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哀嘶,跳了起来。便在此时,那辽人的一掌也已击到。幸
好我的坐骑不迟不早,刚在这时候跳起,挡接了他这一掌,否
则我筋骨齐断,哪里还有命在?






“他这一掌的力道好不雄浑,将我击得连人带马,向后仰
跌而出,我身子飞了起来,落在一株大树树顶,架在半空。那
时我已惊得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身在何处。从
半空中望将下来,但见围在那辽人身周的兄弟越来越少,只
剩下了五六人。跟着看见这位仁兄……”说着望向赵钱孙,续
道:“……身子一晃,倒在血泊之中,只道他也送了性命。”
赵钱孙摇头道:“这种丑事虽然说来有愧,却也不必相瞒,
我不是受了伤,乃是吓得晕了过去。我见那辽人抓住杜二哥
的两条腿,往两边一撕,将他身子撕成两爿,五脏六腑都流
了出来。我突觉自己的心不跳了,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
了。不错,我是个胆小鬼,见到别人杀人,竟会吓得晕了过
去。”
智光道:“见了这辽人犹如魔鬼般的杀害众兄弟,若说不
怕,那可是欺人之谈。”他向挂在山顶天空的眉月望了一眼,
又道:“那时和那辽人缠斗的,只剩下四个人了。带头大哥自
知无幸,终究会死在他的手下,连声喝问:‘你是谁?你是谁?’
那辽人并不答话,转手两个回合,再杀二人,忽起一足,踢
中了汪帮主背心上的穴道,跟着左足鸳鸯连环,又踢中了带
头大哥胁下穴道。这人以足尖踢人穴道,认穴之准,脚法之
奇,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我自知死在临头,而遭殃的又是
我最敬仰的二人,几乎脱口便要喝出采来。
“那辽人见强敌尽歼,奔到那少妇尸首之旁,抱着她大哭
起来,哭得凄切之极。我听了这哭声,心下竟忍不住的难过,
觉得这恶兽魔鬼一样的辽狗,居然也有人性,哀痛之情,似
乎并不比咱们汉人来得浅了。”






赵钱孙冷冷的道:“那又有什么希奇?野兽的亲子夫妇之
情,未必就不及人。辽人也是人,为什么就不及汉人了?”丐
帮中有几人叫了起来:“辽狗凶残暴虐,胜过了毒蛇猛兽,和
我汉人大不相同。”赵钱孙只是冷笑,并不答话。智光续道:
“那辽人哭了一会,抱起他儿子尸身看了一会,将婴尸放在他
母亲怀中,走到带头大哥身前,大声喝骂。带头大哥毫不屈
服,向他怒目而视,只是苦于被点了穴道,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辽人突然间仰天长啸,从地下拾起一柄短刀,在山峰的石
壁上划起字来,其时天色已黑,我和他相距又远,瞧不见他
写些什么。”
赵钱孙道:“他刻划的是契丹文字,你便瞧见了,也不识
得。”
智光道:“不错,我便瞧见了,也不识得。那时四下里察
静无声,但听得石壁上嗤嗤声响,石屑落地的声音竟也听得
见,我自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
听得当的一声,他掷下短刀,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儿子的尸身,
走到崖边,涌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
众人听得这里,都是“啊”的一声,谁也料想不到竟会
有此变故。
智光大师道:“众位此刻听来,犹觉诧异,当时我亲眼瞧
见,实是惊讶无比。我本想如此武功高强之人,在辽国必定
身居高位,此次来中原袭击少林寺,他就算不是大首领,也
必是众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擒住了我们的带头大哥
和汪帮主,将余人杀得一干二净,大获全胜,自必就此乘胜
而进,万万想不到竟会跳崖自尽。






“我先前来到这谷边之时,曾向下张望,只见云锁雾封,
深不见底,这一跳将下去,他武功虽高,终究是血肉之躯,如
何会有命在?我一惊之下,忍不住叫了出来。
“哪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声惊呼之时,忽然
间‘哇哇’两声婴儿的啼哭,从乱石谷中传了上来,跟着黑
黝黝一件物事从谷中飞上,拍的一声轻响,正好跌在汪帮主
身上。婴儿啼哭之声一直不止,原来跌在汪帮主身上的正是
那个婴儿。那时我恐惧之心已去,从树上纵下,奔到汪帮主
身前看时,只见那契丹婴儿横卧在他腹上,兀自啼哭。
“我想了一想,这才明白。原来那契丹少妇被杀,她儿子
摔在地下,只是闭住了气,其实未死。那辽人哀痛之余,一
摸婴儿的口鼻已无呼吸,只道妻儿俱丧,于是抱了两具尸体
投崖自尽。那婴儿一经震荡,醒了过来,登时啼哭出声。那
辽人身手也真了得,不愿儿子随他活生生的葬身谷底,立即
将婴儿抛了上来,他记得方位距离,恰好将婴儿投在汪帮主
腹上,使孩子不致受伤。他身在半空,方始发觉儿子未死,立
时还掷,心思固转得极快,而使力之准更不差厘毫,这样的
机智,这样的武功,委实可怖可畏。
“我眼看众兄弟惨死,哀痛之下,提起那个契丹婴儿,便
想将他往山石上一摔,撞死了他。正要脱手掷出,只听得他
又大声啼哭,我向他瞧去,只见他一张小脸胀得通红,两只
漆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我瞧着。我这眼若是不瞧,一把摔
死了他,那便万事全休。但我一看到他可爱的脸庞,说什么
也下不了这毒手,心想:‘欺侮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那算是
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群丐中有人插口道:“智光大师,辽狗杀我汉人同胞,不
计其数。我亲眼见到辽狗手持长矛,将我汉人的婴儿活生生
的挑在矛头,骑马游街,耀武扬威。他们杀得,咱们为什么
杀不得?”
智光大师叹道:“话是不错,但常言道,恻隐之心,人皆
有之。这一日我见到这许多人惨死,实不能再下手杀这婴儿。
你们说我做错了事也好,说我心肠太软也好,我终究留下了
这婴儿的性命。
“跟着我便想去解开带头大哥和汪帮主的穴道。一来我本
事低微,而那契丹人的踢穴功又太特异,我抓拿打拍,按捏
敲摩,推血过宫,松筋揉肌,只忙得全身大汗,什么手法都
用遍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始终不能动弹,也不能张口说话。
我无法可施,生怕契丹人后援再到,于是牵过三匹马来,将
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分别抱上马背。我自己乘坐一匹,抱了那
契丹婴儿,牵了两匹马,连夜回进雁门关,找寻跌打伤科医
生疗治解穴,却也解救不得。幸好到第二日晚间,满得十二
个时辰,两位被封的穴道自行解开了。
“带头大哥和汪帮主记挂着契丹武士袭击少林寺之事,穴
道一解,立即又赶出雁门关察看。但见遍地血肉尸骸,仍和
昨日傍晚我离去时一模一样。我探头到乱石谷向下张望,也
瞧不见什么端倪。当下我们三人将殉难众兄弟的尸骸埋葬了,
查点人数,却见只有一十七具。本来殉难的共有一十八人,怎
么会少了一具呢?”他说到此处,眼光向赵钱孙望去。
赵钱孙苦笑道:“其中一具尸骸活了转来,自行走了,至
今行尸走肉,那便是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智光道:“但那时咱三人也不以为异,心想混战之中,这
位仁兄掉入了乱石谷内,那也甚是平常。我们埋葬了殉难的
诸兄弟后,余愤未泄,将一众契丹人的尸体提起来都投入了
乱石谷中。
“带头大哥忽向汪帮主道:‘剑通兄,那契丹人若要杀了
咱二人,当真易如反掌,何以只踢了咱们穴道,却留下了性
命?’汪帮主道:‘这件事我也苦思不明。咱二人是领头的,杀
了他的妻儿,按理说,他自当赶尽杀绝才是。’
“三人商量不出结果。带头大哥道:‘他刻在石壁上的文
字,或许含有什么深意。’苦于我们三人都不识契丹文字,带
头大哥掏些溪水来,化开了地下凝血,涂在石壁上,然后撕
下白袍衣襟,将石壁的文字拓了下来。那些契丹文字深入石
中,几及两寸,他以一柄短刀随意刻划而成,单是这份手劲,
我看便已独步天下,无人能及。三人只瞧得暗暗惊诧,追思
前一日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回到关内,汪帮主找到了一
个牛马贩子,那人常往辽国上京贩马,识得契丹文字,将那
白布拓片给他一看。他用汉文译了出来,写在纸上。”
他说到这里,抬头向天,长叹了一声,续道:“我们三人
看了那贩子的译文后,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实是难以相信。
但那契丹人其时已决意自尽,又何必故意撒谎?我们另行又
去找了一个通契丹文之人,叫他将拓片的语句口译一遍,意
思仍是一样。唉,倘若真相确是如此,不但殉难的十七名兄
弟死得冤枉,这些契丹人也是无辜受累,而这对契丹人夫妇,
我们更是万分的对他们不起了。”
众人急于想知道石壁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却听他迟迟






不说,有些性子急躁之人便问:“那些字说些什么?”“为什么
对他们不起?”“那对契丹夫妇为什么死得冤枉?”
智光道:“众位朋友,非是我有意卖关子,不肯吐露这契
丹文字的意义。倘若壁上文字确是实情,那么带头大哥、汪
帮主和我的所作所为,确是大错特错,委实无颜对人。我智
光在武林中只是个无名小卒,做错了事,不算什么,但带头
大哥和汪帮主是何等的身分地位?何况汪帮主已然逝世,我
可不能胡乱损及他二位的声名,请恕我不能明言。”
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威名素重,于乔峰、诸长老、诸弟
子皆深有恩义,群丐虽好奇心甚盛,但听这事有损汪帮主的
声名,谁都不敢相询了。
智光继续说道:“我们三人计议一番,都不愿相信当真如
此,却又不能不信。当下决定暂行寄下这契丹婴儿的性命,先
行赶到少林寺去察看动静,要是契丹武士果然大举来袭,再
杀这婴儿不迟。一路上马不停蹄,连日连夜的赶路,到得少
林寺中,只见各路英雄前来赴援的已到得不少。此事关涉我
神州千千万万百姓的生命安危,只要有人得到讯息,谁都要
来出一分力气。”
智光的目光自左至右向众人脸上缓缓扫过,说道:“那次
少林寺中聚会,这里年纪较长的英雄颇有参预,经过的详情,
我也不必细说了。大家谨慎防备,严密守卫,各路来援的英
雄越到越多。然而从九月重阳前后起,直到腊月,三个多月
之中,竟没半点警耗,待想找那报讯之人来详加询问,却再
也找他不到了。我们这才料定讯息是假,大伙儿是受人之愚。
雁门关外这一战,双方都死了不少人,当真死得冤枉。






“但过不多久,契丹铁骑入侵,攻打河北诸路军州,大伙
儿于契丹武士是否要来偷袭少林寺一节,也就不怎么放在心
上。他们来袭也好,不来袭也好,总而言之,契丹人是我大
宋的死敌。
“带头大哥、汪帮主,和我三人因对雁门关外之事心中有
愧,除了向少林寺方丈说明经过、又向死难诸兄弟的家人报
知噩耗之外,并没向旁人提起,那契丹婴孩也就寄养在少室
山下的农家。事过之后,如何处置这个婴儿,倒是颇为棘手。
我们对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伤他性命。但说要将他抚养
长大,契丹人是我们死仇,我们三人心中都想到了‘养虎贻
患’四字。后来带头大哥拿了一百两银子,交给那农家,请
他们养育这婴儿,要那农人夫妇自认是这契丹婴儿的父母,那
婴儿长成之后,也决不可让他得知领养之事。那对农家夫妇
本无子息,欢天喜地的答应了。他们丝毫不知这婴儿是契丹
骨血,我们将孩子带去少室山之前,早在路上给他换过了汉
儿的衣衫。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见孩子穿着契丹装束,
定会加害于他……”
乔峰听到这里,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颤声问道:“智光
大师,那……那少室山下的农人,他,他,他姓什么?”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隐瞒。那农人姓乔,名
字叫作三槐。”
乔峰大声叫道:“不!不!你胡说八道,捏造这么一篇鬼
话来诬陷我。我是堂堂汉人,如何是契丹胡虏?我……我……
三槐公是我亲生的爹爹,你再瞎说……”突然间双臂一分,抢
到智光身前,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






单正和徐长老同叫:“不可!”上前抢人。
乔峰身手快极,带着智光的身躯,一晃闪开。
单正的儿子单仲山、单叔山、单季山三人齐向他身后扑
去。乔峰右手抓起单叔山远远摔出,跟着又抓起单仲山摔出,
第三次抓起单季山往地下一掷,伸足踏住了他头颅。
“单氏五虎”在山东一带威名颇盛,五兄弟成名已久,并
非初出茅庐的后辈。但乔峰左手抓着智光,右手连抓连掷,将
单家这三条大汉如稻草人一般抛掷自如,教对方竟没半分抗
拒余地。旁观众人都瞧得呆了。
单正和单伯山、单小山三人骨肉关心,都待扑上救援,却
见他踏住了单季山的脑袋,料知他功力厉害,只须稍加劲力,
单季山的头颅非给踩得稀烂不可,三人只跨出几步,便都停
步。单正叫道:“乔帮主,有话好说,千万不可动蛮。我单家
与你无冤无仇,请你放了我孩儿。”铁面判官说到这样的话,
等如是向乔峰苦苦哀求了。
徐长老也道:“乔帮主,智光大师江湖上人人敬仰,你不
得伤害他性命。”
乔峰热血上涌,大声道:“不错,我乔峰和你单家无冤无
仇,智光大师的为人,我也素所敬仰。你们……你们……要
除去我帮主之位,那也罢了,我拱手让人便是,何以编造了
这番言语出来,诬蔑于我?我……我乔某到底做了什么坏事,
你们如此苦苦逼我?”
他最后这几句声音也嘶哑了,众人听着,不禁都生出同
情之意。
但听得智光大师身上的骨骼格格轻响,均知他性命已在






呼吸之间,生死之差,只系于乔峰的一念。除此之外,便是
风拂树梢,虫鸣草际,人人呼吸喘急,谁都不敢作声。
过得良久,赵钱孙突然嘿嘿冷笑,说道:“可笑啊可笑!
汉人未必高人一等,契丹人也未必便猪狗不如!明明是契丹,
却硬要冒充汉人,那有什么滋味?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肯
认,枉自称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乔峰睁大了眼睛,狠狠的凝视着他,问道:“你也说我是
契丹人么?”
赵钱孙道:“我不知道。只不过那日雁门关外一战,那个
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却跟你一模一样。这一架打将下来,只
吓得我赵钱孙魂飞魄散,心胆俱裂,那对头人的相貌,便再
隔一百年我也不会忘记。智光大师抱起那契丹婴儿,也是我
亲眼所见。我赵钱孙行尸走肉,世上除了小娟一人,更无挂
怀之人,更无挂怀之事。你做不做丐帮帮主,关我屁事?我
干么要来诬陷于你?我自认当年曾参预杀害你的父母,又有
什么好处?乔帮主,我赵钱孙的武功跟你可差得远了,要是
我不想活了,难道连自杀也不会么?”
乔峰将智光大师缓缓放下,右足足尖一挑,将单季山一
个庞大的身躯轻轻踢了出去,拍的一声,落在地下。单季山
一弹便即站起,并未丝毫受伤。
乔峰眼望智光,但见他容色坦然,殊无半分作伪和狡狯
的神态,问道:“后来怎样?”
智光道:“后来你自己知道了。你长到七岁之时,在少室
山中采粟,遇到野狼。有一位少林寺的僧人将你救了下来,杀
死恶狼,给你治伤,自后每天便来传你武功,是也不是?”






乔峰道:“是!原来这件事你也知道。”那少林僧玄苦大
师传他武功之时,叫他决计不可向任何人说起,是以江湖上
只知他是丐帮汪帮主的嫡传弟子,谁也不知他和少林寺实有
极深的渊源。
智光道:“这位少林僧人,乃是受了我们带头大哥的重托,
请他从小教诲你,使你不致走入歧途。为了此事,我和带头
大哥、汪帮主三人曾起过一场争执。我说由你平平稳稳务农
为生,不要学武,再卷入江湖恩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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