得
认输。我可不愿多闻臭气,在上风头远远站着。只听两人你
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江南土话,我也不大听得明白,总之
是说自己道理直。那乡下人当真有股狠劲,将粪担从左肩换
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就是不肯退后一步。”
段誉望望王语嫣,又望望阿朱、阿碧,只见三个少女都
笑咪咪的听着,显是极感兴味,心想:“这当儿帮中大叛待决,
情势何等紧急,乔大哥居然会有闲情逸致来说这等小事。这
些故事,王姑娘她们自会觉得有趣,怎地乔大哥如此英雄了
得,竟也自童心犹存?”
不料丐帮数百名帮众,人人都肃静倾听,没一人以乔峰
的言语为无聊。
乔峰又道:“我看了一会,渐渐惊异起来,发觉那黑衣汉
子站在独木桥上,身形不动如山,竟是一位身负上乘武功之
士。那挑粪的乡下人则不过是个常人,虽然生得结实壮健,却
是半点武功也不会的。我越看越是奇怪,寻思:这黑衣汉子
武功如此了得,只消伸出一个小指头,便将这乡下人连着粪
担,一起推入了河中,可是他却全然不使武功。像这等高手,
照理应当涵养甚好,就算不愿让了对方,那么轻轻一纵,从
那乡下人头顶飞跃而过,却又何等容易?他偏偏要跟这乡下
人怄气,真正好笑!
“只听那黑衣汉子提高了嗓子大声说道:‘你再不让我,我
可要骂人了!’乡下人道:‘骂人就骂人。你会骂人,我不会
骂么?’他居然抢先出口,大骂起来。黑衣汉子便跟他对骂。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各种古里古怪的污言秽语都骂将出
来。这些江南骂人的言语,我十句里也听不懂半句。堪堪骂
了小半个时辰,那乡下人已累得筋疲力尽,黑衣汉子内力充
沛,仍是神定气足。我见那乡下人身子摇晃,看来过不到一
盏茶时分,便要摔入河了。
“突然之间,那乡下人将手伸入粪桶,抓起一把粪水,向
黑衣汉子夹头夹脸掷了过去。黑衣人万料不到他竟会使泼,
‘啊哟’一声,脸上口中已被他掷满粪水。我暗叫:‘糟糕,这
乡下人自寻死路,却又怪得谁来?’眼见那黑衣汉子大怒之下,
手掌一起,便往乡下人的头顶拍落。”
段誉耳中听的是乔峰说话,眼中却只见到王语嫣樱口微
张,极是关注。一瞥眼间,只见阿朱与阿碧相顾微笑,似乎
浑不在意。
只听乔峰继续道:“这变故来得太快,我为了怕闻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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