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屏住呼
吸,房中更无半点声音。过了好一会,令狐冲缓过一口气来,
说道:“他说向阳……向阳巷……老宅……老宅中的物事,要
……要你好好照看。不过……不过千万不可翻……翻看,否
则……否则祸患无穷……”
林平之奇道:“向阳巷老宅?那边早就没人住了,没甚么
要紧物事的。爹叫我不可翻看甚么东西?”
令狐冲道:“我不知道。你爹爹……就是这么两句话……
这么两句话……要我转告你,别的话没有了……他们就……
就死了……”声音又低了下去。
四人等了半晌,令狐冲始终不再说话。岳不群叹了口气,
向林平之和岳灵珊道:“你们陪着大师哥,他伤势倘若有变,
立即来跟我说。”林岳二人答应了。
岳不群夫妇回入自己房中,想起令狐冲伤势难治,都是
心下黯然。过了一会,岳夫人两道泪水,从脸颊上缓缓流下。
岳不群道:“你不用难过。冲儿之仇,咱们非报不可。”岳
夫人道:“这六怪既伏下了这条毒计,定然去而复来,咱们若
和他们硬拚,虽然未必便输,但如有个闪失……”岳不群摇
头道:“‘未必便输’四字,谈何容易?以我夫妇敌他三人,
不过打个平手,敌他四人,多半要输。他五人齐上……”说
着缓缓摇头。
岳夫人本来也知自己夫妇并非这五怪的敌手,但知道丈
夫近年来练成紫霞神功后功力大进,总还存着个侥幸之心,这
时听他如此说,登时大为焦急,道:“那……那怎么办?难道
咱们便束手待毙不成?”岳不群道:“你可别丧气,大丈夫能
屈能伸,胜负之数,并非决于一时,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岳夫人道:“你说咱们逃走?”
岳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暂时避上一避。敌众我寡,咱
夫妇只有二人,如何敌得过他们五人联手?何况你已杀了一
怪,咱们其实已经大占上风,暂且避开,并不堕了华山派的
威名。再说,只要咱们谁也不说,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
岳夫人哽咽道:“我虽杀了一怪,但冲儿性命难保,也只
……也只扯了个直。冲儿……冲儿……”顿了一顿,说道:
“就依你的话,咱们带了冲儿一同走,慢慢设法替他治伤。”
岳不群沉吟不语。岳夫人急道:“你说不能带了冲儿一齐
走?”岳不群道:“冲儿伤势极重,带了他兼程急行,不到半
个时辰便送了他性命。”岳夫人道:“那……那怎么办?当真
没法子救他性命了么?”岳不群叹道:“唉,那日我已决意传
他紫霞神功,岂知他竟会胡思乱想,误入剑宗的魔道。当时
他如习了这部秘笈,就算只练得一二页,此刻也已能自行调
气疗伤,不致为这六道旁门真气所困了。”
岳夫人立即站起,道:“事不宜迟,你立即去将紫霞神功
传他,就算他在重伤之下,无法全然领悟,总也胜于不练。要
不然,将《紫霞秘笈》留给他,让他照书修习。”
岳不群拉住她手,柔声道:“师妹,我爱惜冲儿,和你毫
无分别。可是你想,他此刻伤得这般厉害,又怎能听我口授
口诀和练功的法门?我如将《紫霞秘笈》交了给他,让他神
智稍清时照书自练,这五个怪物转眼便找上山来,冲儿无力
自卫,咱华山派这部镇山之宝的内功秘笈,岂不是一转手便
落入五怪手中?这些旁门左道之徒,得了我派的正宗内功心
法,如虎添翼,为祸天下,再也不可复制,我岳不群可真成
为千古罪人了。”
岳夫人心想丈夫之言甚是有理,不禁怔怔的又流下泪来。
岳不群道:“这五个怪物行事飘忽,人所难测,事不宜迟,
咱们立即动身。”
岳夫人道:“咱们难道将冲儿留在这里,任由这五个怪人
折磨?我留下保护他。”此言一出,立即知道那是一时冲动的
寻常妇人之见,与自己“华山女侠”的身份殊不相称,自己
留下,徒然多送一人性命,又怎保护得了令狐冲?何况自己
倘若留下,丈夫与女儿又怎肯自行下山?又是着急,又是伤
心,不禁泪如泉涌。
岳不群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翻开枕头,取出一只扁扁
的铁盒,打开铁盒盖,取出一本锦面册子,将册子往怀中一
端,推门而出。
只见岳灵珊便就在门外,说道:“爹爹,大师哥似乎……
似乎不成了。”岳不群惊道:“怎么?”岳灵珊道:“他口中胡
言乱语,神智越来越不清了。”岳不群问道:“他胡言乱语些
甚么?”岳灵珊脸上一红,说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乱语些
甚么?”
原来令狐冲体内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气的交攻煎逼,迷迷
糊糊中见岳灵珊站在眼前,冲口而出的便道:“小师妹,我……
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爱上了林师弟,再也不理我了?”岳
灵珊万不料他竟会当着林平之的面问出这句话来,不由得双
颊飞红,忸怩之极,只听令狐冲又道:“小师妹,我和你自幼
一块儿长大,一同游玩,一同练剑,我……我实在不知甚么
地方得罪了你,你恼了我,要打我骂我,便是……便是用剑
在我身上刺几个窟窿,我也没半句怨言。只是你对我别这么
冷淡,不理睬我……”这一番话,几个月来在他心中不知已
翻来复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时,纵然只和岳灵
珊一人独处,也决计不敢说出口来。此时全无自制之力,尽
数吐露了心底言语。
林平之甚是尴尬,低声道:“我出去一会儿。”
岳灵珊道:“不,不!你在这里瞧着大师哥。”夺门而出,
奔到父母房外,正听到父母谈论以“紫霞神功”疗伤之事,不
敢冲进去打断了父母话头,便候在门外。
岳不群道:“你传我号令,大家在正气堂上聚集。”岳灵
珊应道:“是,大师哥呢?谁照料他?”岳不群道:“你叫大有
照料。”岳灵珊应了,即去传令。
片刻之间,华山群弟子都已在正气掌上按序站立。
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岳夫人坐在侧位。岳不群
一瞥之间,见群弟子除令狐冲、陆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齐,便
道:“我派上代前辈之中,有些人练功时误入歧途,一味勤练
剑法,忽略了气功。殊不知天下上乘武功,无不以气功为根
基,倘若气功练不到家,剑法再精,终究不能登峰造极。可
叹这些前辈们执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称为华
山剑宗,而指我正宗功夫为华山气宗。气宗和剑宗之争,迁
延数十年,大大阻挠了我派的发扬光大,实堪浩叹。”他说到
这里,长长叹了口气。
岳夫人心道:“那五个怪人转眼便到,你却还在这里慢条
斯理的述说旧事。”向丈夫横了一眼,却不敢插嘴,顺眼又向
厅上“正气堂”三字匾额瞧了一眼,心想:“我当年初入华山
派练剑,这堂上的匾额是‘剑气冲霄’四个大字。现下改作
了‘正气堂’,原来那块匾可不知给丢到哪里去了。唉,那时
我还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如今……如今……”
岳不群道:“但正邪是非,最终必然分明。二十五年前,
剑宗一败涂地,退出了华山一派,由为师执掌门户,直至今
日。不料前数日竟有本派的弃徒封不平、成不忧等人,不知
使了甚么手段,竟骗信了五岳剑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
来夺华山掌门之位。为师接任我派掌门多年,俗务纷纭,五
派聚会,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让贤,以便静下心来,精
研我派上乘气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劳,原是求之不得之事。”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高根明道:“师父,剑宗封不平这些弃徒,早都已入了魔
道,跟魔教教徒不相上下。他们便要再入我门,也是万万不
许,怎能任由他们痴心妄想的来接掌本派门户?”劳德诺、梁
发、施戴子等都道:“决不容这些大胆狂徒的阴谋得逞。”
岳不群见众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笑,道:“我自己做不
做掌门,实是小事一件。只是剑宗的左道之士倘若统率了我
派,华山一派数百年来博大精纯的武学毁于一旦,咱们死后,
有何面目去见本派的列代先辈?而华山派的名头,从此也将
在江湖上为人所不齿了。”
劳德诺等齐道:“是啊,是啊!那怎么成?”
岳不群道:“单是封不平等这几个剑宗弃徒,那也殊不足
虑,但他们既请到了五岳剑派的令旗,又勾结了嵩山、泰山、
衡山各派的人物,倒也不可小觑了。因此上……”他目光向
众弟子一扫,说道:“咱们即日动身,上嵩山去见左盟主,和
他评一评这个道理。”
众弟子都是一凛。嵩山派乃五岳剑派之首,嵩山掌门左
冷禅更是当今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武功固然出神入化,为
人尤富机智,机变百出,江湖上一提到“左盟主”三字,无
不惕然。武林中说到评理,可并非单是“评”一“评”就算
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继之以动武。众弟子均想:“师父武功
虽高,未必是左盟主的对手,何况嵩山派左盟主的师弟共有
十余人之多,武林中号称‘嵩山十三太保”,大嵩阳手费彬虽
然逝世,也还剩下一十二人。这一十二人,无一不是武功卓
绝的高手,决非华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对敌。咱们贸然上
嵩山去生事,岂非太也卤莽?”群弟子虽这么想,但谁也不敢
开口说话。
岳夫人一听丈夫之言,立即暗暗叫好,心想:“师哥此计
大妙,咱们为了逃避桃谷五怪,舍却华山根本之地而远走他
方,江湖上日后必知此事,咱华山派颜面何存?但若上嵩山
评理,旁人得知,反而钦佩咱们的胆识了。左盟主并非蛮不
讲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须拚死,尽有回旋余地。”当即
说道:“正是,封不平他们持了五岳剑派的令旗,上华山来罗
唣,焉知这令旗不是偷来的盗来的?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所
颁,咱们华山派自身门户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着。嵩山派
虽然人多势众,左盟主武功盖世,咱们华山派却也是宁死不
屈。哪一个胆小怕死,就留在这里好了。”
群弟子哪一个肯自承胆小怕死,都道:“师父师娘有命,
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大伙儿收拾收拾,半
个时辰之内,立即下山。”
当下她又去探视令狐冲,见他气息奄奄,命在顷刻,心
下甚是悲痛,但桃谷五怪随时都会重来,决不能为了令狐冲
一人而令华山一派尽数覆灭,当即命陆大有将令狐冲移入后
进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说道:“大有,我们为了本派百年大
计,要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评理,此行大是凶险,只盼在你师
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张正义,平安而归,冲儿伤势甚重,你
好生照看,倘若有外敌来侵,你们尽量忍辱避让,不必枉自
送了性命。”陆大有含泪答应。
陆大有在山口送了师父、师娘和一众师兄弟下山,恓恓
惶惶的回到令狐冲躺卧的小舍,偌大一个华山绝顶,此刻只
剩下一个昏昏沉沉的大师哥,孤孤零零的一个自己,眼见暮
色渐深,不由得心生惊惧。
他到厨下去煮了一锅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冲来喝了
两口。喝到第三口时,令狐冲将粥喷了出来,白粥变成了粉
红之色,却是连腹中鲜血也喷出来了。陆大有甚是惶恐,扶
着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着窗外黑沉沉的一片只是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但听得远处传来几下猫头鹰的夜啼,心
想:“夜猫子啼叫是在数病人的眉毛,要是眉毛的根数给它数
清了,病人便死。”当即用手指蘸些唾沫,涂在令狐冲的双眉
之上,好教猫头鹰难以数清。
忽听得上山的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陆大有忙
吹熄灯火,拔出长剑,守在令狐冲床头。但听脚步声渐近,竟
是直奔这小舍而来,陆大有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脖子中跳将
出来,暗道:“敌人竟知大师哥在此疗伤,那可糟糕之极,我
怎生护得大师哥周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声叫道:“六猴儿,你在屋里吗?”
竟是岳灵珊的口音。
陆大有大喜,忙道:“是小师妹么?我……我在这里。”忙
晃火折点亮了油灯,兴奋之下,竟将灯盏中的灯油泼了一手。
岳灵珊推门进来,道:“大师哥怎么了?”陆大有道:“又
吐了好多血。”
岳灵珊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令狐冲的额头,只觉着手
火烫,皱眉问道:“怎么又吐血了?”令狐冲突然说道:“小……
小师妹,是你?”岳灵珊道:“是,大师哥,你身上觉得怎样?”
令狐冲道:“也……也没……怎么样。”
岳灵珊从怀内取出一个布包,低声道:“大师哥,这是
《紫霞秘笈》,爹爹说道……”令狐冲道:“《紫霞秘笈》?”岳
灵珊道:“正是,爹爹说,你身上中了旁门高手的内功,须得
以本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来予以化解。六猴儿,你一个字
一个字的读给大师哥听,你自己可不许练,否则给爹爹知道
了,哼哼,你自己知道会有甚么后果。”
陆大有大喜,忙道:“我是甚么胚子,怎敢偷练本门至高
无上的内功心法?小师妹尽管放心好啦。恩师为了救大师哥
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师哥这可有救了。”岳灵珊低
声道:“这事你对谁也不许说。这部秘笈,我是从爹爹枕头底
下偷出来的。”陆大有惊道:“你偷师父……师父的内功秘笈?
他老人家发觉了那怎么办?”岳灵珊道:“甚么怎么办?难道
还能将我杀了?至多不过骂我几场,打我一顿。倘若由此救
了大师哥,爹爹妈妈一定喜欢,甚么也不计较了。”陆大有道:
“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紧。”
令狐冲忽道:“小师妹,你带回去,还……还给师父。”
岳灵珊奇道:“为甚么?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里几
十里山道赶了回来,你为甚么不要?这又不是偷学功夫,这
是救命啊。”陆大有也道:“是啊,大师哥,你也不用练全,练
到把六怪的邪气化除了,便将秘笈缴还给师父,那时师父多
半便会将秘笈传你。你是我派掌门大弟子,这部《紫霞秘
笈》不传你,又传谁了?只不过是迟早之分,打甚么紧?”
令狐冲道:“我……我宁死不违师命。师父说过的,我不
能……不能学练这紫霞神功。小……小师妹,小……小师妹
……”他叫了两声,一口气接不上来,又晕了过去。
岳灵珊探他鼻下,虽然呼吸微弱,仍有气息,叹了口气,
向陆大有道:“我赶着回去,要是天光时回不到庙里,爹爹妈
妈可要急死了。你劝劝大师哥,要他无论如何得听我的话,修
习这部《紫霞秘笈》。别……别辜负了我……”说到这里,脸
上一红,道:“我这一夜奔波的辛苦。”
陆大有道:“我一定劝他。小师妹,师父他们住在部里?”
岳灵珊道:“我们今晚在白马庙住。”陆大有道:“嗯,白马庙
离这儿是三十里的山道,小师妹,这来回六十里的黑夜奔波,
大师哥永远不会忘记。”岳灵珊眼眶一红,哽咽道:“我只盼
他能复元,那就好了。这件事他记不记得,有甚么相干?”说
着双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冲床头,向他凝视片刻,
奔了出去。
又隔了一个多时辰,令狐冲这才醒转,眼没睁开,便叫:
“小……师妹,小师妹。”陆大有道:“小师妹,已经走了。”令
狐冲大叫:“走了?”突然坐起,一把抓住了陆大有胸口。陆
大有吓了一跳,道:“是,小师妹下山去了,她说,要是不能
在天光之前回去,怕师父师娘担心,大师哥,你躺下歇歇。”
令狐冲对他的话听而不闻,说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师
弟一起去了?”陆大有道:“她是和师父师娘在一起。”
令狐冲双眼发直,脸上肌肉抽搐。陆大有低声道:“大师
哥,小师妹对你关心得很,半夜三更从白马庙回山来,她一
个小姑娘家,来回奔波六十里,对你这番情意可重得紧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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