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岳不群恼怒之极,想起先前令狐冲在华山上装腔作势的
自刺一剑,说甚么也不肯杀田伯光,眼下自然又是老戏重演,
既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穴,怕
自己去追杀那些蒙面恶徒,怒道:“不用你费心了!”继续暗
运紫霞神功,冲荡被封的诸处穴道。他自被敌人点了穴道后,
一直以强劲内力冲击不休,只是点他穴道之人所使劲力着实
厉害,而被点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贞”、
“志堂”等几处要紧大穴,经脉运行在这几处要穴中被阻,紫
霞神功威力大减,一时竟冲解不开。
令狐冲只想尽快替师父解穴,却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数
次勉力想提起手臂,总是眼前金星乱舞,耳中嗡嗡作响,差
一点便即晕去,只得躺在岳不群身畔,静候他自解穴道。
岳夫人伏在地下,适才气恼中岔了真气,全身脱力,竟
抬不起手来按住腿上伤口。
眼见天色微明,雨也渐渐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胧变
为清楚。岳不群头顶白雾瀰漫,脸上紫气大盛,忽然间一声
长啸,全身穴道尽解。他一跃而起,双手或拍或打,或点或
捏,顷刻间将各人被封的穴道重解开了,然后以内力输入岳
夫人体内,助她顺气。岳灵珊忙给母亲包扎腿伤。
众弟子回思昨晚死里逃生的情景,当真恍如隔世。高根
明、施戴子等看到梁发身首异处的惨状,都潸然落泪,几名
女弟子更放声大哭。众人均道:“幸亏大师哥击败了这批恶徒,
否则委实不堪设想。”高根明见令狐冲兀自躺在泥泞之中,过
去将他扶起。
岳不群淡淡的道:“冲儿,那一十五个蒙面人是甚么来
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不知。”岳不群道:“你识得
他们吗?交情如何?”令狐冲骇然道:“弟子在此以前,从未
见过其中任何一人。”岳不群道:“既然如此,那为甚么我命
你留他们下来仔细查问,你却听而不闻,置之不理?”令狐冲
道:“弟子……弟子……实在全身乏力,半点力气也没有了,
此刻……此刻……”说着身子摇晃,显然单是站立也颇为艰
难。
岳不群哼的一声,道:“你做的好戏!”令狐冲额头汗水
涔涔而下,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弟子自幼孤苦,承
蒙师父师娘大恩大德,收留抚养,看待弟子便如亲生儿子一
般。弟子虽然不肖,却也决不敢违背师父意旨,有意欺骗师
父师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骗我和你师娘?那你这些剑
法,哼哼,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真是梦中神人所授,突然
间从天上掉下来不成?”令狐冲叩头道:“请师父恕罪,传授
剑法这位前辈曾要弟子答应,无论如何不可向人吐露剑法的
来历,即是对师父、师娘,也不得禀告。”
岳不群冷笑道:“这个自然,你武功到了这地步,怎么还
会将师父、师娘瞧在眼里?我们华山派这点点儿微末功力,如
何能当你神剑之一击?那个蒙面老者不说过么?华山派掌门
一席,早该由你接掌才是。”
令狐冲不敢答话,只是磕头,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
露风太师叔传授剑法的经过,师父师娘终究不能见谅。但男
儿汉须当言而有信,田伯光一个采花淫贼,在身受桃谷六仙
种种折磨之时,尚自决不泄漏风太师叔的行踪。令狐冲受人
大恩,决不能有负于他。我对师父师娘之心,天日可表,暂
受一时委屈,又算得甚么?”说道:“师父、师娘,不是弟子
胆敢违抗师命,实是有难言的苦衷。日后弟子去求恳这位前
辈,请他准许弟子向师父、师娘禀明经过,那时自然不敢有
丝毫隐瞒。”
岳不群道:“好,你起来罢!”令狐冲又叩两个头,待要
站起,双膝一软,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
将他拉了起来。
岳不群冷笑道:“你剑法高明,做戏的本事更加高明。”令
狐冲不敢回答,心想:“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错怪了我,
日后终究会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跷,那也难怪他老人家心
中生疑。”他虽受委屈,倒无丝毫怨怼之意。
岳夫人温言道:“昨晚若不是凭了冲儿的神妙剑法,华山
派全军覆没,固然不用说了,我们娘儿们只怕还难免惨受凌
辱。不管传授冲儿剑法那位前辈是谁,咱们所受恩德,总之
是实在不浅。至于那一十五个恶徒的来历吗,日后总能打听
得出。冲儿怎么跟他们会有交情?他们不是要将冲儿乱刀分
尸、冲儿又都刺瞎了他们的眼睛?”
岳不群抬起了头呆呆出神,岳夫人这番话似乎一句也没
听进耳去。
众弟子有的生火做饭,有的就地掘坑,将梁发的尸首掩
埋了。用过早饭后,各人从行李中取出干衣,换了身上湿衣。
大家眼望岳不群,听他示下,均想:“是不是还要到嵩山去跟
左盟主评理?封不平既然败于大师哥剑底,再也没脸来争这
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了。”
岳不群向岳夫人道:“师妹,你说咱们到哪里去?”岳夫
人道:“嵩山是不必去了。但既然出来了,也不必急急的就回
华山。”她害怕桃谷六仙,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
无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错,也好让弟子们增长些阅历见闻。”
岳灵珊大喜,拍手道:“好极,爹爹……”但随即想到梁
发师哥刚死,登时便如此欢喜,实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
即停住。岳不群微笑道:“提到游山玩水,你最高兴了。爹爹
索性顺你的性,珊儿,你说咱们到哪里去玩的好?”一面说,
一面瞧向林平之。
岳灵珊道:“爹爹,既然说玩,那就得玩个痛快,走得越
远越好,别要走出几百里路,又回家了。咱们到小林子家里
玩儿去。我跟二师哥去过福州,只可惜那次扮了个丑丫头,不
想在外面多走动,甚么也没见到。福建龙眼又大又甜,又有
福橘、榕树、水仙花……”
岳夫人摇摇头,说道:“从这里到福建,万里迢迢,咱们
哪有这许多盘缠?莫不成华山派变了丐帮,一路乞食而去。”
林平之道:“师父、师娘,咱们没几天便入河南省境,弟
子外婆家是在洛阳。”岳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无敌王
元霸是洛阳人。”林平之道:“弟子父母双亡,很想去拜见外
公、外婆,禀告详情。师父、师娘和众位师哥、师姊如肯赏
光,到弟子外祖家盘桓数日,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荣宠。然
后咱们再慢慢游山玩水,到福建舍下去走走。弟子在长沙分
局中,从青城派手里夺回了不少金银珠宝,盘缠一节……倒
不必挂怀。”
岳夫人自刺了桃实仙一剑之后,每日里只是担心被桃谷
四仙抓住四肢,登时全身麻木,无法动弹,更忧被撕成四块、
遍地都是脏腑的惨状,当真心胆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恶梦。
这次下山虽以上嵩山评理为名,实则是逃难避祸。她见丈夫
注目林平之后,林平之便邀请众人赴闽,心想逃难自然逃得
越远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从未去过南方,到福建一带走走
倒也不错,便笑道:“师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们去不去吃
他的白食啊?”
岳不群微笑道:“平之的外公金刀无敌威震中原,我一直
好生相敬,只是缘悭一面。福建莆田是南少林所在之地,自
来便多武林高手。咱们便到洛阳、福建走一遭,如能结交到
几位说得来的朋友,也就不虚此行了。”
众弟子听得师父答应去福建游玩,无不兴高采烈。林平
之和岳灵珊相视而笑,都是心花怒放。
这中间只令狐冲一人黯然神伤,寻思:“师父、师娘甚么
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阳会见林师弟的外祖父,再万里
迢迢的去福建作客,不言而喻,自是要将小师妹许配给他了。
到洛阳是去见他家长辈,说定亲事;到了福建,多半便在他
林家完婚。我是个没爹没娘、无亲无戚的孤儿,怎能和他分
局遍天下的福威镖局相比?林师弟去洛阳叩见外公、外婆,我
跟了去却又算甚么?”眼见众师弟、师妹个个笑逐颜开,将梁
发惨死一事丢到了九霄云外,更是不愉,寻思:“今晚投宿之
后,我不如黑夜里一个人悄悄走了。难道我竟能随着大家,吃
林师弟的饭,使林师弟的钱?再强颜欢笑,恭贺他和小师妹
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众人启程后,令狐冲跟随在后,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
众人相距也越来越远。行到中午时分,他坐在路边一块石上
喘气,却见劳德诺快步回来,道:“大师哥,你身子怎样?走
得很累罢?我等等你。”令狐冲道:“好,有劳你了。”劳德诺
道:“师娘已在前边镇上雇了一辆大车,这就来接你。”令狐
冲心中感到一阵暖意:“师父虽然对我起疑,师母仍然待我极
好。”过不多时,一辆大车由骡子拉着驰来。令狐冲上了大车,
劳德诺在一旁相陪。
这日晚上,投店住宿,劳德诺便和他同房。如此一连两
日,劳德诺竟和他寸步不离。令狐冲见他顾念同门义气,照
料自己有病之身,颇为感激,心想:“劳师弟是带艺投师,年
纪比我大得多,平时跟我话也不多说几句,想不到我此番遭
难,他竟如此尽心待我,当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别
的师弟们见师父对我神色不善,便不敢来跟我多说话。”
第三日晚上,他正在炕上合眼养神,忽听得小师弟舒奇
在房门口轻声说话:“二师哥,师父问你,今日大师哥有甚么
异动?”劳德诺嘘的一声,低声道:“别作声,出去!”只听了
这两句话,令狐冲心下已是一片冰凉,才知师父对自己的疑
忌实已非同小可,竟然派了劳德诺在暗中监视自己。
只听得舒奇蹑手蹑脚的走了开去。劳德诺来到炕前,察
看他是否真的睡着。令狐冲心下大怒,登时便欲跳起身来,直
斥其非,但转念一想:“此事跟他有甚么相干?他是奉了师命
办事,怎能违抗?”当下强忍怒气,假装睡熟。劳德诺轻步走
出房去。
令狐冲知他必是去向师父禀报自己的动静,暗自冷笑:
“我又没做丝毫亏心之事,你们就有十个、一百个对我日夜监
视,令狐冲光明磊落,又有何惧?”胸中愤激,牵动了内息,
只感气血翻涌,极是难受,伏在枕上只大声喘息,隔了好半
天,这才渐渐平静。坐起身来,披衣穿鞋,心道:“师父既已
不当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贼一般提防,我留在华山派中还有
甚么意味,不如一走了之。将来师父明白我也罢,不明白也
罢,一切由他去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低声说道:“伏着别动!”另
一人低声道:“好像大师哥起身下地。”这二人说话声音极低,
但这时夜阑人静,令狐冲耳音又好,竟听得清清楚楚,认出
是两名年轻师弟,显是伏在院子之中,防备自己逃走。令狐
冲双手抓拳,只捏得骨节格格直响,心道:“我此刻倘若一走,
反而显得作贼心虚,好,好!我偏不走,任凭你们如何对付
我便了。”突然大叫:“店小二,店小二,拿酒来。”
叫了好一会,店小二才答应了送上酒来。令狐冲喝了个
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劳德诺扶入大车,还兀自
叫道:“拿酒来,我还要喝!”
数日后,华山派众人到了洛阳,在一家大客店投宿了。林
平之单身到外祖父家去。岳不群等众人都换了干净衣衫。
令狐冲自那日药王庙外夜战后,穿的那件泥泞长衫始终
没换,这日仍是满身污秽,醉眼乜斜。岳灵珊拿了一件长袍,
走到他身前,道:“大师哥,你换上这件袍子,好不好?”令
狐冲道:“师父的袍子,干么给我穿?”岳灵珊道:“待会小林
子请咱们到他家去,你换上爹爹的袍子罢。”令狐冲道:“到
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服不可?”说着向她上下打量。
只见她上身穿一件翠绸缎子薄棉袄,下面是浅绿缎裙,脸
上薄施脂粉,一头青丝梳得油光乌亮,鬓边插着一朵珠花,令
狐冲记得往日只过年之时,她才如此刻意打扮,心中一酸,待
要说几句负气之言,转念一想:“男子汉大丈夫,何以如此小
气?”当下忍住不说。
岳灵珊给他锐利的目光看得忸怩不安,说道:“你不爱着,
那也不用换了。”令狐冲道:“我不惯穿新衣,还是别换了罢!”
岳灵珊不再跟他多说,拿着长袍出房。
只听得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岳大掌门远到光临,
在下未曾远迎,可当真失礼之极哪!”
岳不群知是金刀无敌王元霸亲自来客店相会,和夫人对
视一笑,心下甚喜,当即双双迎了出去。
只见那王元霸已有七十来岁,满面红光,颚下一丛长长
的白须飘在胸前,精神矍铄,左手呛啷啷的玩着两枚鹅蛋大
小的金胆。武林中人手玩铁胆,甚是寻常,但均是镔铁或纯
钢所铸,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却是两枚黄澄澄的金胆,比之铁
胆固重了一倍有余,而且大显华贵之气。他一见岳不群,便
哈哈大笑,说道:“幸会,幸会!岳大掌门名满武林,小老儿
二十年来无日不在思念,今日来到洛阳,当真是中州武林的
大喜事。”说着握住了岳不群的右手连连摇晃,喜欢之情,甚
是真诚。
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妇带了徒儿出外游历访友,以增见
闻,第一位要拜访的,便是中州大侠、金刀无敌王老爷子。咱
们这几十个不速之客,可来得卤莽了。”
王元霸大声道:“‘金刀无敌’这四个字,在岳大掌门面
前谁也不许提。谁要提到了,那不是捧我,而是损我王元霸
来着。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孙,恩同再造,咱们华山派和
金刀门从此便是一家,哥儿俩再也休分彼此。来来来,大家
到我家去,不住他一年半载的,谁也不许离开洛阳一步。岳
大掌门,我老儿亲自给你背行李去。”
岳不群忙道:“这个可不敢当。”
王元霸回头向身后两个儿子道:“伯奋、仲强,快向岳师
叔、岳师母叩头。”王伯奋、王仲强齐声答应,屈膝下拜。岳
不群夫妇忙跪下还礼,说道:“咱们平辈相称,‘师叔’二字,
如何克当?就从平之身上算来,咱们也是平辈。”王伯奋、王
仲强二人在鄂豫一带武林中名头甚响,对岳不群虽然素来佩
服,但向他叩头终究不愿,只是父命不可违,勉强跪倒,见
岳不群夫妇叩头还礼,心下甚喜。当下四人交拜了站起。
岳不群看二人时,见兄弟俩都身材甚高,只王仲强要肥
胖得多。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显然内外功
造诣都甚了得。岳不群向众弟子道:“大家过来拜见王老爷子
和二位师叔。金刀门武功威震中原,咱们华山派的上代祖师,
向来对金刀门便十分推崇。今后大家得王老爷子和二位师叔
指点,一定大有进益。”
众弟子齐声应道:“是!”登时在客店的大堂中跪满了一
地。
王元霸笑道:“不敢当,不敢当!”王伯奋、王仲强各还
了半礼。
林平之站在一旁,将华山群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王元
霸手面豪阔,早就备下每人一份四十两银子的见面礼,由王
氏兄弟逐一分派。
林平之引见到岳灵珊时,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
“岳老弟,你这位令爱真是一表人才,可对了婆家没有啊?”岳
不群笑道:“女孩儿年纪还小,再说,咱们学武功的人家,大
姑娘家整日价也是动刀抡剑,甚么女红烹饪可都不会,又有
谁家要她这样的野丫头?”
王元霸笑道:“老弟说得太谦了,将门虎女,寻常人家的
子弟自是不敢高攀的了。不过女孩儿家,学些闺门之事也是
好的。”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颇为喟然。岳不群知他是想
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儿,当即收起了笑容,应道:“是!”
王元霸为人爽朗,丧女之痛,随即克制,哈哈一笑,说
道:“令爱这么才貌双全,要找一位少年英雄来配对儿,可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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