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中间的蹊跷,当
真猜想不透。师父对我起疑,辩白也是无用,说甚么也要将
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那时再行自刎以谢六师弟便了。”他拭
了眼泪,找把锄头,挖坑埋葬陆大有的尸体,直累得全身大
汗,气喘不已,还是岳灵珊在旁相助,这才安葬完毕。
三人来到白马庙,岳夫人见令狐冲性命无碍,随伴前来,
自是不胜之喜。岳不群悄悄告知陆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
踪的讯息,岳夫人又凄然下泪。《紫霞秘笈》失踪虽是大事,
但在她想来,丈夫早已熟习,是否保有秘笈,已大不相干。可
是陆大有在华山派门下已久,为人随和,一旦惨亡,自是伤
心难过。众弟子不明缘由,只是见师父、师娘、大师哥和小
师妹四人都神色郁郁,谁也不敢大声谈笑。
当下岳不群命劳德诺雇了两辆大车,一辆由岳夫人和岳
灵珊乘坐,另一辆由令狐冲躺卧其中养伤,一行向东,朝嵩
山进发。
这日行至韦林镇,天已将黑,镇上只有一家客店,已住
了不少客人,华山派一行人有女眷,借宿不便。岳不群道:
“咱们再赶一程路,到前面镇上再说。”哪知行不到三里路,岳
夫人所乘的大车脱了车轴,无法再走。岳夫人和岳灵珊只得
从车中出来步行。
施戴子指着东北角道:“师父,那边树林中有座庙宇,咱
们过去借宿可好?”岳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岳不群道:
“戴子,你过去问一声,倘若庙中和尚不肯,那就罢了,不必
强求。”施戴子应了,飞奔而去。不多时便奔了回来,远远叫
道:“师父,是座破庙,没有和尚。”众人大喜。陶钧、英白
罗、舒奇等年幼弟子当先奔去。
岳不群、岳夫人等到得庙外时,只见东方天边乌云一层
层的堆将上来,霎时间天色便已昏黑。岳夫人道:“幸好这里
有一座破庙,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进大殿,只见殿
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身披树叶,手持枯草,是尝百草的
神农氏药王菩萨。
岳不群率领众弟子向神像行了礼,还没打开铺盖,电光
连闪,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个霹雳,跟着黄豆大的雨点洒将
下来,只打得瓦上刷刷直响。
那破庙到处漏水,众人铺盖也不打开了,各寻干燥之地
而坐。高根明、梁发和三名女弟子自去做饭。岳夫人道:“今
年春雷响得好早,只怕年成不好。”
令狐冲在殿角中倚着钟架而坐,望着檐头雨水倾倒下来,
宛似一张水帘,心想:“倘若六师弟健在,大家有说有笑,那
便开心得多了。”
这一路上他极少和岳灵珊说话,有时见她和林平之在一
起,更加避得远远的,心中常想:“小师妹拚着给师父责骂,
盗了《紫霞秘笈》来给我治伤,足见对我情义深厚。我只盼
她一生快乐。我决意找到秘笈之后,便自刎以谢六师弟,岂
可再去招惹于她?她和林师弟正是对壁人,但愿她将我忘得
干干净净,我死之后,她眼泪也不流一滴。”心中虽这么想,
可是每当见她和林平之并肩同行、娓娓而谈之际,胸中总是
酸楚难当。
这时药王庙外大雨倾盆,眼见岳灵珊在殿上走来走去,帮
着烧水做饭,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对,两人脸上都露出一
丝微笑。这情景他二人只道旁人全没注意,可是每一次微笑,
从没逃过令狐冲的眼去。他二人相对一笑,令狐冲心中便是
一阵难受,想要转过了头不看,但每逢岳灵珊走过,他总是
情不自禁的要向她瞥上一眼。
用过晚饭后,各人分别睡卧。那雨一阵大,一阵小,始
终不止,令狐冲心下烦乱,一时难以入睡,听得大殿上鼻息
声此起彼落,各人均已沉沉睡去。
突然东南方传来一片马蹄声,约有十余骑,沿着大道驰
来。令狐冲一凛:“黑夜之中,怎地有人冒雨奔驰?难道是冲
着我们来么?”他坐起身来,只听岳不群大声喝道:“大家别
作声。”过不多时,那十余骑在庙外奔了过去。这时华山派诸
人都已全醒转,各人手按剑柄防敌,听得马蹄声越过庙外,渐
渐远去,各人松了口气,正欲重行卧倒,却听得马蹄声又兜
了转来。十余骑马来到庙外,一齐停住。
只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叫道:“华山派岳先生在庙里么?
咱们有一事请教。”
令狐冲是本门大弟子,向来由他出面应付外人,当即走
到门边,把闩开门,说道:“夤夜之际,是哪一路朋友过访?”
望眼过去,但见庙外一字排开十五骑人马,有六七人手中提
着孔明灯,齐往令狐冲脸上照来。
黑暗之中六七盏灯同时迎面照来,不免耀眼生花,此举
极是无理,只这么一照,已显得来人充满了敌意。令狐冲睁
大了眼,却见来人个个头上戴了个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对眼
睛,心中一动:“这些人若不是跟我们相识,便是怕给我们记
得了相貌。”只听左首一人说道:“请岳不群岳先生出见。”
令狐冲道:“阁下何人?请示知尊姓大名,以便向敝派师
长禀报。”那人道:“我们是何人,你也不必多问。你去跟你
师父说,听说华山派得到了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要想借
来一观。”令狐冲气往上冲,说道:“华山派自有本门武功,要
别人的《辟邪剑谱》何用?别说我们没有得到,就算得到了,
阁下如此无理强索,还将华山派放在眼里么?”
那人哈哈大笑,其余十四人也都跟着大笑,笑声从旷野
中远远传了开去,声音洪亮,显然每一个人都是内功不弱。令
狐冲暗暗吃惊:“今晚又遇上了劲敌,这一十五个人看来人人
都是好手,却不知是甚么来头?”
众人大笑声中,一人朗声说道:“听说福威镖局姓林的那
小子,已投入了华山派门下。素仰华山派君子剑岳先生剑术
神通,独步武林,对那《辟邪剑谱》自是不值一顾。我们是
江湖上无名小卒,斗胆请岳先生赐借一观。”那十四人的笑声
呵呵不绝,但这一人的说话仍然清晰洪亮,未为嘈杂之声所
掩,足见此人内功比之余人又胜了一筹。
令狐冲道:“阁下到底是谁?你……”这几个字却连自己
也无法听见,心中一惊,随即住口,暗忖:“难道我十多年来
所练内功,居然一点也没剩下?”他自下华山之后,曾数度按
照本门心法修习内功,但稍一运气,体内便杂息奔腾,无法
调御,越想控制,越是气闷难当,若不立停内息,登时便会
晕了过去。练了数次,均是如此,当下便向师父请教,但岳
不群只是冷冷的瞧他一眼,并不置答。令狐冲当时即想:“师
父定是疑心我吞没《紫霞秘笈》,私自修习。那也不必辩白。
反正我已命不久长,又去练这内功作甚?”此后便不再练。不
料此刻提气说话,竟被对方的笑声压住了,一点声音也传不
出去。
却听得岳不群清亮的声音从庙中传了出来:“各位均是武
林中的成名人物,怎地自谦是无名小卒?岳某素来不打诳语,
林家《辟邪剑谱》,并不在我们这里。”他说这几句话时运上
了紫霞神功,夹在庙外十余人的大笑声中,庙里庙外,仍然
无人不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得轻描淡写,和平时谈话殊无分
别,比之那人力运中气的大声说话,显得远为自然。
只听得另一人粗声说道:“你自称不在你这里,却到哪里
去了?”岳不群道:“阁下凭甚么问这句话?”那人道:“天下
之事,天下人管得。”岳不群冷笑一声,并不答话。那人大声
道:“姓岳的,你到底交不交出来?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不交出来,咱们只好动粗,要进来搜了。”
岳夫人低声道:“女弟子们站在一块,背靠着背,男弟子
们,拔剑!”刷刷刷刷声响,众人都拔出了长剑。
令狐冲站在门口,手按剑柄,还未拔剑,已有两人一跃
下马,向他冲了过来。令狐冲身子一侧,待要拔剑,只听一
人喝道:“滚开!”抬腿将他踢了个筋斗,远远摔了出去。
令狐冲直飞出数丈之外,跌在灌木丛中。他头脑中一片
混乱,心道:“他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厉害,怎地我下盘竟然
轻飘飘的没半点力气?”挣扎着待要坐起,突然胸腹间热血翻
涌,七八道真气盘旋来去,在体内相互冲突碰撞,教他便要
移动一根手指也是不能。
令狐冲大惊,张嘴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息,这情景便
如着了魔魇,脑子甚是清醒,可就丝毫动弹不得。耳听得兵
器撞碰之声铮铮不绝,师父、师娘、二师弟等人已冲到庙外,
和七八个蒙面人斗在一起,另有几个蒙面人却已闯入了庙内,
一阵阵叱喝之声,从庙门中传出来,还夹着几下女子的呼叱
声音。
这时雨势又已转大,几盏孔明灯抛在地下,发出淡淡黄
光,映着剑光闪烁,人影乱晃。
过不多时,只听得庙中传出一声女子的惨呼,令狐冲更
是焦急,敌人都是男子,这声女子惨呼,自是师妹之中有人
受了伤,眼见师父舞动长剑,以一敌四,师娘则在和两个敌
人缠斗。他知师父师娘剑术极精,虽以少敌多,谅必不会败
落。二师弟劳德诺大声叱喝,也是以一挡二,他两个敌人均
使单刀,从兵器撞碰声中听来,显是臂力沉雄,时候一长,劳
德诺势难抵挡。
眼见己方三人对抗八名敌人,形势已甚险恶,庙内情景
只怕更是凶险。师弟师妹人数虽众,却无一高手,耳听得惨
呼之声连连,多半已有几人遭了毒手。他越焦急,越是使不
出半分力气,不住暗暗祷祝:“老天爷保佑,让我有半个时辰
恢复力道,令狐冲只须进得庙中,自当力护小师妹周全,我
便给敌人碎尸万段,身遭无比酷刑,也是心甘情愿。”
他强自挣扎,又运内息,陡然间六道真气一齐冲向胸口,
跟着又有两道真气自上而下,将六道真气压了下去,登时全
身空荡荡地,似乎五脏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肤血液也都消
失得无影无踪。他心头登时一片冰冷,暗叫:“罢了,罢了!
原来如此。”
这时他方才明白,桃谷六仙竞以真气替他疗伤,六道真
气分从不同经脉中注入,内伤固然并未治好,而这六道真气
却停留在他体内,郁积难宣。偏生遇上了内功甚高而性子急
躁的不戒和尚,强行以两道真气将桃谷六仙的真气压了下去,
一时之间,似乎他内伤已愈,实则是他体内更多了两道真气,
相互均衡抵制,使得他旧习内功半点也不留存,竟然成了废
人。他胸口一酸,心想:“我遭此不测,等于是废去了我全身
武功,今日师门有难,我竟然出不了半分力气。令狐冲身为
华山派大弟子,眼睁睁的躺在地下,听凭师父、师娘受人欺
辱,师弟、师妹为人宰割,当真是枉自为人了。好,我去和
小师妹死在一块。”
他知道只消稍一运气,牵动体内八道真气,全身便无法
动弹,当下气沉丹田,丝毫不运内息,果然便能移动四肢,当
下慢慢站起身来,缓缓抽出长剑,一步一步走进庙中。
一进庙门,扑鼻便闻到一阵血腥气,神坛上亮着两盏孔
明灯,但见梁发、施戴子、高根明诸师弟正自和敌人浴血苦
战,几名师弟、师妹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岳灵珊和林平之
正并肩和一个蒙面敌人相斗。
岳灵珊长发披散,林平之左手持剑,显然右手已为敌人
所伤。那蒙面人手持一根短枪,枪法矫夭灵活,林平之连使
三招“苍松迎客”,才挡住了他攻势,苦在所学剑法有限,只
见敌人短枪一起,枪上红缨抖开,耀眼生花,噗的一声,林
平之右肩中枪。岳灵珊急刺两剑,逼得敌人退开一步,叫道:
“小林子,快去裹伤。”林平之道:“不要紧!”刺出一剑,脚
步已然踉跄。那蒙面人一声长笑,横过枪柄,拍的一声响,打
在岳灵珊腰间。岳灵珊右手撒剑,痛得蹲下身去。
令狐冲大惊,当即持剑抢上,提气挺剑刺出,剑尖只递
出一尺,内息上涌,右臂登时软软的垂了下来。那蒙面人眼
见剑到,本待侧身闪躲,然后还他一枪,哪知他这一剑刺不
到一尺,手臂便垂了下来。那蒙面人微感诧异,一时不加细
想,左腿横扫,将令狐冲从庙门中踢了出去。
砰的一声,令狐冲摔入了庙外的水潭。大雨兀自滂沱,他
口中、眼中、鼻中、耳中全是泥浆,一时无法动弹,但见劳
德诺已被人点倒,本来和他对战的两敌已分别去围攻岳不群
夫妇。过不多时,庙中又拥出两个敌人,变成岳不群独斗七
人,岳夫人力抗三敌的局面。
只听得岳夫人和一个敌人齐声呼叱,两人腿上同时受伤。
那敌人退了下去,岳夫人眼前虽少了一敌,但腿上被重重砍
了一刀,受伤着实不轻,又拆得几招,肩头被敌人刀背击中,
委顿在地。两个蒙面人哈哈大笑,在她背心上点了几处穴道。
这时庙中群弟子相继受伤,一一被人制服。来攻之敌显
是另有图谋,只将华山群弟子打倒擒获,或点其穴道,却不
伤性命。
十五人团团围在岳不群四周,八名好手分站八方,与岳
不群对战,余下七人手中各执孔明灯,将灯火射向岳不群双
眼。华山派掌门内功虽深,剑术虽精,但对战的八人均属好
手,七道灯光迎面直射,更令他难以睁眼。他知道今日华山
派已然一败涂地,势将在这药王庙中全军覆没,但仍挥剑守
住门户,气力悠长,剑法精严,灯火射到之时,他便垂目向
下,八个敌人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
一名蒙面人高声叫道:“岳不群,你投不投降?”岳不群
朗声道:“岳某宁死不辱,要杀便杀。”那人道:“你不投降,
我先斩下你夫人的右臂!”说着提起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
在孔明灯照射之下,刀刃上发出幽幽蓝光,刀锋对住了岳夫
人的肩头。
岳不群微一迟疑:“难道听凭师妹断去一臂?”但随即心
想:“倘若弃剑投降,一般的受他们欺凌虐辱,我华山派数百
年的令名,岂可在我手中葬送?”突然间吸一口气,脸上紫气
大盛,挥剑向左首的汉子劈去。那汉子举刀挡格,岂知岳不
群这一剑伴附着紫霞神功,力道强劲,那刀竟然被长剑逼回,
一刀一剑,同时砍上他右臂,将他右臂砍下了两截,鲜血四
溅。那人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岳不群一招得手,嗤的一剑,又插入了另一名敌人左腿,
那人破口大骂,退了下去。和他对战的少了二人,但情势并
不稍缓,蓦地里噗的一声,背心中了一记链子锤,连攻三剑,
才驱开敌人,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众敌齐声欢呼:“岳老儿
受了伤,累也累死了他!”和他对战的六人眼见胜算在握,放
开了圈子,这一来,岳不群更无可乘之机。
蒙面敌人一共一十五人,其中三人为岳不群夫妇所伤,只
一个被斩断手臂的伤得极重,其余二人伤腿,并无大碍,手
中提着孔明灯,不住口的向岳不群嘲骂。
岳不群听他们口音南北皆有,武功更杂,显然并非一个
门派,但趋退之余,相互间又默契甚深,并非临时聚在一起,
到底是甚么来历?实是猜想不透,最奇的是,这一十五人无
一是弱者,以自己在江湖上见闻之博,不该一十五名武功好
手竟然连一个也认不出来,但偏偏便摸不着半点头脑。他拿
得定这些人从未和自己交过手,绝无仇冤,难道真是为了
《辟邪剑谱》,才如此大举来和华山派为难么?
他心中思忖,手上却丝毫不懈,紫霞神功施展出来,剑
尖末端隐隐发出光芒,十余招后又有一名敌人肩头中剑,手
中钢鞭跌落在地,圈外另一名蒙面人抢了过来,替了他出去,
这人手持锯齿刀,兵刃沉重,刀头有一弯钩,不住去锁拿岳
不群手中长剑。岳不群内力充沛,精神愈战愈长,突然间左
手反掌,打中一人胸口,喀喇一声响,打断了他两根肋骨,那
人双手所持的镔铁怀杖登时震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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