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山心灰意懒,说道:“大和尚是代我出手的,慕容少
侠要为父报仇,尽管来杀我便是。”叹了口气,说道:“他来
取了我的性命倒好。峰儿,你回到大辽去罢。咱们的事都办
完啦,路已走到了尽头。”萧峰叫道:“爹爹,你……”
那老僧道:“慕容少侠倘若打死了你,你儿子势必又要杀
慕容少侠为你报仇,如此怨怨相报,何时方了?不如天下的
罪业都归我罢!”说着踏上一步,提手一掌,往萧远山头顶拍
将下去。
萧峰大惊,这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也能打死父亲,
大声喝道:“住手!”双掌齐出,向那老僧当胸猛击过去。他
对那老僧本来十分敬仰,但这时为了相救父亲,只有全力奋






击。那老僧伸出左掌,将萧峰双掌推来之力一挡,右掌却仍
是拍向萧远山头顶。
萧远山全没想到抵御,眼见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脑
门,那老僧突然大声一喝,右掌改向萧峰击去。
萧峰双掌之力正与他左掌相持,突见他右掌转而袭击自
己,当即抽出左掌抵挡,同时叫道:“爹爹,快走,快走!”不
料那老僧右掌这一招中途变向,纯系虚招,只是要引开萧峰
双掌中的一掌之力,以减轻推向自己的力道。萧峰左掌一回,
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转,波的一声轻响,已击中了萧远山的
顶门。
便在此时,萧峰的右掌已跟着击到,砰的一声响,重重
打中那老僧胸口,跟着喀喇喇几声,肋骨断了几根。那老僧
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降龙十八掌,果然天下第一。”
这个“一”字一说出,口中一股鲜血跟着直喷了出来。
萧峰一呆之下,过去扶住父亲,但见他呼吸停闭,心不
再跳,已然气绝身亡,一时悲痛填膺,浑没了主意。
那老僧道:“是时候了!该当走啦!”右手抓住萧远山尸
首的后领,左手抓住慕容博尸首的后领,迈开大步,竟如凌
虚而行一般,走了几步,便跨出了窗子。
萧峰和慕容复齐声大喝:“你……你干甚么?”同发掌力,
向老僧背心击去。就在片刻之前,他二人还是势不两立,要
拚个你死我活,这时两人的父亲双双被害,竟尔敌忾同仇,联
手追击对头。二人掌力相合,力道更是巨大,那老僧在二人
掌风推送之下,更如纸鸢般向前飘出数丈,双手仍抓着两具
尸首,三个身子轻飘飘地,浑不似血肉之躯。






萧峰纵身急跃,追出窗外,只见那老僧手提二尸,直向
山上走去。萧峰加快脚步,只道三脚两步便能追到他身后,不
料那老僧轻功之奇,实是生平从所未见,宛似身有邪术一般。
萧峰奋力急奔,只觉山风刮脸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离那
老僧背后始终有两三丈远近,连连发掌,总是打了个空。
那老僧在荒山中东一转,西一拐,到了林间一处平旷之
地,将两具尸身放在一株树下,都摆成了盘膝而坐的姿势,自
己坐在二尸之后,双掌分别抵住二尸的背心。他刚坐定,萧
峰亦已赶到。
萧峰见那老僧举止有异,便不上前动手。只听那老僧道:
“我提着他们奔走一会,活活血脉。”萧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
耳朵,给死人活活血脉,那是甚么意思?顺口道:“活活血脉?”
那老僧道:“他们内伤太重,须得先令他们作龟息之眠,再图
解救。”萧峰心下一凛:“难道我爹爹没死?他……他是在给
爹爹治伤?天下哪有先将人打死再给他治伤之法?”
过不多时,慕容复、鸠摩智、玄生、玄灭以及神山上人
等先后赶到,只见两尸头顶忽然冒出一缕缕白气。
那老僧将二尸转过身来,面对着面,再将二尸四只手拉
成互握。慕容复叫道:“你……你……这干甚么?”那老僧不
答,绕着二尸缓缓行走,不住伸手拍击,有时在萧远山“大
椎穴”上拍一记,有时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打一下,只见
二尸头顶白气越来越浓。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萧远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时微微颤动。
萧峰和慕容复惊喜交集,齐叫:“爹爹!”萧远山和慕容博慢
慢睁开眼来,向对方看了一眼,随即闭住。但见萧远山满脸






红光,慕容博脸上隐隐现着青气。
众人这时方才明白,那老僧适才在藏经阁上击打二人,只
不过令他们暂时停闭气息、心脏不跳,当是医治重大内伤的
一项法门。许多内功高深之士都曾练过“龟息”之法,然而
那是自动停止呼吸,要将旁人一掌打得停止呼吸而不死,实
是匪夷所思。这老僧既出于善心,原可事先明言,何必开这
个大大的玩笑,以致累得萧峰、慕容复惊怒如狂,更累得他
自身受到萧峰的掌击、口喷鲜血?众人心中积满了疑团,但
见那老僧全神贯注的转动出掌,谁也不敢出口询问。
渐渐听得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响,愈来愈是
粗重,跟着萧远山脸色渐红,到后来便如要滴出血来,慕容
博的脸色却越来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旁观众人均知,一
个是阳气过旺,虚火上冲,另一个却是阴气太盛,风寒内塞。
玄生、玄灭、道清等身上均带得有治伤妙药,只是不知哪一
种方才对症。
突然间只听得那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内息相应,
以阴济阳,以阳化阴。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消
于无形!”
萧远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来交互握住,听那老僧一喝,不
由得手掌一紧,各人体内的内息向对方涌了过去,融会贯通,
以有余补不足,两人脸色渐渐分别消红退青,变得苍白;又
过一会,两人同时睁开眼来,相对一笑。
萧峰和慕容复各见父亲睁眼微笑,欢慰不可名状。只见
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携手站起,一齐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
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还






有甚么放不下?倘若适才就此死了,还有甚么兴复大燕、报
复妻仇的念头?”
萧远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那全是假
的,没半点佛门弟子的慈心,恳请师父收录。”那老僧道:
“你的杀妻之仇,不想报了?”萧远山道:“弟子生平杀人,无
虑百数,倘若被我所杀之人的眷属皆来向我复仇索命,弟子
虽死百次,亦自不足。”
那老僧转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
“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
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彻大悟,善哉,善哉!”慕容博道:
“求师父收为弟子,更加开导。”那老僧道:“你们想出家为僧,
须求少林寺中的大师们剃度。我有几句话,不妨说给你们听
听。”当即端坐说法。
萧峰和慕容复见父亲跪下,跟着便也跪下。玄生、玄灭、
神山、道清、波罗星等听那老僧说到精妙之处,不由得皆大
欢喜,敬慕之心,油然而起,一个个都跪将下来。
段誉赶到之时,听到那老僧正在为众人妙解佛义,他只
想绕到那老僧对面,瞧一瞧他的容貌,哪知鸠摩智忽然间会
下毒手,胸口竟然中了他的一刀“火焰刀”。






四十四 念枉求美眷 良缘安在
段誉随即昏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慢慢醒转,睁
开眼来,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布帐顶,跟着发觉是睡在床上被
窝之中。他一时神智未曾全然清醒,用力思索,只记得是遭
了鸠摩智的暗算,怎么会睡在一张床上,却无论如何也想不
起来,只觉口中奇渴,便欲坐起,微一转动,却觉胸口一阵
剧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只听外面一个少女声音说道:“段公子醒了,段公子醒
了!”语声中充满了喜悦之情。段誉觉得这少女的声音颇为熟
悉,却想不起是谁,跟着便见一个青衣少女急步奔进房来。
圆圆的脸蛋,嘴角边一个小小酒窝,正是当年在无量宫
中遇到的钟灵。
她父亲“见人就杀”钟万仇,和段誉之父段正淳结下深
仇,设计相害,不料段誉从石屋中出来之时,竟将个衣衫不
整的钟灵抱在怀中,将害人反成害己的钟万仇气了个半死。在
万劫谷地道之中,各人拉拉扯扯,段誉胡里胡涂的吸了不少
人内力,此后不久便被鸠摩智擒来中原,当年一别,哪想得
到居然会在这里相见。
钟灵和他目光一触,脸上一阵晕红,似笑非笑的道:“你
早忘了我罢?还记不记得我姓甚么?”






段誉见到她的神情,脑中蓦地里出现了一幅图画。那是
她坐在无量宫大厅的横梁上,两只脚一荡一荡,嘴里咬着瓜
子,她那双葱绿鞋上所绣的几朵黄色小花,这时竟似看得清
清楚楚,脱口而出:“你那双绣了黄花的葱绿鞋儿呢?”
钟灵脸上又是一红,甚是欢喜,微笑道:“早穿破啦,亏
你还记得这些。你……你倒没忘了我。”段誉笑道:“怎么你
没吃瓜子?”钟灵道:“好啊,这些天服侍你养伤,把人家都
急死啦,谁还有闲情吃瓜子?”一句话说出口,觉得自己真情
流露,不由得绯红了脸。
段誉怔怔的瞧着她,想起她本来已算是自己的妻子,哪
知道后来发觉竟然又是自己的妹子,不禁叹了口气,说道:
“好妹子,你怎么到了这里?”
钟灵脸上又是一红,目光中闪耀着喜悦的光芒,说道:
“你出了万劫谷后,再也没来瞧我,我好生恼你。”段誉道:
“恼我甚么?”钟灵斜了他一眼,道:“恼你忘了我啊。”
段誉见她目光中全是情意,心中一动,说道:“好妹子!”
钟灵似嗔似笑的道:“这会儿叫得人家这么亲热,可就不来瞧
我一次。我气不过,就到你镇南王府去打听,才知道你给一
个恶和尚掳去啦。我……我急得不得了,这就出来寻你。”
段誉道:“我爹爹跟你妈的事,你妈妈没跟你说吗?”钟
灵道:“甚么事啊?那晚上你跟你爹一走,我妈就晕了过去,
后来一直身子不好,见了我直淌眼泪。我逗她说话,她一句
话也不肯说。”
段誉道:“嗯,她一句话也不说,那……那么你是不知道
的了。”钟灵道:“不知道甚么?”段誉道:“不知道你是我……






是我的……”
钟灵登时满脸飞红,低下头去,轻轻的道:“我怎么知道?
那日从石屋子里出来,你抱着我,突然之间见到了这许多人,
我怕得要命,又是害羞,只好闭住了眼睛,可是你爹爹的话,
我……我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她和段誉都想到了那日在石屋之外,段正淳对钟万仇所
说的一番话:“令爱在这石屋中服侍小儿段誉,历时已久。孤
男寡女,赤身露体的躲在一间黑屋子里,还能有甚么好事做
出来?我儿是镇南王世子,虽然未必能娶令爱为世子正妃,但
三妻四妾,有何不可?你我不是成了亲家吗?哈哈,哈哈,呵
呵呵!”
段誉见她脸上越来越红,嗫嚅道:“好妹子……原来你还
不……还不知道这中间的缘由……好妹子,那……那是不成
的。”钟灵急道:“是木姊姊不许吗?木姊姊呢?”段誉道:
“不是的。她……她也是我的……”钟灵微笑道:“你爹爹说
过甚么三妻四妾的,我又不是不肯让她,她凶得很,我还能
跟她争吗?”说着伸了伸舌头。
段誉见她仍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同时胸口又痛了起
来,这时候实不方便跟她说明真相,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
的?”
钟灵道:“我一路来寻你,在中原东寻西找,听不到半点
讯息。前几天说也真巧,见到了你的徒儿岳老三,他可没见
到我。我听到他在跟人商量,说各路好汉都要上少林寺来,有
一场大热闹瞧,他们也要来。那个恶人云中鹤取笑他,说多
半会见到他师父。岳老三大发脾气,说一见到你,就扭断你






的脖子。我又是欢喜,又是担心,便悄悄的跟着来啦。我怕
给岳老三和云中鹤见到了,不敢跟得太近,只是在山下乱走,
见到人就打听你的下落,想叫你小心,你徒儿要扭断你脖子。
见到这里有一所空屋子没人住,我便老实不客气的住下来
了。”
段誉听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见她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已
不像当日在无量宫中初会时那么全然的无忧无虑,心想她小
小年纪,为了寻找自己,孤身辗转江湖,这些日子来自必吃
了不少苦头,对自己的情意实是可感,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
她手,低声道:“好妹子,总算天可怜见,教我又见到了你!”
钟灵微笑道:“总算天可怜见,也教我又见到了你。嘻嘻,
这可不是废话?你既见到了我,我自然也见到了你。”在床沿
上坐下,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段誉睁大了眼睛,道:“我正要问你呢,我怎么会到这里
来的?我只知道那个恶和尚忽然对我暗算。我胸口中了他的
无形刀气,受伤甚重,以后便甚么都不知道了。”
钟灵皱起了眉头,道:“那可真奇怪之极了!昨日黄昏时
候,我到菜园子去拔菜,在厨房里洗干净了切好,正要去煮,
听得房中有人呻吟。我吓了一跳,拿了菜刀走进房来,只见
我炕上睡得有人。我连问几声:‘是谁?是谁?’不听见回答。
我想定是坏人,举起菜刀,便要向炕上那人砍将下去。幸亏
……幸亏你是仰天而卧,刀子还没砍到你身上,我已先见到
了你的脸……那时候我……我真险些儿晕了过去,连菜刀掉
在地下也不知道。”说到这里,伸手轻拍自己胸膛,想是当时
情势惊险,此刻思之,犹有余悸。






段誉寻思:“此处既离少林寺不远,想必是我受伤之后,
有人将我送到这里来了。”
钟灵又道:“我叫你几声,你却只是呻吟,不来睬我。我
一摸你额头,烧得可厉害,又见你衣襟上有许多鲜血,知道
你受了伤,解开你衣衫想瞧瞧伤口,却是包扎得好好的。我
怕触动伤处,没敢打开绷带。等了好久,你总是不醒。唉,我
又欢喜,又焦急,可不知道怎样办才好。”
段誉道:“累得你挂念,真是好生过意不去。”
钟灵突然脸孔一板,道:“你不是好人,早知你这么没良
心,我早不想念你了。现下我就不理你了,让你死也好,活
也好,我总是不来睬你。”
段誉道:“怎么了?怎么忽然生起气来了?”钟灵哼的一
声,小嘴一撅,道:“你自己知道,又来问我干么?”段誉急
道:“我……我当真不知,好妹子,你跟我说了罢!”钟灵嗔
道:“呸!谁是你的好妹子了?你在睡梦中说了些甚么话?你
自己知道,却来问我?当真好没来由。”段誉急道:“我睡梦
中说甚么来着?那是胡里胡涂的言语,作不得准。啊,我想
起来啦,我定是在梦中见到了你,欢喜得紧,说话不知轻重,
以致冒犯了你。”
钟灵突然垂下泪来,低头道:“到这时候,你还在骗我。
你到底梦见了甚么人?”段誉叹了口气,道:“我受伤之后,一
直昏迷不醒,真的不知说了些甚么乱七八糟的话。”钟灵突然
大声道:“谁是王姑娘?王姑娘是谁?为甚么你在昏迷之中只
是叫她的名字?”
段誉胸口一酸,道:“我叫了王姑娘的名字么?”钟灵道:






“你怎么不叫?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也在叫,哼,你这会儿啊,
又在想她了,好!你去叫你的王姑娘来服侍你,我可不管了!”
段誉叹了口气,道:“王姑娘心中可没我这个人,我便是想她,
却也枉然。”钟灵道:“为甚么?”段誉道:“她只喜欢她的表
哥,对我向来是爱理不理的。”
钟灵转嗔为喜,笑道:“谢天谢地,恶人自有恶人磨!”段
誉道:“我是恶人么?”钟灵头一侧,半边秀发散了开来,笑
道:“你徒儿岳老三是大恶人,徒儿都这么恶,师父当然更是
恶上加恶了。”段誉笑道:“那么师娘呢?岳老三不是叫你作
‘师娘’的吗?”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怎地我跟自己亲
妹子说这种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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