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竹摇头道:“灵鹫宫
中都是女人,我一个小和尚,处身其间,实在大大的不便。”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你难道还是小和尚么?”
虚竹又道:“星宿派那些吹牛拍马之辈,又都缠住了我,
不知如何打发才是。”萧峰道:“这些人也不都是天生这般,只
因在星宿老怪门下,若不吹牛拍马,便难以活命。二弟,日
后你严加管教,倘若他们死不肯改,一个个轰了出去便是。”
虚竹想起父亲母亲在一天之中相认,却又双双而死,更
是悲伤,忍不住便滴下泪来。
萧峰安慰他道:“二弟,世上不如意事,在所多有。当年
我被逐出丐帮,普天下英雄豪杰,人人欲杀我而后快,我心
中自是十分难过,但过一些时日,慢慢也就好了。”虚竹忽道:
“不错,不错。如来当年在王舍城灵鹫山说法,灵鹫两字,原
与佛法有缘。总有一日,我要将灵鹫宫改作了灵鹫寺,教那
些婆婆、嫂子、姑娘们都做尼姑。”萧峰仰天大笑,说道:
“和尚寺中住的都是尼姑,那确是天下奇闻。”
两人谈谈说说,来到乔三槐屋后时,刚好碰上游坦之要
挖钟灵的眼珠,幸得及时阻止。
段誉问道:“大哥、二哥,你们见到我爹爹没有?”萧峰
道:“后来没再见到。”虚竹道:“混乱中群雄一哄而散,小兄
没能去拜候老伯,甚是失礼。”段誉道:“二哥,不必客气。那
段延庆是我家大对头,我怕他跟我爹爹为难。”萧峰道:“此
事不可不虑,我便去找寻老伯,打个接应。”
阿紫道:“你口口声声老伯、小伯的,怎么不叫一声‘岳
父大人’?”






萧峰叹道:“这是我毕生恨事,还有甚么话好说?”说着
站起身来,要走出房去。
这时梅剑端着一碗鸡汤,正进房来给段誉喝,听到了各
人的言语,说道:“萧大侠,不用劳你驾去找寻,婢子这便传
下主人号令,命灵鹫宫属下四周巡逻,要是见到段延庆有行
凶之意,便放烟花为号,咱们前往赴援,你瞧如何?”萧峰喜
道:“甚好!灵鹫宫属下千余之众,分头照看,自比我们几个
人找寻好得多了。”
当下梅剑自去发施号令。灵鹫宫诸部相互联络的法子极
是迅捷,虚竹一到乔三槐屋中,玄天部诸女便已得到讯息,在
符敏仪率领之下,赶到附近,暗加保护。
段誉放下了心,跟着便想念起王语嫣来,寻思:“她心中
恨我已极,只怕此后会面,再也不会睬我了。”言念及此,忍
不住叹了口气。
钟灵甚是关怀,问道:“你伤口痛么?”段誉道:“也不大
痛。”
阿紫道:“钟姑娘,你虽喜欢我小哥哥,却不明白他的心
事,我瞧你这番相思,将来渺茫得紧。”钟灵道:“我又不是
跟你说话,谁要你插嘴?”阿紫笑道:“我不插嘴,那不相干。
我只怕有个比你美丽十倍、温柔十倍、体贴十倍的姑娘插了
进来,我哥哥便再也不将你放在心上了。我哥哥为甚么叹气,
你不知道么?叹气,便是心有不足。你陪着我哥哥,心里很
满足了,因此就不会叹气。我哥哥却长吁短叹,当然是为了
另外的姑娘。”阿紫无法挖到钟灵的眼珠,便以言语相刺,总
是要她大感伤痛,这才快意。






钟灵一听之下,甚是恼怒,但她想这几句话倒也有理,恼
怒之情登时变了愁闷。好在她年纪幼小,向来天真活泼,虽
对段誉钟情,却不是铭心刻骨的相恋,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
相聚,心中说不出的安慰快乐,段誉心中念着别人,不大理
睬自己,自是颇为难过,然而除此之外,却也不觉得如何了。
段誉忙道:“钟……钟……灵妹妹,你别听阿紫瞎说。”
钟灵听段誉叫自己为“灵妹妹”,不再叫“钟姑娘”,显
得甚是亲热,登时笑逐颜开,说道:“她说话爱刺人,我才不
理呢。”
阿紫却心中大怒,她眼睛瞎了之后,最恨人家提起这个
“瞎”字,段誉倘若是说她“胡说”、“乱说”,她只不过一笑,
偏偏他漫不经心的用了“瞎说”二字,便道:“哥哥,你到底
喜欢王姑娘多些呢,还是喜欢钟姑娘多些?王姑娘跟我约好
了,定于明日相会。你亲口说的话,我要当面跟她说。”
段誉一听,当即坐起,忙问:“你约了王姑娘见面?在甚
么地方?甚么时候?有甚么事情商量?”
见了他如此情急模样,不用他再说甚么话,钟灵自也知
道在他心目之中,那个王姑娘比之自己不知要紧多少倍。她
性子爽朗,先前心中一阵难过,到这时已淡了许多。倘若王
语嫣和她易地而处,得知自己意中人移情别恋,自是凄然欲
绝;木婉清多半是立即一箭向段誉射去;阿紫则是设法去将
王语嫣害死。钟灵却道:“别起身,小心伤口破裂,又会流血。”
虚竹在侧旁观三人情状,寻思:“钟姑娘对三弟如此一往
情深,多半不是我的梦姑。否则她听到我的说话声,岂有脸
上毫无异状之理?”但转念一想,心中又道:“啊哟,不对!童






姥师伯、李秋水师叔,以及余婆、石嫂、符姑娘等等这一帮
女子,个个心眼儿甚多,跟我们男子汉大不相同。说不定钟
姑娘便是梦姑,早已认了我出来,却丝毫不动声色,将我蒙
在鼓里。”
段誉仍在催问阿紫,她明日与王语嫣约定在何处相见。阿
紫见他如此情急,心下盘算如何戏弄他一番,说不定还可捡
些便宜,当下只是顺口敷衍。
兰剑进来回报,说道玄天部已将号令传出,请段誉放心。
段誉说道:“多谢姊姊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兰剑见他以大
理国王子之尊,言语态度绝无半分架子,对他颇有好感,听
他又向阿紫询问明日之约,忍不住插口道:“段公子,你妹子
在跟你开玩笑呢,你却也当作了真的。”段誉道:“姊姊怎知
舍妹跟我开玩笑?”兰剑笑道:“我要是说了出来,段姑娘定
然怪我多口,也不知主人许是不许。”
段誉忙向虚竹道:“二哥,你要她说罢!”
虚竹点了点头,向兰剑道:“三弟和我不分彼此,你们甚
么事都不必隐瞒。”
兰剑道:“刚才我们见到慕容公子一行人下少室山去,听
到他们商量着要到西夏去,王姑娘跟了她表哥同行,这会儿
早在数十里之外了。明日又怎么能跟段姑娘相会?”
阿紫啐道:“臭丫头!明知我要怪你多口,你偏偏又说了
出来。你们四姊妹们都是一般的快嘴快舌,主人家在这里说
话,你们好没规矩,却来插嘴。”
忽然窗外一个少女声音说道:“段姑娘,你为甚么骂我姊
姊?灵鹫宫中神农阁的钥匙是我管的,你知不知道?主人要






找寻给你治眼的法门,非到神农阁去寻书、觅药不可。”说话
的正是竹剑。
阿紫心中一凛:“这臭丫头说的只怕果是实情,在虚竹这
死和尚给我治好眼睛之前,可不能得罪他身边的丫头,否则
她们捣起蛋来,暗中将药物掉换上几样,我的眼睛可糟糕了。
哼,哼!我眼睛一治好,总要教你们知道我的手段。”当下默
不作声。
段誉向兰剑道:“多谢姊姊告知。他们到西夏去?却又为
了甚么?”
兰剑道:“我没听到他们说去干甚么。”
虚竹道:“三弟,这一节我却知道。我听得公冶先生向丐
帮诸长老说道:他们在途中遇到一位从西夏回归中土的丐帮
弟子,揭到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说道该国公主已到了婚
配的年纪,定八月中秋招婿。西夏以弓马立国,是以邀请普
天下英雄豪杰,同去显演武功,以备国王选择才貌双全之士,
招为驸马。”
梅剑忍不住抿嘴说道:“主人,你为甚么不到西夏去试试?
只要萧大侠和段公子不来跟你争夺,你做西夏国的驸马爷可
说是易如反掌。”
梅兰竹菊四姝天性娇憨,童姥待她们犹如亲生的小辈一
般,虽有主仆之名,实则便似祖孙。只是童姥性子严峻,稍
不如意,重罚立至,四姊妹倒还战战兢兢的不敢放肆。虚竹
却随和之极,平时和她们相处,非但没半分主人尊严,对她
们简直还恭而敬之,是以四姊妹想到甚么便说甚么,没有丝
毫顾忌。






虚竹连连摇手,说道:“不去,不去!我一个出家……”
顺口又要把“出家人”三字说出来,总算最后一个“人”字
咽回腹中。房里的梅剑、兰剑,房外的竹剑、菊剑却已同时
笑了出来。虚竹脸上一红,转头偷眼向钟灵瞧去,只见她怔
怔的望着段誉,对自己的话似乎全没留意。他心下蓦地一动:
“到西夏去,我……我和梦姑,是在西夏灵州皇宫的冰窖之中
相会的,梦姑此刻说不定尚在灵州,三弟既不肯说她住在哪
里,我何不到西夏去打听打听?”
他心中这么想,段誉却也说道:“二哥,你灵鹫宫和西夏
国相近,反正要回去,何不便往西夏国走一遭?这位不知道
是甚么剑的姊姊……对不起,你们四位相貌一模一样,我实
在分不出来……这位姊姊要你去做驸马爷,虽是说笑,但想
到了八月中秋之日,四方豪杰毕集灵州,定是十分热闹。大
哥,你也不必急急忙忙的赶回南京啦,咱们同到西夏玩玩,然
后再到灵鹫宫去尝一尝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酿,实是赏心乐事。
那日我在灵鹫宫,和二哥两个喝得烂醉如泥,好不快活。”
萧峰来到少室山时,十八名契丹武士以大皮袋盛烈酒随
行。但此刻众武士不在身边,他未曾饮酒已久,听到段誉说
起到灵鹫宫去饮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酿,不由得舌底生津,嘴
角边露出微笑。
阿紫抢着道:“去,去,去!姊夫,咱们大伙儿一起都去。”
她知道要治自己眼盲,务须随虚竹去灵鹫宫中,但若无萧峰
撑腰,虚竹纵然肯治,他手下那四个快嘴丫头要是一意为难,
终不免夜长梦多。她听萧峰沉吟未答,心想:“姊夫外貌粗豪,
心中却着实精细,他此刻早已料到我的用心,不如直言相求,






更易得他答允。”当即站起身来,扯着萧峰的衣袖轻轻摇了几
下,求恳道:“姊夫,你如不带我去灵鹫宫,我……我便终生
不见天日了。”
萧峰心想:“令她双目复明,确是大事。”又想:“我在大
辽位望虽尊,却没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中原豪杰都得罪完了,
好容易结交到这两个慷慨豪侠的兄弟,若得多聚几日,诚大
快事。好在阿紫已经寻到,这时候就算回去南京,那也无所
事事,气闷得紧。”当下便道:“好,二弟、三弟,咱们同去
西夏走一遭,然后再上二弟的灵鹫宫去,痛饮数日,还须请
二弟为段姑娘医治眼睛。”
次日众人相偕就道。虚竹又到少林寺山门之前叩拜,喃
喃祝告,一来拜谢佛祖恩德,二来拜谢寺中诸师二十余年来
的养育教导,三来向父亲玄慈、母亲叶二娘的亡灵告别。
到得山下,灵鹫宫诸女已雇就了驴车,让段誉和游坦之
卧在车里养伤。游坦之满心不是滋味,但宁可忍辱受气,说
甚么也不愿和阿紫分离。只要阿紫偶然揭开车帷,和他说一
两句话,他便要兴奋上好半天,只是阿紫骑在马上,前前后
后,总是跟随在萧峰身边。游坦之心中难过之极,却不敢向
她稍露不悦之意。
走了两天,灵鹫宫诸部逐渐会合。鸾天部首领向虚竹和
段誉禀报,她们已会到镇南王,告知他段誉伤势渐愈,并无
大碍。镇南王甚是放心,要鸾天部转告段誉,早日回去大理。
鸾天部诸女又道:“镇南王一行人是向东北方去,段延庆和南
海鳄神、云中鹤却是向西,双方决计碰不到头。”段誉甚喜,
向鸾天部诸女道谢。






钟灵问段誉道:“令尊要你早回大理,他自己怎地又向东
北方去?”段誉微微一笑,尚未回答,阿紫已笑道:“爹爹定
是给我妈拉住了,不许他回大理去。钟姑娘,你想拉住我哥
哥的心,得学学我妈。”
这两天中,段誉一直在寻思,要不要说明钟灵便是自己
妹子,总觉这件事说起来十分尴尬,既伤钟灵之心,又颇损
父亲名声,还是暂且不说为妙。
钟灵明知段誉所以要到西夏,全是为了要去和那王姑娘
相会,但她每日得与段誉相见,心愿已足,也不去理会日后
段誉和王姑娘会见之后却又如何,阿紫冷言冷语的讥嘲于她,
她也全不介意。
炎暑天时,午间赤日如火,好在离中秋尚远,众人只拣
清晨、傍晚赶路,每日只行六七十里,也就歇了。在途非止
一日,段誉伤势好得甚快。虚竹替游坦之的断腿接上了骨,用
夹板牢牢夹住了,看来颇有复原之望。游坦之跟谁也不说话,
虚竹替他医腿,他脸色仍是悻悻然,一个“谢”字也不说。
这日一行人来到了咸阳古道,段誉向萧峰等述说当年刘、
项争霸的史迹。萧峰和虚竹都没读过甚么书,听段誉扬鞭说
昔日英豪,都是大感兴味。
忽然间马蹄声响,后面两乘马快步赶来。萧峰等将坐骑
往道旁一拉,好让后面的乘客先行。阿紫却兀自拦在路中,待
那两乘马将赶到地身后时,她提起马鞭一抽,便向身后的马
头上抽去。后面那骑者提起马鞭,往阿紫的鞭子迎上,口中
却叫起来:“段公子!萧大侠!”
段誉回头看去,当先那人是巴天石,后边那人是朱丹臣。






巴天石挥鞭挡开阿紫击来的马鞭,和朱丹臣翻身下鞍,向段
誉拜了下去。段誉忙下马还礼,问道:“我爹爹平安?”只听
得嗖的一声响,阿紫又挥鞭向巴天石头上抽落。
巴天石尚未站起,身子向左略挪,仍是跪在地下。阿紫
一鞭抽空,巴天石右膝一按,已将鞭梢掀住。阿紫用力回抽,
却抽之不动。她知道自己内力决计不及对方,当即手掌一扬,
将鞭子的柄儿向巴天石甩了过去。巴天石恼她气死褚万里,原
是有略加惩戒之意,不料她眼睛虽盲,行动仍是机变之极,鞭
柄来得十分迅速,巴天石听得风声,急忙侧头相避,头脸虽
然避开,但拍的一声,已打中他肩头。
段誉喝道:“紫妹,你又胡闹!”阿紫道:“怎么我胡闹了?
他要我的鞭子,我给了他便是。”巴天石嘻嘻一笑,道:“多
谢姑娘赐鞭。”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段
誉。
段誉接过一看,见封皮上“誉儿览”三字正是父亲的手
书,忙双手捧了,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的拆开,见是父亲
命他到了西夏之后,如有机缘,当设法娶西夏公主为妻。信
中言道:“我大理僻处南疆,国小兵弱,难抗外敌,如得与西
夏结为姻亲,得一强援,实为保土安民之上策。吾儿当以祖
宗基业为重,以社稷子民为重,尽力图之。”
段誉读完此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道:“这个……
这个……”
巴天石又取出一个大信封,上面盖了“大理国皇太弟镇
南王保国大将军”的朱红大印,说道:“这是王爷写给西夏皇
帝求亲的亲笔函件,请公子到了灵州之后,呈递西夏皇帝。”






朱丹臣也笑咪咪的道:“公子,祝你马到成功,娶得一位如花
似玉的公主回去大理,置我国江山如磐石之安。”段誉神色更
是尴尬,问道:“爹爹怎知我去西夏?”巴天石道:“王爷得知
慕容公子往西夏去求亲,料想公子……也……也会前去瞧瞧
热闹。王爷吩咐,公子须当以国家大事为重,儿女私情为轻。”
阿紫嘻嘻一笑,说道:“这叫做知子莫若父啦。爹爹听说
慕容复去西夏,料想王姑娘定然随之同去,他自己这个宝贝
儿子自然便也会巴巴的跟了去。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
己怎么又不以国家大事为重,以儿女私情为轻?怎地离国如
此之久,却不回去?”
巴天石、朱丹臣、段誉三人听阿紫出言对自己父亲如此
不敬,都是骇然变色,她所说的虽是实情,但做儿女的,如
何可以直言编派父亲的不是?
阿紫又道:“哥哥,爹爹信中写了甚么?有提到我没有?”
段誉道:“爹爹没知道你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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