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老天爷当真瞎
了眼睛。”令狐冲道:“老天爷瞎眼之事……嘿嘿,那……那
也是有的。反正左右是死,试试那也不妨。”
田伯光拍手道:“不错,我死在道上和死在华山之上,又
有甚么分别?下山去找些吃的,最是要紧,我给干搁在这里,
每日只捡生栗子吃,嘴里可真是淡出鸟来了。你能不能起身?
我来扶你。”
他口说“我来扶你”,自己却挣扎不起。令狐冲要伸手相
扶,臂上又哪有半点力气?二人挣扎了好半天,始终无用,突
然之间,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
田伯光道:“田某纵横江湖,生平无一知己,与令狐兄一
齐死在这里,倒也开心。”
令狐冲笑道:“日后我师父见到我二人尸身,定道我二人
一番恶斗,同归于尽,谁也料想不到,我二人临死之前,居
然还曾称兄道弟一番。”
田伯光伸出手去,说道:“令狐兄,咱们握一握手再死。”
令狐冲不禁迟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与自己结成生死
之交,但他是个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自己是名门高徒,如
何可以和他结交?当日在思过崖上数次胜他而不杀,还可说






是报他数度不杀之德,到今日再和他一起厮混,未免太也说
不过去,言念及此,一只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过去。
田伯光还道他受伤实在太重,连手臂也难以动弹,大声
道:“令狐兄,田伯光交上了你这个朋友。你倘若伤重先死,
田某决不独活。”
令狐冲听他说得诚挚,心中一凛,寻思:“这人倒很够朋
友。”当即伸出手去,握住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
相伴,死得倒不寂寞。”
他这句话刚出口,忽听得身后阴恻恻的一声冷笑,跟着
有人说道:“华山派气宗首徒,竟堕落成这步田地,居然去和
江湖下三滥的淫贼结交。”
田伯光喝问:“是谁?”令狐冲心中暗暗叫苦:“我伤重难
治,死了也不打紧,却连累师父的清誉,当真糟糕之极了。”
黑暗之中,只见朦朦胧胧的一个人影,站在身前,那人
手执长剑,光芒微闪,只听他冷笑道:“令狐冲,你此刻尚可
反悔,拿这把剑去,将这姓田的淫贼杀了,便无人能责你和
他结交。”噗的一声,将长剑插入地下。
令狐冲见这剑剑身阔大,是嵩山派的用剑,问道:“尊驾
是嵩山派哪一位?”那人道:“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狄修。”
令狐冲道:“原来是狄师兄,一向少会。不知尊驾来到敝山,
有何贵干?”狄修道:“掌门师伯命我到华山巡查,要看华山
派的弟子们,是否果如外间传言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
上华山,便听到你和这淫贼相交的肺腑之言。”
田伯光骂道:“狗贼,你嵩山派有甚么好东西了?自己不
加检点,却来多管闲事。”狄修提起足来,砰的一声,在田伯






光头上重重踢了一脚,喝道:“你死到临头,嘴里还在不干不
净!”田伯光却兀自“狗贼、臭贼、直娘贼”的骂个不休。
狄修若要取他性命,自是易如探囊取物,只是他要先行
折辱令狐冲一番,冷笑道:“令狐冲,你和他臭味相投,是决
计不杀他的了?”令狐冲大怒,朗声道:“我杀不杀他,管你
甚么事?你有种便一剑把令狐冲杀了,要是没种,给我乖乖
的挟着尾巴,滚下华山去罢。”狄修道:“你决计不肯杀他,决
计当这淫贼是朋友了?”令狐冲道:“不管我跟谁交朋友,总
之是好过跟你交朋友。
田伯光大声喝彩:“说得好,说得妙!”
狄修道:“你想激怒了我,让我一剑把你二人杀了,天下
可没这般便宜事。我要将你二人剥得赤赤条条地绑在一起,然
后点了你二人哑穴,拿到江湖上示众,说道一个大胡子,一
个小白脸,正在行那苟且之事,被我手到擒来。哈哈,你华
山派岳不群假仁假义,装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模样来唬人,从
今而后,他还敢自称‘君子剑’么?”
令狐冲一听,登时气得晕了过去。田伯光骂道:“直娘贼
……”狄修一脚踢中他腰间穴道。狄修嘿嘿一笑,伸手便来
解令狐冲的衣衫。
忽然身后一个娇嫩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喂,这位大哥,
你在这里干甚么?”狄修一惊,回过头来,微光朦胧中只见一
个女子身影,便道:“你又在这里干甚么?”
田伯光听到那女子声音正是仪琳,大喜叫道:“小……小
师父,你来了,这可好啦。这直娘贼要……要害你的令狐大
哥。”他本来想说:“直娘贼要害我”,但随即转念,这一个






“我”,在仪琳心中毫无份量,当即改成了“你的令狐大哥”。
仪琳听得躺在地下的那人竟然是令狐冲,如何不急,忙
纵身上前,叫道:“令狐大哥,是你吗?”
狄修见她全神贯注,对自己半点也不防备,左臂一屈,食
指便往她胁下点去。手指正要碰到她衣衫,突然间后领一紧,
身子已被人提起,离地数尺,狄修大骇,右肘向后撞去,却
撞了个空,跟着左足后踢,又踢了个空。他更是惊骇,双手
反过去擒拿,便在此时,咽喉中已被一只大手扼住,登时呼
吸为艰,全身再没半点力气。
令狐冲悠悠转醒,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在焦急地呼唤:
“令狐大哥,令狐大哥!”依稀似是仪琳的声音。他睁开眼来,
星光朦胧之下,眼前是一张雪白秀丽的瓜子脸,却不是仪琳
是谁?
只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琳儿,这病鬼便是令狐冲
么?”令狐冲循声向上瞧去,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极肥
胖,极高大的和尚,铁塔也似的站在当地。这和尚身高少说
也有七尺,左手平伸,将狄修凌空提起。狄修四肢软垂,一
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仪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大哥,可不是病夫。”她
说话之时,双目仍是凝视着令狐冲,眼光中流露出爱怜横溢
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抚摸他的面颊,却又不敢。
令狐冲大奇,心道:“你是个小尼姑,怎地叫这大和尚做
爹?和尚有女儿,已是骇人听闻,女儿是个小尼姑,更是奇
上加奇了。”
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挂念看这个令狐冲,






我只道是个怎生高大了得的英雄好汉,却原来是躺在地下装
死、受人欺侮不能还手的小脓包。这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
婿。咱们别理他,这就走罢。”
仪琳又羞又急,嗔道:“谁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
说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好了。你不要……不要……”下
面这“不要他做女婿”这几字,终究出不了口。
令狐冲听他既骂自己是“病夫”,又骂“脓包”,大是恼
怒,说道:“你走就走,谁要你理了?”田伯光急叫:“走不得,
走不得!”令狐冲道:“为甚么走不得!”田伯光道:“我的死
穴要他来解,剧毒的解药也在他身上,他如一走,我岂不呜
呼哀哉?”令狐冲道:“怕甚么?我说过陪你一起死,你毒发
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很好,很好,
很好!原来这小子倒是个有骨气的汉子。琳儿,他很对我胃
口。不过,有一件事咱们还得问个明白,他喝酒不喝?”
仪琳还未回答,令狐冲已大声道:“当然喝,为甚么不喝?
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梦中也喝。你见了我喝酒的德性,包
管气死了你这戒荤、戒酒、戒杀、戒撒谎的大和尚!”
那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说道:“琳儿,你跟他说,爹爹的
法名叫作甚么。”
仪琳微笑道:“令狐大哥,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
家虽然身在佛门,但佛门种种清规戒律,一概不守,因此法
名叫作‘不戒’。你别见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荤,杀人偷钱,
甚么事都干,而且还……还生了……生了个我。”说到这里,
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令狐冲哈哈大笑,朗声道:“这样的和尚,才教人……才
教人瞧着痛快。”说着想挣扎站起,总是力有未逮。仪琳忙伸
手扶他起身。
令狐冲笑道:“老伯,你既然甚么都干,何不索性还俗,
还穿这和尚袍干甚么?”不戒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我正
因为甚么都干,这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这样,爱上了一个
美貌尼姑……”仪琳插口道:“爹,你又来随口乱说了。”说
这句话时,满脸通红,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
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话也好,责骂
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谁来?”
令狐冲和田伯光齐声喝彩,道:“正是!”
不戒听得二人称赞,大是高兴,继续说:“我爱上的那个
美貌尼姑,便是她妈妈了。”
令狐冲心道:“原来仪琳小师妹的爹爹是和尚,妈妈是尼
姑。”
不戒继续道:“那时候我是个杀猪屠夫,爱上了她妈妈,
她妈妈睬也不睬我,我无计可施,只好去做和尚。当时我心
里想,尼姑和尚是一家人,尼姑不爱屠夫,多半会爱和尚。”
仪琳啐道:“爹爹,你一张嘴便是没遮拦,年纪这样大了,
说话却还是像孩子一般。”
不戒道:“难道我的话不对?不过我当时没想到,做了和
尚,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连尼姑也不行,要跟她妈妈相好,
反而更加难了,于是就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师父偏说我有
甚么慧根,是真正的佛门弟子,不许我还俗。她妈妈也胡里
胡涂的被我真情感动,就这么生了个小尼姑出来。冲儿,你






今日方便啦,要同我女儿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
令狐冲大是尴尬,心想:“仪琳师妹其时为田伯光所困,
我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她是恒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
俗人有甚情缘瓜葛?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来邀我相见,只
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处,动了凡心。我务须尽快避开,
倘若损及华山、恒山两派的清誉,我虽死了,师父师娘也仍
会怪责,灵珊小师妹会瞧我不起。”
仪琳大是忸怩不安,说道:“爹爹,令狐大哥早就……早
就有了意中人,如何会将旁人放在眼里,你……你……今后
再也别提这事,没的教人笑话。”
不戒怒道:“这小子另有意中人?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右臂一探,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往令狐冲胸口抓去。令狐冲站
也站不稳,如何能避,被他一把抓住,提了起来。不戒和尚
左手抓住狄修后颈,右手抓住令狐冲胸口,双臂平伸,便如
挑担般挑着两人。
令狐冲本就动弹不得,给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只破布
袋般,软软垂下。
仪琳急叫:“爹爹,快放令狐大哥下来,你不放,我可要
生气啦。”
不戒一听女儿说到“生气”两字,登时怕得甚么似的,立
即放下令狐冲,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哪一个美貌小尼姑
了?真是岂有此理!”他自己爱上了美貌尼姑,便道世间除了
美貌尼姑之外,别无可爱之人。
仪琳道:“令狐大哥的意中人,是他的师妹岳小姐。”
不戒大吼一声,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喝道:“甚么姓






岳的姑娘?他妈的,不是美貌小尼姑吗?哪有甚么可爱了?下
次给我见到,一把捏死了这臭丫头。”
令狐冲心道:“这不戒和尚是个鲁莽匹夫,和那桃谷六仙
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怕他说得出,做得到,真要伤害小师
妹,那便如何是好?”
仪琳心中焦急,说道:“爹爹,令狐大哥受了重伤,你快
设法给他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说不迟。”
不戒对女儿之言奉命唯谨,道:“治伤就治伤,那有甚么
难处?”随手将狄修向后一抛,大声问令狐冲:“你受了甚么
伤?”只听得狄修“啊哟”连声,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令狐冲道:“我给人胸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紧……”不
戒道:“胸口中掌,定是震伤了任脉……”令狐冲道:“我给
桃谷……”不戒道:“任脉之中,并没甚么桃谷。你华山派内
功不精,不明其理。人身诸穴中虽有合谷穴,但那属于手阳
明大肠经,在拇指与食指的交界处,跟任脉全无干系。好,我
给你治任脉之伤。”令狐冲道:“不,不,那桃谷六……”不
戒道:“甚么桃谷六、桃谷七?全身诸穴,只有手三里、足三
里、阴陵泉、丝空竹,哪里有桃谷六、桃谷七了?你不可胡
言乱语。”随手点了他的哑穴,说道:“我以精纯内功,通你
任脉的承浆、天突、膻中、鸠尾、巨阙、中脘、气海、石门、
关元、中极诸穴,包你力到伤愈,休息七八日,立时变成个
鲜龙活跳的小伙子。”
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颚承浆穴上,左
手按在他小腹中极穴上,两股真气,从两处穴道中透了进去,
突然之间,这两股真气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气一碰,双






手险被震开。不戒大吃一惊,大声叫了出来。仪琳忙问:“爹,
怎么样?”不戒道:“他身体内有几道古怪真气,一、二、三、
四,共有四道,不对,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这五道真气
……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妈的,居然有六道之多!我这两道
真气,就跟你他妈的六道真气斗上一斗!看看到底是谁厉害。
只怕还有,哈哈,这可热闹之极了!好玩,好玩!再来好了,
哼,没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
你这狗贼的何来?”
他双手紧紧按住令狐冲的两处穴道,自己头上慢慢冒出
白气,初时还大呼小叫,到后来内劲越运越足,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了。其实天色渐明,但见他头顶白气愈来愈浓,直如
一团浓雾,将他一个大脑袋围在其中。
过了良久良久,不戒双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间大笑
中绝,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仪琳大惊,叫道:“爹爹,爹爹。”忙抢过去将他扶起,但
不戒身子实在太重,只扶起一半,两人又一起坐倒。不戒全
身衣裤都已被大汗湿透,口中不住喘气,颤声道:“我……我
……他妈的……我……我……他妈的……”
仪琳听他骂出声来,这才稍稍放心,问道:“爹,怎么啦?
你累得很么?”不戒骂道:“他奶奶的,这小子之身体内有六
道厉害的真气,想跟老子……老子斗法。他奶奶的,老子催
动真气,将这六道邪门怪气都给压了下去,嘿嘿,你放心,这
小子死不了。”仪琳芳心大慰,回过脸去,果见令狐冲慢慢站
起身来。
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气当真厉害,便这么片刻之间,






就治愈了令狐兄的重伤。”
不戒听他一赞,甚是喜欢,道:“你这小子作恶多端,本
想一把捏死了你,总算你找到了令狐冲这小子,有点儿功劳,
饶你一命,乖乖的给我滚罢。”
田伯光大怒,骂道:“甚么叫做乖乖的给我滚?他妈的大
和尚,你说的是人话不是?你说一个月之内给你找到令狐冲,
便给我解开死穴,再给解药解毒,这时候却又来赖了。你不
给解穴解毒,便是猪狗不如的下三滥臭和尚。”
田伯光如此狠骂,不戒倒也并不恼怒,笑道:“瞧你这臭
小子,怕死怕成这等模样,生怕我不戒大师说话不算数,不
给解药。他妈的混小子,解药给你。”说着伸手入怀,去取解
药,但适才使力过度,一只手不住颤抖,将瓷瓶拿在手中,几
次又掉在身上。仪琳伸手过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给
他三粒,服一粒后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后服第三粒,这
九天中倘若给人杀了,可不干大和尚的事。”
田伯光从仪琳手中取过解药,说道:“大和尚,你逼我服
毒,现下又给解药,我不骂你已算客气了,谢是不谢的。我
身上的死穴呢?”不戒哈哈大笑,说道:“我点你的穴道,七
天之后,早就自行解开了。大和尚倘若当真点了你死穴,你
这小子还能活到今日?”
田伯光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听了不戒这几句话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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