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人物。岳不群道:“开封府虽是大都,但武风不盛,像华老
镖头、海老拳师、豫中三英这些人,武功和声望都并没甚么
了不起。咱们在开封玩玩名胜古迹便是,不再拜客访友,免
得惊动了人家。”
岳夫人微笑道:“开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师哥怎
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说是……是谁?”岳夫人
笑道:“‘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
多,蚀本生意决不做。’那是谁啊?”岳不群微笑道:“‘杀人
名医’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有名。不过他脾气太怪,咱们
便去拜访,他也未必肯见。”岳夫人道:“是啊,否则冲儿一
直内伤难愈,咱们又来到了开封,该当去求这位杀人名医瞧
瞧才是。”
岳灵珊奇道:“妈,甚么叫做‘杀人名医’?既会杀人,又
怎会是名医?”岳夫人微笑道:“这位平老先生,是武林中的
一个怪……一位奇人,医道高明之极,当真是着手成春,据
说不论多么重的疾病伤势,只要他答应医治,便决没治不好
的。不过他有个古怪脾气。他说世上人多人少,老天爷和阎
罗王心中自然有数。如果他医好许多人的伤病,死的人少了,
难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对不起阎罗王。日后他自己死了
之后,就算阎罗王不加理会,判官小鬼定要和他为难,只怕
在阴间日子很不好过。”众弟子听着都笑了起来。
岳夫人续道:“因此他立下誓愿,只要救活了一个人,便
须杀一个人来抵数。又如他杀了一人,必定要救活一个人来
补数。他在他医寓中挂着一幅大中堂,写明:“医一人,杀一
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蚀本生意决不做。’
他说这么一来,老天爷不会怪他杀伤人命,阎罗王也不会怨
他抢了阴世地府的生意。”众弟子又都大笑。
岳灵珊道:“这位平一指大夫倒有趣得紧。怎么他又取了
这样一个奇怪名字?他只有一根手指么?”岳夫人道:“好像
不是一根手指的。师哥,你可知他为甚么取这名字?”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称‘一指’,意思说:
杀人医人,俱只一指。要杀人,点人一指便死了,要医人,也
只用一根手指搭脉。”岳夫人道:“啊,原来如此。那么他的
点穴功夫定然厉害得很了?”岳不群道:“那就不大清楚了,当
真和这位平大夫动过手的,只怕也没几个。武林中的好手都
知他医道高明之极,人生在世,谁也难保没三长两短,说不
定有一天会上门去求他,因此谁也不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
不得已,也不敢贸然请他治病。”岳灵珊道:“为甚么?”岳不
群道:“武林中人请他治病疗伤,他定要那人先行立下重誓,
病好伤愈之后,须得依他吩咐,去杀一个他所指定之人,这
叫做一命抵一命。倘若他要杀的是个不相干之人,倒也罢了,
要是他指定去杀的,竟是求治者的至亲好友,甚或是父兄妻
儿,那岂不是为难之极?”众弟子均道:“这位平大夫,那可
邪门得紧了。”
岳灵珊道:“大师哥,这么说来,你的伤是不能去求他医
治的了。”
令狐冲一直倚在后梢舱门边,听师父师娘述说“杀人名
医”平一指的怪癖,听小师妹这么说,淡淡一笑,说道:“是
啊!只怕他治好我伤之后,叫我来杀了我的小师妹。”
华山群弟子都笑了起来。
岳灵珊笑道:“这位平大夫跟我无冤无仇,为甚么要你杀
我?”她转过头去,问父亲道:“爹,这平大夫到底是好人呢
还是坏人?”岳不群道:“听说他行事喜怒无常,亦正亦邪,说
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坏人。说得好些,是个奇人,说得坏
些,便是个怪人了。”
岳灵珊道:“只怕江湖上传言,夸大其事,也是有的。到
得开封府,我倒想去拜访拜访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
齐声喝道:“千万不可胡闹!”岳灵珊见父亲和母亲的脸色都
十分郑重,微微一惊,问道:“为甚么?”岳不群道:“你想惹
祸上身么?这种人都见得的?”岳灵珊道:“见上一见,也会
惹祸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么?”岳不群脸一沉,
说道:“咱们出来是游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岳灵珊见
父亲动怒,便不敢再说了,但对这个“杀人名医平一指”却
充满了好奇之心。
次日辰牌时分,舟至开封,但到府城尚有一截路。
岳不群笑道:“离这里不远有个地方,是咱岳家当年大出
风头之所,倒是不可不去。”岳灵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
啦,那是朱仙镇,是岳鹏举岳爷爷大破金兀术的地方。”凡学
武之人,对抗金卫国的岳飞无不极为敬仰,朱仙镇是昔年岳
飞大破金兵之地,自是谁都想去瞧瞧。岳灵珊第一个跃上码
头,叫道:“咱们快去朱仙镇,再赶到开封城中吃中饭。”
众人纷纷上岸,令狐冲却坐在后梢不动。岳灵珊叫道:
“大师哥,你不去么?”
令狐冲自失了内力之后,一直倦怠困乏,懒于走动,心
想各人上岸游玩,自己正好乘机学弹《清心普善咒》,又见林
平之站在岳灵珊身畔,神态亲热,更是心冷,便道:“我没力
气,走不快。”岳灵珊道:“好罢,你在船里歇歇,我到开封
给你打几斤好酒来。”
令狐冲见她和林平之并肩而行,快步走在众人前头,心
中一酸,只觉那《清心普善咒》学会之后,即使真能治好自
己内伤,却又何必去治?这琴又何必去学?望着黄河中浊流
滚滚东去,一霎时间,只觉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无尽,这
一牵动内力,丹田中立时大痛。
岳灵珊和林平之并肩而行,指点风物,细语喁喁,却另
是一般心情。
岳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声道:“珊儿和平儿年轻,
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间浑没要紧,到了大城市中却是不妥,
咱们二老陪陪他们罢。”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纪已经不
轻,男女同行便浑没要紧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抢上几步,
走到女儿身畔。四人向行人问明途径,径向朱仙镇而去。
将到镇上,只见路旁有座大庙,庙额上写着“杨将军
庙”四个金字。岳灵珊道:“爹,我知道啦,这是杨再兴扬将
军的庙,他误走小商河,给金兵射死的。”岳不群点头道:
“正是。杨将军为国捐躯,令人好生敬仰,咱们进庙去瞻仰遗
容,跪拜英灵。”眼见其余众弟子相距尚远,四人不待等齐,
先行进庙。
只见杨再兴的神像粉面银铠,英气勃勃,岳灵珊心道:
“这位杨将军生得好俊!”转头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
比较之意。
便在此时,忽听得庙外有人说道:“我说杨将军庙供的一
定是杨再兴。”岳不群夫妇听得声音,脸色均是一变,同时伸
手按住剑柄。却听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杨的将军甚多,怎么
一定是杨再兴?说不定是后山金刀杨老令公,又说不定是杨
六郎、杨七郎?”又有一人道:“单是杨家将,也未必是杨令
公、杨六郎、杨七郎,或许是杨宗保、杨文广呢?”另一人道:
“为甚么不能是杨四郎?”先一人道:“杨四郎投降番邦,决不
会起一座庙来供他。”另一人道:“你讥刺我排行第四,就会
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你排行第四,跟杨四郎有
甚么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杨五郎五台山出家,你
又为甚么不去当和尚?”先一人道:“我如做和尚,你便得投
降番邦。”
岳不群夫妇听到最初一人说话,便知是桃谷诸怪到了,当
即打个手势,和女儿及林平之一齐躲入神像之后。他夫妇躲
在左首,岳灵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
只听得桃谷诸怪在庙外不住口的争辩,却不进来看个明
白。岳灵珊暗暗好笑:“那有甚么好争的,到底是杨再兴还是
杨四郎,进来瞧瞧不就是了?”
岳夫人仔细分辨外面话声,只是五人,心想余下那人果
然是给自己刺死了,自己和丈夫远离华山,躲避这五个怪物,
防他们上山报仇,不料狭路相逢,还是在这里碰上了,虽然
尚未见到,但别的弟子转眼便到,如何能逃得过?心下好生
担忧。
只听五怪愈争愈烈,终于有一人道:“咱们进去瞧瞧,到
底这庙供的是甚么臭菩萨。”五人一涌而进。一人大声叫了起
来:“啊哈,你瞧,这里不明明写着‘杨公再兴之神’,这当
然是杨再兴了。”说话的是桃枝仙。
桃干仙搔了搔头,说道:“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又不
是‘杨再兴’。原来这个杨将军姓杨,名字叫公再。唔,杨公
再,杨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声道:
“这明明是杨再兴,你胡说八道,怎么叫做杨公再?”桃干仙
道:“这里写的明明是‘杨公再’,可不是‘杨再兴’。”桃根
仙道:“那么‘兴之神’三个字是甚么意思?’桃叶仙道:“兴,
就是高兴,兴之神,是精神很高兴的意思。杨公再这姓杨的
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当然很高兴了。”桃干仙道:“很
是,很是。”
桃花仙道:“我说这里供的是杨七郎,果然不错,我桃花
仙大有先见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杨再兴,怎么是杨七郎
了?”桃干仙也怒道:“是杨公再,又怎么是杨七郎了?”
桃花仙道:“三哥,杨再兴排行第几?”桃枝仙摇头道:
“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杨再兴排行第七,是杨七郎。二哥,
杨公再排行第几?”桃干仙道:“从前我知道的,现下忘了。”
桃花仙道:“我倒记得,他排行也是第七,因此是杨七郎。”桃
根仙道:“这神像倘若是杨再兴,便不是杨公再;如果是杨公
再,便不是杨再兴。怎么又是杨再兴,又是杨公再?”桃叶仙
道:“大哥你有所不知。这个‘再’字,是甚么意思?‘再’,
便是再来一个之意,一定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因此既是杨
公再,又是杨再兴。”余下四人都道:“此言有理。”
突然之间,桃枝仙说道:“你说名字中有个‘再’字,便
要再来一个,那么杨七郎有七个儿子,那是众所周知之事!”
桃根仙道:“然则名字中有个千字,便生一千个儿子,有个万
字,便生一万个儿子?”五人越扯越远。岳灵珊几次要笑出声
来,却都强自忍住。
桃谷五怪又争了一会,桃干仙忽道:“杨七郎啊杨七郎,
你只要保佑咱们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几个头也是不妨。我
这里先磕头了。”说着跪下磕头。
岳不群夫妇一听,互视一眼,脸上均有喜色,心想:“听
他言下之意,那怪人虽然中了一剑,却尚未死。”这桃谷六仙
莫名奇妙,他夫妇实不愿结上这不知所云的冤家。
桃枝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干仙道:“我便把神像
打得稀巴烂,再在烂泥上撒泡尿。”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杨
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烂,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
却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头,总之是吃了亏啦!”桃
枝仙道:“言之有理,这头且不忙磕,咱们去问个清楚,到底
六弟的伤治得好呢,还是治不好。治得好再来磕头,治不好
便来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头也治得好,这
头便不用磕了。倘若治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这尿便不用
拉了。”桃叶仙道:“六弟治不好,咱们大家便不拉尿?不拉
尿,岂不是要胀死?”桃干仙突然放声大哭,道:“六弟要是
活不成,大伙儿不拉尿便不拉尿,胀死便胀死。”其余四人也
都大哭起来。
桃枝仙突然哈哈大笑,道:“六弟倘若不死,咱们白哭一
场,岂不吃亏?去去去,问个明白,再哭不迟。”桃花仙道:
“这句话大有语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迟’这四字,便
用不着了。”五人一面争辩,快步出庙。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关重大,我去探个虚
实。师妹,你和珊儿他们在这里等我回来。”岳夫人道:“你
孤身犯险,没有救应,我和你同去。”说着抢先出庙。岳不群
过去每逢大事,总是夫妇联手,此刻听妻子这么说,知道拗
不过她,也不多言。
两人出庙后,遥遥望见桃谷五怪从一条小路转入一个山
坳。两人不敢太过逼近,只远远跟着,好在五人争辩之声甚
响,虽然相隔甚远,却听得五人的所在。沿着那条山路,经
过十几株大柳树,只见一条小溪之畔有几间瓦屋,五怪的争
辩声直响入瓦屋之中。
岳不群轻声道:“从屋后绕过去。”夫妇俩展开轻功,远
远向右首奔出,又从里许之外兜了转来。瓦屋后又是一排柳
树,两人隐身柳树之后。
猛听得桃谷五怪齐声怒叫:“你杀了六弟啦!”“怎……怎
么剖开了他胸膛?”“要你这狗贼抵命。”“把你胸膛也剖了开
来。”“啊哟,六弟,你死得这么惨,我……我们永远不拉尿,
跟着你一起胀死。”
岳不群夫妇大惊:“怎么有人剖了他们六弟的胸膛?”两
人打个手势,弯腰走到窗下,从窗缝向屋内望去。
只见屋内明晃晃的点了七八盏灯,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大
床。床上仰卧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胸口已被人剖开,鲜
血直流,双目紧闭,似已死去多时,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
华山顶上身中岳夫人一剑的桃实仙。桃谷五怪围在床边,指
着一个矮胖子大叫大嚷。
这矮胖子脑袋极大,生一撇鼠须,摇头晃脑,形相十分
滑稽。他双手都是鲜血,右手持着一柄雪亮的短刀,刀上也
染满了鲜血。他双目直瞪桃谷五怪,过了一会,才沉声道:
“放屁放完了没有?”桃谷五怪齐声道:“放完了,你有甚么屁
放?”那矮胖子道:“这个活死人胸口中剑,你们给他敷了金
创药,千里迢迢的抬来求我救命。你们路上走得太慢,创口
结疤,经脉都对错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过经脉错乱,
救活后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瘫痪,无法行动。这样的废人,
医好了又有甚么用处?”桃根仙道:“虽是废人,总比死人好
些。”那矮胖子怒道:“我要就不医,要就全部医好。医成一
个废人,老子颜面何在?不医了,不医了!你们把这死尸抬
去吧,老子决心不医了。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桃根仙道:“你说‘气死我也’,怎么又不气死?”那矮胖
子双目直瞪着他,冷冷的道:“我早就给你气死了。你怎知我
没死?”桃干仙道:“你既没医好我六弟的本事,干么又剖开
了他胸膛?”那矮胖子冷冷的道:“我的外号叫作甚么?”桃干
仙道:“你的狗屁外号有道是‘杀人名医’!”
岳不群夫妇心中一凛,对望了一眼,均想:“原来这个形
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杀人名医’。不错,
普天下医道之精,江湖上都说以这平一指为第一,那怪人身
受重伤,他们来求他医治,原在情理之中。”
只听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号称‘杀人名医’,杀个把
人,又有甚么希奇?”桃花仙道:“杀人有甚么难?我难道不
会?你只会杀人,不会医人,枉称了‘名医’二字。”平一指
道:“谁说我不会医人?我将这活死人的胸膛剖开,经脉重行
接过,医好之后,内外武功和未受伤时一模一样,这才是杀
人名医的手段。”
桃谷五怪大喜,齐声道:“原来你能救活我们六弟,那可
错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怎么还不动手医治?六弟
的胸膛给你剖开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赶紧医治,便来不
及了。”平一指道:“杀人名医是你还是我?”桃根仙道:“当
然是你,那还用问?”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来得及
来不及?再说,我剖开他胸膛后,本来早就在医治,你们五
个讨厌鬼来啰唆不休,我怎么医法?我叫你们去杨将军庙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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