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带头在雁门关
外杀你妈妈的是谁,这些人明明知道,却不肯说,个个袒护
于他,岂非该死?”
萧峰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寻的‘大恶人’,却原来竟
是我的爹爹,这……这却从何说起?”缓缓的道:“少林寺玄
苦大师亲授孩儿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间,孩儿得有今日,全






蒙恩师栽培……”说到这里,低下头来,已然虎目含泪。
萧远山道:“这些南朝武人阴险奸诈,有甚么好东西了?
这玄苦是我一掌震死的。”
少林群僧齐声诵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声音十分
悲愤,虽然一时未有人上前向萧远山挑战,但群僧在这念佛
声中所含的沉痛之情,显然已包含了极大决心,决不能与他
善罢甘休。各人均想:“过去的确是错怪了萧峰,但他父子同
体,是老子作的恶,怪在儿子头上,也没甚么不该。”
萧远山又道:“杀我爱妻、夺我独子的大仇人之中,有丐
帮帮主,也有少林派高手,嘿嘿,他们只想永远遮瞒这桩血
腥罪过,将我儿子变作了汉人,叫我儿子拜大仇人为师,继
大仇人为丐帮的帮主。嘿嘿,孩儿,那日晚间我打了玄苦一
掌之后,隐身在旁,不久你又去拜见那个贼秃。这玄苦见我
父子容貌相似,只道是你出手,连那小沙弥也分不清你我父
子。孩儿,咱契丹人受他们冤枉欺侮,还少得了么?”
萧峰这时方始恍然,为甚么玄苦大师那晚见到自己时,竟
然如此错愕,而那小沙弥又为甚么力证是自己出手打死玄苦。
却哪里想得真正行凶的,竟是个和自己容貌相似、血肉相连
之人?说道:“这些人既是爹爹所杀,便和孩儿所杀没有分别,
孩儿一直担负着这名声,却也不枉了。那个带领中原武人在
雁门关外埋伏的首恶,爹爹可探明白了没有?”
萧远山道:“嘿嘿,岂有不探查明白之理?此人害得我家
破人亡,我若将他一掌打死,岂不是便宜他了。叶二娘,且
慢!”
他见叶二娘扶着虚竹,正一步步走远,当即喝住,说道:






“跟你生下这孩子的是谁,你若不说,我可要说出来了。我在
少林寺中隐伏三十年,甚么事能逃得过我的眼去?你们在紫
云洞中相会,他叫乔婆婆来给你接生,种种事情,要我一五
一十的当众说出来么?”
叶二娘转过身来,向萧远山奔近几步,跪倒在地,说道:
“萧老英雄,请你大仁大义,高抬贵手,放过了他。我孩儿和
你公子有八拜之交,结为金兰兄弟,他……他……他在武林
中这么大的名声,这般的身份地位……年纪又这么大了,你
要打要杀,只对付我,可别……可别去为难他。”
群雄先听萧远山说道虚竹之父乃是个“有道高僧”,此刻
又听叶二娘说他武林中声誉甚隆,地位甚高,几件事一凑合,
难道此人竟是少林寺中一位辈份甚高的僧人?各人眼光不免
便向少林寺一干白须飘飘的老僧射了过去。
忽听得玄慈方丈说道:“善哉,善哉!既造业因,便有业
果。虚竹,你过来!”虚竹走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玄慈向他
端相良久,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脸上充满温柔慈爱,说
道:“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终不知你便是我的儿子!”
此言一出,群僧和众豪杰齐声大哗。各人面上神色之诧
异、惊骇、鄙视、愤怒、恐惧、怜悯,形形色色,实是难以
形容。玄慈方丈德高望重,武林中人无不钦仰,谁能想到他
竟会做出这等事来?过了好半天,纷扰声才渐渐停歇。
玄慈缓缓说话,声音仍是安详镇静,一如平时:“萧老施
主,你和令郎分离三十余年,不得相见,却早知他武功精进,
声名鹊起,成为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心下自必安慰。我






和我儿日日相见,却只道他为强梁掳去,生死不知,反而日
夜为此悬心。”
叶二娘哭道:“你……你不用说出来,那……那便如何是
好?可怎么办?”玄慈温言道:“二娘,既已作下了恶业,反
悔固然无用,隐瞒也是无用。这些年来,可苦了你啦!”叶二
娘哭道:“我不苦!你有苦说不出,那才是真苦。”
玄慈缓缓摇头,向萧远山道:“萧老施主,雁门关外一役,
老衲铸成大错。众家兄弟为老衲包涵此事,又一一送命。老
衲今日再死,实在已经晚了。”忽然提高声音,说道:“慕容
博慕容老施主,当日你假传音讯,说道契丹武士要大举来少
林寺夺取武学典籍,以致酿成种种大错,你可也曾有丝毫内
疚于心吗?”
众人突然听到他说出“慕容博”三字,又都是一惊。群
雄大都知道慕容公子的父亲单名一个“博”字,听说此人已
然逝世,怎么玄慈会突然叫出这个名字来?难道假报音讯的
便是慕容博?各人顺着他的眼光瞧去,但见他双目所注,却
是坐在大树底下的灰衣僧人。
那灰衣僧一声长笑,站起身来,说道:“方丈大师,你眼
光好生厉害,居然将我认了出来。”伸手扯下面幕,露出一张
神清目秀、白眉长垂的脸来。
慕容复惊喜交集,叫道:“爹爹,你……你没有……没有
死?”随即心头涌起无数疑窦:那日父亲逝世,自己不止一次
试过他心停气绝,亲手入殓安葬,怎么又能复活?那自然他
是以神功闭气假死。但为甚么要装假死?为甚么连亲生儿子
也要瞒过?






玄慈道:“慕容老施主,我和你多年交好,素来敬重你的
为人。那日你向我告知此事,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后误杀
了好人,老衲可再也见你不到了。后来听到你因病去世了,老
衲好生痛悼,一直只道你当时和老衲一般,也是误信人言,酿
成无意的错失,心中内疚,以致英年早逝,哪知道……唉!”
他这一声长叹,实是包含了无穷的悔恨和责备。
萧远山和萧峰对望一眼,直到此刻,他父子方知这个假
传音讯、挑拨生祸之人竟是慕容博。萧峰心中更涌出一个念
头:“当年雁门关外的惨事,虽是玄慈方丈带头所为,但他是
少林寺方丈,关心大宋江山和本寺典籍,倾力以赴,原是义
不容辞。其后发觉错失,便尽力补过。真正的大恶人,实为
慕容博而不是玄慈。”
慕容复听了玄慈这番话,立即明白:“爹爹假传音讯,是
要挑起宋辽武人的大斗,我大燕便可从中取利。事后玄慈不
免要向我爹爹质问。我爹爹自也无可辩解,以他大英雄、大
豪杰的身份,又不能直认其事,毁却一世英名。他料到玄慈
方丈的性格,只须自己一死,玄慈便不会吐露真相,损及他
死后的名声。”随即又想深一层:“是了。我爹爹既死,慕容
氏声名无恙,我仍可继续兴复大业。否则的话,中原英豪群
起与慕容氏为敌,自存已然为难,遑论纠众复国?其时我年
岁尚幼,倘若得知爹爹乃是假死,难免露出马脚,因此索性
连我也瞒过了。”想到父亲如此苦心孤诣,为了兴复大燕,不
惜舍弃一切,更觉自己肩负之重。
玄慈缓缓的道:“慕容老施主,老衲今日听到你对令郎劝
导的言语,才知你姑苏慕容氏竟是帝王之裔,所谋者大。那






么你假传音讯的用意,也就明白不过了。只是你所图谋的大
事,却也终究难成,那不是枉自害死了这许多无辜的性命么?”
慕容博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玄慈脸有悲悯之色,说道:“我玄悲师弟曾奉我之命,到
姑苏来向你请问此事,想来他言语之中得罪了你。他又在贵
府见到了若干蛛丝马迹,猜到了你造反的意图,因此你要杀
他灭口。却为甚么你隐忍多年,直至他前赴大理,这才下手?
嗯,你想挑起大理段氏和少林派的纷争,料想你向我玄悲师
弟偷袭之时,使的是段家一阳指,只是你一阳指所学不精,奈
何不了他,终于还是用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家
传本领,害死了我玄悲师弟。”
慕容博嘿嘿一笑,身子微侧,一拳打向身旁大树,喀喇
喇两响,树上两根粗大的树枝落了下来。他打的是树干,竟
将距他着拳处丈许的两根树枝震落,实是神功非凡。
少林寺十余名老僧齐声叫道:“韦陀杵!”声音中充满了
惊骇之意。
玄慈点头道:“你在敝寺这许多年,居然将少林七十二绝
技之一的‘韦陀杵’神功也练成了。但河南伏牛派那招‘天
灵千裂’,以你的身份武功,想来还不屑花功夫去练。你杀柯
百岁柯施主,使的才真正是家传功夫,却不知又为了甚么?”
慕容博阴恻恻的一笑,说道:“老方丈精明无比,足下出
山门,江湖上诸般情事却了如指掌,令人好生钦佩。这件事
倒要请你猜上一……”话未说完,突然两人齐声怒吼,向他
急扑过去,正是金算盘崔百泉和他的师侄过彦之。慕容博袍
袖一拂,崔过两人摔出数丈,躺在地下动弹不得。在这霎眼






之间,竟已被他分别以“袖中指”点中了穴道。
玄慈道:“那柯施主家财豪富,行事向来小心谨慎。嗯,
你招兵买马,积财贮粮,看中了柯施主的家产,想将他收为
己用。柯施主不允,说不定还想禀报官府。”
慕容博哈哈大笑,大拇指一竖,说道:“老方丈了不起,
了不起!只可惜你明察秋毫之末,却不见舆薪。在下与这位
萧兄躲在贵寺这么多年,你竟一无所知。”
玄慈缓缓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明白别人容易,明白
自己甚难。克敌不易,克服自己心中贪嗔痴三毒大敌,更是
艰难无比。”
慕容博道:“老方丈,念在昔日你我相交多年的故人之谊,
我一切直言相告。你还有甚么事要问我?”
玄慈道:“以萧峰萧施主的为人,丐帮马大元副帮主、马
夫人、白世镜长老三位,料想不会是他杀害的,不知是慕容
老施主呢,还是萧老施主下的手?”
萧远山道:“马大元是他妻子和白世镜合谋所害死,白世
镜是我杀的。其间过节,大理段王爷亲眼目睹、亲耳所闻。方
丈欲知详情,待会请问段王爷便是。”
萧峰踏上两步,指着慕容博喝道:“慕容老贼,你这罪魁
祸首,上来领死罢!”
慕容博一声长笑,纵身而起,疾向山上窜去。萧远山和
萧峰齐喝:“追!”分从左右追上山去。这三人都是登峰造极
的武功,晃眼之间,便已去得老远。慕容复叫道:“爹爹,爹
爹!”跟着也追上山。他轻功也甚了得,但比之前面三人,却
显得不如了。但见慕容博、萧远山、萧峰一前二后,三人竟






向少林寺奔去。一条灰影,两条黑影,霎时间都隐没在少林
寺的黄墙碧瓦之间。
群雄都大为诧异,均想:“慕容博和萧远山的武功难分上
下,两人都再加上个儿子,慕容氏便决非敌手。怎么慕容博
不向山下逃窜,反而进了少林寺去?”
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以及一十八名契丹
武士,都想上山分别相助主人,刚一移动脚步,只听得玄寂
喝道:“结阵拦住!”百余名少林僧齐声应诺,一列列排在当
路,或横禅杖,或挺戒刀,不令众人上前。玄寂厉声说道:
“我少林寺乃佛门善地,非私相殴斗之场,众位施主,请勿擅
进。”
邓百川等见了少林僧这等声势,知道无论如何冲不过去,
虽然心悬主人,也只得停步。包不同道:“不错,不错!少林
寺乃佛门善地……”他向来出口便“非也,非也!”这次居然
改成“不错,不错!”识得他的人都觉诧异,却听他接下去说
道:“……乃是专养私生子的善地。”
他此言一出,数百道愤怒的目光都向他射了过来。包不
同胆大包天,明知少林群僧中高手极多,不论哪一个玄字辈
的高僧,自己都不是敌手,但他要说便说,素来没甚么忌惮。
数百名少林僧对他怒目而视,他便也怒目反视,眼睛眨也不
眨。
玄慈朗声说道:“老衲犯了佛门大戒,有玷少林清誉。玄
寂师弟,依本寺戒律,该当如何惩处?”玄寂道:“这个……
师兄……”玄慈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自来任何门派帮
会,宗族寺院,都难免有不肖弟子。清名令誉之保全,不在






求永远无人犯规,在求事事按律惩处,不稍假借。执法僧,将
虚竹杖责一百三十棍,一百棍罚他自己过犯,三十棍乃他甘
愿代业师所受。”
执法僧眼望玄寂。玄寂点了点头。虚竹已然跪下受杖。执
法僧当即举起刑杖,一棍棍的向虚竹背上、臀上打去,只打
得他皮开肉绽,鲜血四溅。叶二娘心下痛惜,但她素惧玄慈
威严,不敢代为求情。
好容易一百三十棍打完,虚竹不运内力抗御,已痛得无
法站立。玄慈道:“自此刻起,你破门还俗,不再是少林寺的
僧侣了。”虚竹垂泪道:“是!”
玄慈又道:“玄慈犯了淫戒,与虚竹同罪,身为方丈,罪
刑加倍。执法僧重重责打玄慈二百棍。少林寺清誉攸关,不
得循私舞弊。”说着跪伏在地,遥遥对着少林寺大雄宝殿的佛
像,自行捋起了僧袍,露出背脊。
群雄面面相觑,少林方丈当众受刑,那当真是骇人听闻、
大违物情之事。
玄寂道:“师兄,你……”玄慈厉声道:“我少林寺千年
清誉,岂可坏于我手?”玄寂含泪道:“是!执法僧,用刑。”
两名执法僧合十躬身,道:“方丈,得罪了。”随即站直身子,
举起刑杖,向玄慈背上击了下去。二僧知道方丈受刑,最难
受的还是当众受辱,不在皮肉之苦,倘若手下容情,给旁人
瞧了出来,落下话柄,那么方丈这番受辱反而成为毫无结果
了,是以一棍棍打将下去,拍拍有声,片刻间便将玄慈背上、
股上打得满是杖痕,血溅僧袍。群僧听得执法僧“一五,一
十”的呼着杖责之数,都是垂头低眉,默默念佛。






普渡寺道清大师突然说道:“玄寂师兄,贵寺尊重佛门戒
律,方丈一体受刑,贫僧好生钦佩。只是玄慈师兄年纪老迈,
他又不肯运功护身,这二百棍却是经受不起。贫僧冒昧,且
说个情,现下已打了八十杖,余下之数,暂且记下。”
群雄中许多人都叫了起来,道:“正是,正是,咱们也来
讨个情。”
玄寂尚未回答,玄慈朗声说道:“多谢众位盛意,只是戒
律如山,不可宽纵。执法僧,快快用杖。”两名执法僧本已暂
停施刑,听方丈语意坚决,只得又一五、一十的打将下去。
堪堪又打了四十余杖,玄慈支持不住,撑在地下的双手
一软,脸孔触到尘土。叶二娘哭叫:“此事须怪不得方丈,都
是我不好!是我受人之欺,故意去引诱方丈。这……这……
余下的棍子,由我来受罢!”一面哭叫,一面奔将前去,要伏
在玄慈身上,代他受杖。玄慈左手一指点出,嗤的一声轻响,
已封住了她穴道,微笑道:“痴人,你又非佛门女尼,勘不破
爱欲,何罪之有?”叶二娘呆在当地,动弹不得,只是泪水簌
簌而下。
玄慈喝道:“行杖!”好容易二百下法杖打完,鲜血流得
满地,玄慈勉提真气护心,以免痛得昏晕过去。两名执法僧
将刑杖一竖,向玄寂道:“禀报首座,玄慈方丈受杖完毕。”玄
寂点了点头,不知说甚么才好。
玄慈挣扎着站起身来,向叶二娘虚点一指,想解开她穴
道,不料重伤之余,真气难以凝聚,这一指竟不生效。虚竹
见状,忙即给母亲解开了穴道。玄慈向二人招了招手,叶二
娘和虚竹走到他身边。虚竹心下踌躇,不知该叫“爹爹”,还






是该叫“方丈”。
玄慈伸出手去,右手抓住叶二娘的手腕,左手抓住虚竹,
说道:“过去二十余年来,我日日夜夜记挂着你母子二人,自
知身犯大戒,却又不敢向僧众忏悔,今日却能一举解脱,从
此更无挂罣恐惧,心得安乐。”说偈道:“人生于世,有欲有
爱,烦恼多苦,解脱为乐!”说罢慢慢闭上了眼睛,脸露详和
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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