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揖,道:“多谢田兄。”
田伯光道:“我奉命前来请你下山。这件事田某干不了,
可是事情没完。讲打,我这一生是打你不过的了,却未必便
此罢休。田某性命攸关,只好烂缠到底,你可别怪我不是好
汉子的行径。令狐兄,再见了。”说着一抱拳,转身便行。
令狐冲想到他身中剧毒,此番下山,不久便毒发身亡,和
他恶斗数日,不知不觉间已对他生出亲近之意,一时冲动,脱
口便想叫将出来:“我随你下山便了。”但随即想起,自己被
罚在崖上思过,不奉师命,决不能下崖一步,何况此人是个
作恶多端的采花大盗,这一随他下山,变成了和他同流合污,
将来身败名裂,祸患无穷,话到口边,终于缩住。
眼见他下崖而去,当即回入山洞,向风清扬拜伏在地,说
道:“太师叔不但救了徒孙性命,又传了徒孙上乘剑术,此恩
此德,永难报答。”
风清扬微笑道:“上乘剑术,上乘剑术,嘿嘿,还差得远
呢。”他微笑之中,大有寂寞凄凉的味道。令狐冲道:“徒孙
斗胆,求恳太师叔将独孤九剑的剑法尽数传授。”风清扬道:
“你要学独孤九剑,将来不会懊悔么?”
令狐冲一怔,心想将来怎么会懊悔?一转念间,心道:
“是了,这独孤九剑并非本门剑法,太师叔是说只怕师父知道
之后会见责于我。但师父本来不禁我涉猎别派剑法,曾说他
山之石,可以攻玉。再者,我从石壁的图形之中,已学了不
少恒山、衡山、泰山、嵩山各派的剑法,连魔教十长老的武
功也已学了不少。这独孤九剑如此神妙,实是学武之人梦寐
以求的绝世妙技,我得蒙本门前辈指点传授,当真是莫大的






机缘。”当即拜道:“这是徒孙的毕生幸事,将来只有感激,决
无懊悔。”
风清扬道:“好,我便传你。这独孤九剑我若不传你,过
得几年,世上便永远没这套剑法了。”说时脸露微笑,显是深
以为喜,说完之后,神色却转凄凉,沉思半晌,这才说道:
“田伯光决不会就此甘心,但纵然再来,也必在十天半月之后。
你武功已胜于他,阴谋诡计又胜于他,永远不必怕他了。咱
们时候大为充裕,须得从头学起,扎好根基。”于是将独孤九
剑第一剑的“总诀式”依着口诀次序,一句句的解释,再传
以种种附于口诀的变化。
令狐冲先前硬记口诀,全然未能明白其中含意,这时得
风清扬从容指点,每一刻都领悟到若干上乘武学的道理,每
一刻都学到几项奇巧奥妙的变化,不由得欢喜赞叹,情难自
已。
一老一少,便在这思过崖上传习独孤九剑的精妙剑法,自
“总诀式”、“破剑式”、“破刀式”以至“破枪式”、“破鞭式”、
“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而学到了第九剑“破气式”。
那“破枪式”包括破解长枪,大戟、蛇矛、齐眉棍、狼牙棒、
白蜡杆、禅杖、方便铲种种长兵刃之法。“破鞭式”破的是钢
鞭、铁锏、点穴橛、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铁牌、八
角槌、铁椎等等短兵刃,“破索式”破的是长索,软鞭、三节
棍,链子枪、铁链、渔网、飞锤流星等等软兵刃。虽只一剑
一式,却是变化无穷,学到后来,前后式融会贯通,更是威
力大增。
最后这三剑更是难学。“破掌式”破的是拳脚指掌上的功






夫,对方既敢以空手来斗自己利剑,武功上自有极高造诣,手
中有无兵器,相差已是极微。天下的拳法、腿法、指法、掌
法繁复无比,这一剑“破掌式”,将长拳短打、擒拿点穴、魔
爪虎爪、铁沙神掌,诸般拳脚功夫尽数包括内在。“破箭式”
这个“箭”字,则总罗诸般暗器,练这一剑时,须得先学听
风辨器之术,不但要能以一柄长剑击开敌人发射来的种种暗
器,还须借力反打,以敌人射来的暗器反射伤敌。
至于第九剑“破气式”,风清扬只是传以口诀和修习之法,
说道:“此式是为对付身具上乘内功的敌人而用,神而明之,
存乎一心。独孤前辈当年挟此剑横行天下,欲求一败而不可
得,那是他老人家已将这套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之故。同是一
门华山剑法,同是一招,使出来时威力强弱大不相同,这独
孤九剑自也一般。你纵然学得了剑法,倘若使出时剑法不纯,
毕竟还是敌不了当世高手,此刻你已得到了门径,要想多胜
少败,再苦练二十年,便可和天下英雄一较长短了。”
令狐冲越是学得多,越觉这九剑之中变化无穷,不知要
有多少时日,方能探索到其中全部奥秘,听太师叔要自己苦
练二十年,丝毫不觉惊异,再拜受教,说道:“徒孙倘能在二
十年之中,通解独孤老前辈当年创制这九剑的遗意,那是大
喜过望了。”
风清扬道:“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独孤大侠是绝顶聪明
之人,学他的剑法,要旨是在一个‘悟’字,决不在死记硬
记。等到通晓了这九剑的剑意,则无所施而不可,便是将全
部变化尽数忘记,也不相干,临敌之际,更是忘记得越干净
彻底,越不受原来剑法的拘束。你资质甚好,正是学练这套






剑法的材料。何况当今之世,真有甚么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嘿
嘿,只怕也未必。以后自己好好用功,我可要去了。”
令狐冲大吃一惊,颤声道:“太师叔,你……你到哪里去?”
风清扬道:“我本在这后山居住,已住了数十年,日前一时心
喜,出洞来授了你这套剑法,只是盼望独孤前辈的绝世武功
不遭灭绝而已。怎么还不回去?”令狐冲喜道:“原来太师叔
便在后山居住,那再好没有了。徒孙正可朝夕侍奉,以解太
师叔的寂寞。”
风清扬厉声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见华山派门中之人,
连你也非例外。”见令狐冲神色惶恐,便语气转和,说道:
“冲儿,我跟你既有缘,亦复投机。我暮年得有你这样一个佳
子弟传我剑法,实是大畅老怀。你如心中有我这样一个太师
叔,今后别来见我,以至令我为难。”令狐冲心中酸楚,道:
“太师叔,那为甚么?”风清扬摇摇头,说道:“你见到我的事,
连对你师父也不可说起。”令狐冲含泪道:“是,自当遵从太
师叔吩咐。”
风清扬轻轻抚摸他头,说道:“好孩子,好孩子!”转身
下崖。令狐冲跟到崖边,眼望他瘦削的背影飘飘下崖,在后
山隐没,不由得悲从中来。
令狐冲和风清扬相处十余日,虽然听他所谈论指教的只
是剑法,但于他议论风范,不但钦仰敬佩,更是觉得亲近之
极,说不出的投机。风清扬是高了他两辈的太师叔,可是令
狐冲内心,却隐隐然有一股平辈知己、相见恨晚的交谊,比
之恩师岳不群,似乎反而亲切得多,心想:“这位太师叔年轻
之时,只怕性子和我差不多,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任






性行事的性格。他教我剑法之时,总是说‘人使剑法,不是
剑法使人’,总说‘人是活的,剑法是死的,活人不可给死剑
法所拘’。这道理千真万确,却为何师父从来不说?”
他微一沉吟,便想:“这道理师父岂有不知?只是他知道
我性子太过随便,跟我一说了这道理,只怕我得其所在,乱
来一气,练剑时便不能循规蹈矩。等到我将来剑术有了小成,
师父自会给我详加解释。师弟师妹们武功未够火候,自然更
加不能明白这上乘剑理,跟他们说了也是白说。”又想:“太
师叔的剑术,自己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只可惜他老人家从
来没显一下身手,令我大开眼界。比之师父,太师叔的剑法
当然又高一筹了。”
回想风清扬脸带病容,寻思:“这十几天中,他有时轻声
叹息,显然有甚么重大的伤心事,不知为了甚么?”叹了口气,
提了长剑,出洞便练了起来。
练了一会,顺手使出一剑,竟是本门剑法的“有凤来
仪”。他一呆之下,摇头苦笑,自言自语:“错了!”跟着又练,
过不多时,顺手一剑,又是“有凤来仪”,不禁发恼,寻思:
“我只因本门剑法练得纯熟,在心中已印得根深蒂固,使剑时
稍一滑溜,便将练熟了的本门剑招夹了进去,却不是独孤剑
法了。”突然间心念一闪,心道:“太师叔叫我使剑时须当心
无所滞,顺其自然,那么使本门剑法,有何不可?甚至便将
衡山、泰山诸派剑法、魔教十长老的武功夹在其中,又有何
不可?倘若硬要划分,某种剑法可使,某种剑法不可使,那
便是有所拘泥了。”
此后便即任意发招,倘若顺手,便将本门剑法、以及石






壁上种种招数掺杂其中,顿觉乐趣无穷。但五岳剑派的剑法
固然各不相同,魔教十长老更似出自六七个不同门派,要将
这许多不同路子的武学融为一体,几乎绝不可能。他练了良
久,始终无法融合,忽想:“融不成一起,那又如何?又何必
强求?”
当下再也不去分辨是甚么招式,一经想到,便随心所欲
的混入独孤九剑之中,但使来使去,总是那一招“有凤来
仪”使得最多。又使一阵,随手一剑,又是一招“有凤来
仪”,心念一动:“要是小师妹见到我将这招‘有凤来仪’如
此使法,不知会说甚么?”
他凝剑不动,脸上现出温柔的微笑。这些日子来全心全
意的练剑,便在睡梦之中,想到的也只是独孤九剑的种种变
化,这时蓦地里想起岳灵珊,不由得相思之情难以自已。跟
着又想:“不知她是否暗中又在偷偷教林师弟学剑?师父命令
虽严,小师妹却向来大胆,恃着师娘宠爱,说不定又在教剑
了。就算不教剑,朝夕相见,两人定是越来越好。”渐渐的,
脸上微笑转成了苦笑,再到后来,连一丝笑意也没有了。
他心意沮丧,慢慢收剑,忽后得陆大有的声音叫道:“大
师哥,大师哥!”叫声甚是惶急。令狐冲一惊:“啊哟不好!田
伯光那厮败退下山,说道心有不甘,要烂缠到底,莫非他打
我不过,竟把个师妹掳劫了去,向我挟持?”急忙抢到崖边,
只见陆大有提着饭篮,气急败坏的奔上来,叫道:“大……大
师哥……大……师哥,大……事不妙。”
令狐冲更是焦急,忙问:“怎么?小师妹怎么了?”陆大
有纵上崖来,将饭篮在大石上一放,道:“小师妹?小师妹没






事啊。糟糕,我瞧事情不对。”令狐冲听得岳灵珊无事,已放
了一大半心,问道:“甚么事情不对?”陆大有气喘喘的道:
“师父、师娘回来啦。”令狐冲心中一喜,斥道:“呸!师父、
师娘回山来了,那不是好得很么?怎么叫做事情不对?胡说
八道!”
陆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师父、师娘一回来,刚
坐定还没几个时辰,就有好几个人拜山,嵩山、衡山、泰山
三派中,都有人在内。”令狐冲道:“咱们五岳剑派联盟,嵩
山派他们有人来见师父,那是平常得紧哪。”陆大有道:“不,
不……你不知道,还有三个人跟他们一起上来,说是咱们华
山派的,师父却不叫他们师兄、师弟。”
令狐冲微感诧异,道:“有这等事?那三个人怎生模样?”
陆大有道:“一个人焦黄面皮,说是姓封,叫甚么封不平。
还有一个是个道人,另一个则是矮子,都叫‘不’甚么的,倒
真是‘不’字辈的人。”
令狐冲点头道:“或许是本门叛徒,早就给清出了门户
的。”
陆大有道:“是啊!大师哥料得不错。师父一见到他们,
就很不高兴,说道:‘封兄,你们三位早已跟华山派没有瓜葛,
又上华山来作甚?’那封不平道:‘华山是你岳师兄买下来的?
就不许旁人上山?是皇帝老子封给你的?’师父哼了一声,说
道:‘各位要上华山游玩,当然听便,可是岳不群却不是你师
兄了,“岳师兄”三字,原封奉还。’那封不平道:‘当年你师
父行使阴谋诡计,霸占了华山一派,这笔旧帐,今日可得算
算。你不要我叫“岳师兄”,哼哼,算帐之后,你便跪在地下






哀求我再叫一声,也难求得动我呢。’”
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师父可真遇上了麻烦。”
陆大有又道:“咱们做弟子的听得都十分生气,小师妹第
一个便喝骂起来,不料师娘这次却脾气忒也温和,竟不许小
师妹出声。师父显然没将这三人放在心上,淡淡的道:‘你要
算帐?算甚么帐?要怎样算法?’那封不平大声道:‘你篡夺
华山派掌门之位,已二十多年啦,到今天还做不够?应该让
位了罢?’师父笑道:‘各位大动阵仗的来到华山,却原来想
夺在下这掌门之位。那有甚么希罕?封兄如自忖能当这掌门,
在下自当奉让。’那封不平道:‘当年你师父凭着阴谋诡计,篡
夺了本派掌门之位,现下我已禀明五岳盟主左盟主,奉得旗
令,来执掌华山一派。’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支小旗,展将开来,
果然便是五岳旗令。”
令狐冲怒道:“左盟主管得未免太宽了,咱们华山派本门
之事,可用不着他来管闲事。他有甚么资格能废立华山派的
掌门?”
陆大有道:“是啊,师娘当时也就这么说。可是嵩山派那
姓陆的老头仙鹤手陆柏,就是在衡山刘师叔府上见过的那老
家伙,却极力替那封不平撑腰,说道华山派掌门该当由那姓
封的来当,和师娘争执不休。泰山派、衡山派那两个人,说
来气人,也都和封不平做一伙儿。他们三派联群结党,来和
华山派为难来啦。就只恒山派没人参预。大……大师哥,我
瞧着情形不对,赶紧来给你报讯。”
令狐冲叫道:“师门有难,咱们做弟子的只教有一口气在,
说甚么也要给师父卖命。六师弟,走!”陆大有道:“对!师






父见你是为他出力,一定不会怪你擅自下崖。”令狐冲飞奔下
崖,说道:“师父就算见怪,也不打紧。师父是彬彬君子,不
喜和人争执,说不定真的将掌门人之位让给了旁人,那岂不
糟糕……”说着展开轻功疾奔。
令狐冲正奔之间,忽听得对面山道上有人叫道:“令狐冲,
令狐冲,你在哪儿?”令狐冲道:“是谁叫我?”跟着几个声音
齐声问道:“你是令狐冲?”令狐冲道:“不错!”
突然间两个人影一晃,挡在路心。山道狭窄,一边更下
临万丈深谷,这二人突如其来的在山道上现身,突兀无比,令
狐冲奔得正急,险些撞在二人身上,急忙止步,和那二人相
去已不过尺许。只见这二人脸上都是凹凹凸凸,又满是皱纹,
甚为可怖,一惊之下,转身向后纵开丈余,喝问:“是谁?”
却见背后也是两张极其丑陋的脸孔,也是凹凹凸凸,满
是皱纹,这两张脸和他相距更不到半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
碰到他鼻子,令狐冲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向旁踏出一步,只
见山道临谷处又站着二人,这二人的相貌与先前四人颇为相
似。陡然间同时遇上这六个怪人,令狐冲心中怦怦大跳,一
时手足无措。
在这霎息之间,令狐冲已被这六个怪人挤在不到三尺见
方的一小块山道之中,前面二人的呼吸直喷到他脸上,而后
颈热呼呼地,显是后面二人的呼吸。他忙伸手去拔剑,手指
刚碰到剑柄,六个怪人各自跨上半步,往中间一挤,登时将
他挤得丝毫无法动弹。只听得陆大有在身后大叫:“喂,喂,
你们干甚么?”
饶是令狐冲机变百出,在这刹那之间,也不由得吓得没






了主意。这六人如鬼如魅,似妖似怪,容颜固然可怖,行动
更是诡异。令狐冲双臂向外力张,要想推开身前二人,但两
条手臂被那二人挤住,却哪里推得出去?他心念电闪:“定是
封不平他们一伙的恶徒。”蓦地里全身一紧,几乎气也喘不过
来,四个怪人加紧挤拢,只挤得他骨骼格格有声。令狐冲不
敢与面前怪人眼睁睁的相对,急忙闭住了双眼,只听得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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