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同来跟自己夫妇为难。那姓鲁老者脸色大变,厉声道:
“古往今来,哪一派中没有不肖弟子?我们今日来到华山,正
是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门户中的奸邪之辈。”
岳夫人手按剑柄,森然道:“谁是奸邪之辈?拙夫岳不群
外号人称‘君子剑’,阁下的外号叫作甚么?”
那姓鲁老者脸上一红,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对着岳夫人怒
目而视,却不答话。
这老者虽是衡山派中的第一代人物,在江湖上却无多大
名气,令狐冲不知他来历,回头问劳德诺道:“这人是谁?匪
号叫作甚么?”他知劳德诺带艺投师,拜入华山派之前在江湖
上历练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轶事。劳德诺果然知道,低
声道:“这老儿叫鲁连荣,正式外号叫作‘金眼雕’。但他多
嘴多舌,惹人讨厌,武林中人背后都管他叫‘金眼乌鸦’。”令
狐冲微微一笑,心想:“这不雅的外号虽然没人敢当面相称,
但日子久了,总会传入他耳里,师娘问他外号,他自然明白
指的决不会是‘金眼雕’而是‘金眼乌鸦’。”
只听得鲁连荣大声道:“哼,甚么‘君子剑’?‘君子’二
字之上,只怕得再加上一个‘伪’字。”令狐冲听他如此当面
侮辱师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叫道:“瞎眼乌鸦,有种的给
我滚了出来!”
岳不群早听得门外令狐冲和劳德诺的对答,心道:“怎地
冲儿下峰来了?”当即斥道:”冲儿,不得无礼。鲁师伯远来
是客,你怎可没上没下的乱说?”
鲁连荣气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华山大弟子令狐冲在衡
山城中胡闹的事,他是听人说过的,当即骂道:“我道是谁,
原来是在这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华山派门下果然是人
才济济。”令狐冲笑道:“不错,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结
识的婊子姓鲁!”
岳不群怒喝:“你……你还在胡说八道!”令狐冲听得师
父动怒,不敢再说,但厅上陆柏和封不平等已忍不住脸露微
笑。
鲁连荣倏地转身,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将一扇长窗踢
得飞了出去。他不认得令狐冲,指着华山派群弟子喝道:“刚
才说话的是哪一只畜生?”华山群弟子默然不语。鲁连荣又骂:
“他妈的,刚才说话的是哪一只畜生?”令狐冲笑道:“刚才是
你自己在说话,我怎知是甚么畜生?”鲁连荣怒不可遏,大吼
一声,便向令狐冲扑去。
令狐冲见他来势凶猛,向后跃开,突然间人影一闪,厅
堂中飘出一个人来,银光闪烁,铮铮有声,已和鲁连荣斗在
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厅,拔剑,挡架,还击,一气呵成,
姿式又复美妙之极,虽是极快,旁人瞧在眼中却不见其快,但
见其美。
岳不群道:“大家是自己人,有话不妨慢慢的说,何必动
手?”缓步走到厅外,顺手从劳德诺腰边抽出长剑,一递一翻,
将鲁连荣和岳夫人两柄长剑压住。鲁连荣运劲于臂,向上力
抬,不料竟然纹丝不动,脸上一红,又再运气。
岳不群笑道:“我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便如自家人一般,
鲁师兄不必和小孩子们一般见识。”回过头来,向令狐冲斥道:
“你胡说八道,还不快向鲁师伯赔礼?”
令狐冲听了师父吩咐,只得上前躬身行礼,说道:“鲁师
伯,弟子瞎了眼,不知轻重,便如臭乌鸦般哑哑乱叫,污蔑
了武林高人的声誉,当真连畜生也不如。你老人家别生气,我
可不是骂你。臭乌鸦乱叫乱噪,咱们只当他是放屁!”他臭乌
鸦长、臭乌鸦短的说个不休,谁都知他又是在骂鲁连荣,旁
人还可忍住,岳灵珊已咭的一声,笑了出来。
岳不群感到鲁连荣接连运了三次劲,微微一笑,收起长
剑,交还给劳德诺。鲁连荣剑上压力陡然消失,手臂向上急
举,只听得当当两声响,两截断剑掉在地下,他和岳夫人手
中都只剩下了半截断剑。他正在出力和岳不群相拚,这时运
劲正猛,半截断剑向上疾挑,险些劈中了自己额角,幸好他
膂力甚强,这才及时收住,但已闹得手忙脚乱,面红耳赤。
他嘶声怒喝:“你……你……两个打一个!”但随即想到,
岳夫人的长剑也被岳不群以内力压断,眼见陆柏、封不平等
人都已出厅观斗,人人都看得出来,岳不群只是劝架,请二
人罢手,却无偏袒。但妻子的长剑被丈夫压断并无干系,鲁
连荣这一下却无论如何受不了。他又叫:“你……你……”右
足重重一顿,握着半截断剑,头也不回的急冲下山。
岳不群压断二人长剑之时,便已见到站在令狐冲身后的
桃谷六仙,只觉得这六人形相非常,甚感诧异,拱手道:“六
位光临华山,未曾远迎,还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着他,
既不还礼,也不说话。令狐冲道:“这位是我师父,华山派掌
门岳先生……”
他一句话没说完,封不平插口道:“是你师父,那是不错,
是不是华山派掌门,却要走着瞧了。岳师兄,你露的这手紫
霞神功可帅的很啊,可是单凭这手气功,却未必便能执掌华
山门户。谁不知道华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剑派剑派,自然
是以剑为主。你一味练气,那是走入魔道,修习的可不是本
门正宗心法了。”
岳不群道:“封兄此言未免太过。五岳剑派都使剑,那固
然不错,可是不论哪一门、哪一派,都讲究‘以气御剑’之
道。剑术是外学,气功是内学,须得内外兼修,武功方克得
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练剑术,遇上了内家高手,
那便相形见绌了。”
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见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
三教、医卜星相、四书五经、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事事皆
精,刀法也好,枪法也好,无一不是出人头地,可是世人寿
命有限,哪能容得你每一门都去练上一练?一个人专练剑法,
尚且难精,又怎能分心去练别的功夫?我不是说练气不好,只
不过咱们华山派的正宗武学乃是剑术。你要涉猎旁门左道的
功夫,有何不可,去练魔教的‘吸星大法’,旁人也还管你不
着,何况练气?但寻常人贪多务得,练坏了门道,不过是自
作自受,你眼下执掌华山一派,这般走上了歪路,那可是贻
祸子弟,流毒无穷。”
令狐冲心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风太师叔只教我练剑,
他……他多半是剑宗的。我跟他老人家学剑,这……这可错
了吗?”霎时间毛骨悚然,背上满是冷汗。
岳不群微笑道:“‘贻祸子弟,流毒无穷’,却也不见得。”
封不平身旁那个矮子突然大声道:“为甚么不见得?你教
了这么一大批没个屁用的弟子出来,还不是‘贻祸子弟,流
毒无穷’?封师兄说你所练的功夫是旁门左道,不配做华山派
的掌门,这话一点不错,你到底是自动退位呢?还是吃硬不
吃软,要叫人拉下位来?”
这时陆大有已赶到厅外,见大师哥瞧着那矮子,脸有疑
问之色,便低声道:“先前听他们跟师父对答,这矮子名叫成
不忧。”
岳不群道:“成兄,你们‘剑宗’一支,二十五年前早已
离开本门,自认不再是华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来生事?倘
若你们自认功夫了得,不妨自立门户,在武林中扬眉吐气,将
华山派压了下来,岳某自也佩服。今日这等噜唆不清,除了
徒伤和气,更有何益?”
成不忧大声道:“岳师兄,在下和你无怨无仇,原本不必
伤这和气。只是你霸占华山派掌门之位,却教众弟子练气不
练剑,以致我华山派声名日衰,你终究卸不了重责。成某既
是华山弟子,终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再说,当年‘气
宗’排挤‘剑宗’,所使的手段实在不明不白,殊不光明正大,
我‘剑宗’弟子没一个服气。我们已隐忍了二十五年,今日
该得好好算一算这笔帐了。”
岳不群道:“本门气宗剑宗之争,由来已久。当日两宗玉
女峰上比剑,胜败既决,是非亦分。事隔二十五年,三位再
来旧事重提,复有何益?”
成不忧道:“当日比剑胜败如何,又有谁来见?我们三个
都是‘剑宗’弟子,就一个也没见。总而言之,你这掌门之
位得来不清不楚,否则左盟主身为五岳剑派的首领,怎么他
老人家也会颁下令旗,要你让位?”岳不群摇头道:“我想其
中必有蹊跷。左盟主向来见事极明,依情依理,决不会突然
颁下令旗,要华山派更易掌门。”成不忧指着五岳剑派的令旗
道:“难道这令旗是假的?”岳不群道:“令旗是不假,只不过
令旗是哑巴,不会说话。”
陆柏一直旁观不语,这时终于插口:“岳师兄说五岳令旗
是哑巴,难道陆某也是哑巴不成?”岳不群道:“不敢,兹事
体大,在下当面谒左盟主后,再定行止。”陆柏阴森森的道:
“如此说来,岳师兄毕竟是信不过陆某的言语了?”岳不群道:
“不敢!就算左盟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单凭一面之辞,
便传下号令,总也得听听在下的言语才是。再说,左盟主为
五岳剑派盟主,管的是五派所共的大事。至于泰山、恒山、衡
山、华山四派自身的门户之事,自有本派掌门人作主。”
成不忧道:“哪有这么许多噜唆的?说来说去,你这掌门
人之位是不肯让的了,是也不是?”他说了“不肯让的了”这
五个字后,刷的一声,已然拔剑在手,待说那“是”字时便
刺出一剑,说“也”字时刺出一剑,说“不”字时刺出一剑,
说到最后一个“是”字时又刺出一剑,“是也不是”四个字一
口气说出,便已连刺了四剑。
这四剑出招固然捷迅无伦,四剑连刺更是四下凄厉之极
的不同招式,极尽变幻之能事。第一剑穿过岳不群左肩上衣
衫,第二剑穿过他右肩衣衫,第三剑刺他左臂之旁的衣衫,第
四剑刺他右胁旁衣衫。四剑均是前后一通而过,在他衣衫上
刺了八个窟窿,剑刃都是从岳不群身旁贴肉掠过,相去不过
半寸,却没伤到他丝毫肌肤,这四剑招式之妙,出手之快,拿
捏之准,势道之烈,无一不是第一流高手的风范。华山群弟
子除令狐冲外尽皆失色,均想:“这四剑都是本派剑法,却从
来没见师父使过。‘剑宗’高手,果然不凡。”
但陆柏、封不平等却对岳不群更是佩服。眼见成不忧连
刺四剑,每一剑都是狠招杀着,剑剑能致岳不群的死命,但
岳不群始终脸露微笑,坦然而受,这养气功夫却尤非常人所
能。成不忧等人来到华山,摆明了要夺掌门之位,岳不群人
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对方暴起伤人,可是他不避不让,满不
在乎的受了四剑,自是胸有成竹,只须成不忧一有加害之意,
他便有克制之道。在这间不容发的瞬息之间,他竟能随时出
手护身克敌,则武功远比成不忧为高,自可想而知。他虽未
出手,但慑人之威,与出手致胜已殊无二致。
令狐冲眼见成不忧所刺的这四剑,正是后洞石壁所刻华
山派剑法中的一招招式,他将之一化为四,略加变化,似乎
四招截然不同,其实只是一招,心想:“剑宗的招式再奇,终
究越不出石壁上所刻的范围。”
岳夫人道:“成兄,拙夫总是瞧着各位远来是客,一再容
让。你已在他衣上刺了四剑,再不知趣,华山派再尊敬客人,
总也有止境。”
成不忧道:“甚么远来是客,一再容让?岳夫人,你只须
破得我这四招剑法,成某立即乖乖的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
峰一步。”他虽然自负剑法了得,然见岳不群如此不动声色,
倒也不敢向他挑战,心想岳夫人在华山派中虽也名声不小,终
究是女流之辈,适才见到自己这四剑便颇有骇然色变之态,只
须激得她出手,定能将她制住,那时岳不群或者心有所忌,就
此屈服,或者章法大乱,便易为封不平所乘了,说着长剑一
立,大声道:“岳夫人请。宁女侠乃华山气宗高手,天下知闻。
剑宗成不忧今日领教宁女侠的气功。”他这么说,竟揭明了要
重作华山剑气二宗的比拚。
岳夫人虽见成不忧这四剑招式精妙,自己并无必胜把握,
但他这等咄咄逼人,如何能就此忍让?刷的一声,抽出了长
剑。
令狐冲抢着道:“师娘,剑宗练功的法门误入歧途,岂是
本门正宗武学之可比?先让弟子和他斗斗,倘若弟子的气功
没练得到家,再请师娘来打发他不迟。”他不等岳夫人允可,
已纵身拦在她身前,手中却握着一柄顺手在墙边捡起来的破
扫帚。他将扫帚一晃一晃,向成不忧道:“成师傅,你已不是
本门中人,甚么师伯师叔的称呼,只好免了。你如迷途知返,
要重投本门,也不知我师父肯不肯收你。就算我师父肯收,本
门规矩,先入师门为大,你也得叫我一声师兄了,请请!”倒
转了扫帚柄,向他一指。
成不忧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说八道!你只须挡得住
我适才这四剑,成不忧拜你为师。”令狐冲摇头道:“我可不
收你这个徒弟……”一句话没说完,成不忧已叫道:“拔剑领
死!”令狐冲道:“真气所至,草木皆是利剑。对付成兄这几
招不成气候的招数,又何必用剑?”成不忧道:“好,是你狂
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
岳不群和岳夫人知道这人武功比令狐冲可高得太多,一
柄扫帚管得甚用?以空手挡他利剑,凶险殊甚,当下齐声喝
道:“冲儿退开!”
但见白光闪处,成不忧已挺剑向令狐冲刺出,果然便是
适才曾向岳不群刺过的那一招。他不变招式,一来这几招正
是他生平绝学,二来有言在先,三来自己旧招重使,显得是
让对方有所准备,双方各有所利,扯了个直,并非单是自己
在兵刃上占了便宜。
令狐冲向他挑战之时,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法,
后洞石壁上所刻图形,均是以奇门兵刃破剑,自己倘若使剑,
此刻独孤九剑尚未练成,并无必胜之方,这柄破扫帚却正好
当作雷震挡,眼见成不忧长剑刺来,破扫帚便往他脸上扫了
过去。
令狐冲这一下却也甘冒极大凶险,雷震挡乃金钢所铸,扫
上了不死也必受伤,如果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震挡,这一扫妙
到颠毫,对方自须回剑自救,但这把破扫帚却又有甚么胁敌
之力?他内力平常,甚么“真气所至,草木即是利剑”云云,
全是信口胡吹,这一扫帚便扫在成不忧脸上,最多也不过划
出几条血丝,有甚大碍?可是成不忧这一剑,却在他身上穿
膛而过了。只是他料想对手乃前辈名宿,决不愿自己这柄沾
满了鸡粪泥尘的破扫帚在他脸上扫上一下,纵然一剑将自己
杀了,也难雪破帚扫脸之耻。
果然众人惊呼声中,成不忧偏脸闪开,回剑去斩扫帚。
令狐冲将破帚一搭,避开了这剑。成不忧被他一招之间
即逼得回剑自救,不由得脸上一热,他可不知令狐冲破扫帚
这一扫,其实是魔教十余位高手长老,不知花了多少时光,共
同苦思琢磨,才创出来克制他这一招的妙着,实是呕心沥血、
千锤百练的力作,还道令狐冲乱打误撞,竟然破解了自己这
一招。他恼怒之下,第二剑又已刺出,这一剑可并非按着原
来次序,却是本来刺向岳不群腋下的第四剑。
令狐冲一侧身,帚交左手,似是闪避他这一剑,那破帚
却如闪电般疾穿而出,指向成不忧前胸。帚长剑短,帚虽后
发,却是先至,成不忧的长剑尚未圈转,扫帚上的几根竹丝
已然戳到了他胸口。令狐冲叫道:“着!”嗤的一声响,长剑
已将破帚的帚头斩落。但旁观众高手人人看得明白,这一招
成不忧已然输了,如果令狐冲所使的不是一柄竹帚,而是钢
铁所铸的雷震挡、九齿钉耙、月牙铲之类武器,成不忧胸口
已受重伤。
对方若是一流高手,成不忧只好撒剑认输,不能再行缠
斗,但令狐冲明明只是个二代弟子,自己败在他一柄破扫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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