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
清道:“劝是很难劝的,总须自悟。”仪和道:“我知道她为甚
么不能心静,她心中老是想着……”仪清摇手道:“佛门清净
之地,师姊别说这等话。若不是为了急于报师父的大仇,让
她慢慢自悟,原亦不妨。”
仪和道:“师父常说:世上万事皆须随缘,半分勉强不得;
尤其收束心神,更须循序渐进,倘若着意经营,反易堕入魔
障。我看小师妹外和内热,乃是性情中人,身入空门,于她
实不相宜。”仪清叹了口气,道:“这一节我也何尝没想到,只
是……只是一来我派终须有佛门中人接掌门户,令狐师兄曾
一再声言,他代掌门户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更要紧的是,岳
不群这恶贼害死我们师父、师叔……”
令狐冲听到这里,大吃一惊:“怎地是我师父害死她们的
师父、师叔?”
只听仪清续道:“不报这深恨大仇,咱们做弟子的寝食难
安。”仪和道:“我只有比你更心急,好,赶明儿我加紧督促
她练剑便了。”仪清道:“常言道:欲速则不达,却别逼得她
太过狠了。我看小师妹近日精神越来越差。”仪和道:“是了。”
两师姊妹收起兵刃,吹灭灯火,入房就寝。
令狐冲悄立窗外,心下疑思不解:“她们怎么说我师父害
死了她们的师父、师叔?又为甚么为报师仇,为了有人接掌
恒山门户,便须督促仪琳小师妹日夜勤练剑法?”凝思半晌,
不明其理,慢慢走开,心想:“日后询问仪和、仪清两位师姊
便是。”猛见地下自己的影子缓缓晃动,抬头望月,只见月亮
斜挂树梢,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险些叫出声来,心道:
“我早该想到了。为甚么她们早就明白此事,我却一直没想
到?”
闪到近旁小屋的墙外,靠墙而立,以防恒山派中有人见
到自己身影,这才静心思索,回想当日在少林寺中定闲、定
逸两位师太毙命的情状:
其时定逸师太已死,定闲师太嘱咐我接掌恒山门户之后,
便即逝去,言语中没显露害死她们的凶手是谁。检视之下,二
位师太身上并无伤痕,并非受了内伤,更不是中毒,何以致
死,甚是奇怪,只是不便解开她们衣衫,详查伤处。
后来离少林寺出来,在雪野山洞之中,盈盈说在少林寺
时曾解开二位师太的衣衫查伤,见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钉孔
大的红点,是被人用针刺死。当时我跳了起来,说道:“毒针?
武林之中,有谁是使毒针的?”盈盈说道:“爹爹和向叔叔见
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道。爹爹又说,这针并非毒针,乃
是一件兵刃,刺入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闲师太心口
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我说:“是了,我见到定闭师太之
时,她还没断气。这针既是当胸刺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
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太的,定是武功绝顶的高手。”盈
盈道:“我爹爹也这么说。既有了这条线索,要找到凶手,想
亦不难。”当时我伸掌在山洞石壁上用力一拍,大声道:“盈
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当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盈盈道:
“正是。”
令狐冲双手反按墙壁,身子不禁发抖,心想:“能使一枚
小针而杀害这两位高手师太,若不是练了葵花宝典的,便是
练了辟邪剑法的。东方不败一直在黑木崖顶闺房中绣花,不
会到少林寺来杀人,以他武功,也决不会针刺定闲师太而一
时杀她不了。左冷禅所练的辟邪剑法是假的。那时候林师弟
初得剑谱未久,未必已练成剑法,甚至还没得到剑谱……”回
想当日在雪地里遇到林平之与岳灵珊的情景,心想:“不错,
那时候林平之说话未变雌声,不管他是否已得剑谱,辟邪剑
法总是尚未练成。”
想到此处,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那时候能以一枚细针、
正面交锋而害死恒山派两大高手,武功却又高不了定闲师太
多少,一针不能立时致她死命,那只有岳不群一人。又想起
岳不群处心积虑,要做五岳派的掌门,竟能让劳德诺在门下
十余年之久,不揭穿他的来历,末了让他盗了一本假剑谱去,
由此轻轻易易的刺瞎左冷禅双目。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极力
反对五派合并,岳不群乘机下手将其除去,少了并派的一大
阻力,自是在情理之中。定闲师太为甚么不肯吐露害她的凶
手是谁?自然由于岳不群是他的师父之故。倘若凶手是左冷
禅或东方不败,定闲师太又何以不说?
令狐冲又想到当时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对话。他在少林寺
给岳不群重重踢了一脚,他并未受伤,岳不群腿骨反断,盈
盈大觉奇怪。她说她父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令
狐冲吸了不少外人的内功,固然足以护体,但必须自加运用
方能伤人,不像自己所练成的内功,不须运使,自能将对方
攻来的力道反弹出去。此刻想来,岳不群自是故意做作,存
心做给左冷禅看的,那条腿若非假断,便是他自己以内力震
断,好让左冷禅瞧在眼里,以为他武功不过尔尔,不足为患,
便可放手进行并派。左冷禅花了无数心血力气,终于使五派
合并,到得头来,却是为人作嫁,给岳不群一伸手就将成果
取了去。
这些道理本来也不难明,只是他说甚么也不会疑心到师
父身上,或许内心深处,早已隐隐想到,但一碰到这念头的
边缘,心思立即避开,既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直至此刻
听到了仪和、仪清的话,这才无可规避。
自己一生敬爱的师父,竟是这样的人物,只觉人生一切,
都是殊无意味,一时打不起精神到恒山别院去查察,便在一
处僻静的山坳里躺下睡了。
次日清晨,令狐冲到得通元谷时,天已大明。他走到小
溪之旁,向溪水中照映自己改装后的容貌,又细看身上衣衫
鞋袜,一无破绽,这才走向别院。他绕过正门,欲从边门入
院,刚到门边,便听得一片喧哗之声。
只听得院子里许多人大声喧叫:“真是古怪!他妈的,是
谁干的?”“甚么时候干的?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手脚可真
干净利落!”“这几人武功也不坏啊,怎地着了人家道儿,哼
也不哼一声?”令狐冲知道发生了怪事,从边门中挨进去,只
见院子中和走廊上都站满了人,眼望一株公孙树的树梢。
令狐冲抬头一看,大感奇怪,心中的念头也与众人所叫
嚷的一般无异,只见树上高高挂着八人,乃是仇松年、张夫
人、西宝和尚、玉灵道人这一伙七人,另外一人是“滑不留
手”游迅。八人显是都被点了穴道,四肢反缚,吊在树枝上
荡来荡去,离地一丈有余,除了随风飘荡,半分动弹不得。八
人神色之尴尬,实是世所罕见。两条黑蛇在八人身上蜿蜒游
走,那自是“双蛇恶乞”严三星的随身法宝了。这两条蛇盘
到严三星身上,倒也没甚么,游到其他七人身上时,这些人
气愤羞惭的神色之中,又加上几分害怕厌恶。
人丛中跃起一人,正是夜猫子“无计可施”计无施。他
手持匕首,纵上树干,割断了吊着“桐柏双奇”的绳索。这
两人从空中摔下,那矮矮胖胖的老头子伸手接住,放在地上。
片刻之间,计无施将八人都救下来,解开了各人被封的穴道。
仇松年等一得自由,立时污言秽语的破口大骂。只见众
人都是眼睁睁的瞧着自己,有的微笑,有的惊奇。有人说道:
“已!”有人说道:“阴!”有人说道:“小!”有人说道:“命!”
张夫人一侧头,只见仇松年等七人额头上都用朱笔写着一个
字,有的是“已”,有的是“阴”字,料想自己额头也必有字,
当即伸手去抹。
祖千秋已推知就里,将八人额头的八个字串起来,说道:
“阴谋已败,小心狗命!”余人一听不错,纷纷说道:“阴谋已
败,小心狗命!”西宝和尚大声骂道:“甚么阴谋已败,你奶
奶的,小心谁的狗命?”玉灵道人忙摇手阻止,在掌心中吐了
一大口唾沫,伸手去擦额头的字。祖千秋道:“游兄,不知八
位如何中了旁人的暗算,可能赐告吗?”游迅微微一笑,说道:
“说来惭愧,在下昨晚睡得甚甜,不知如何,竟给人点了穴道,
吊在这高树之上。那下手的恶贼,多半使用‘五更鸡鸣还魂
香’之类迷药,否则兄弟本领不济,遭人暗算,那也罢了,像
玉灵道长、张夫人这等智勇兼备的人物,如何也着了道儿?”
张夫人哼了一声,道:“正是如此。”不愿与旁人多说,忙入
内照镜洗脸,玉灵道人等也跟了进去。
群豪议论不休,啧啧称奇,都道:“游迅之言不尽不实。”
有人道:“大伙儿数十人在堂内睡觉,若放迷香,该当数十人
一起迷倒才是,怎会只迷倒他们几个?”众人猜想那“阴谋已
败”的阴谋,不知是何所指,种种揣测都有,莫衷一是。有
人道:“不知将这八人倒吊高树的那位高手是谁?”
有人笑道:“幸亏桃谷六怪今番没到,否则又有得乐子
了。”另一人道:“你怎知不是桃谷六仙干的?这六兄弟古里
古怪,多半便是他们做的手脚。”祖千秋摇头道:“不是,不
是,决计不是。”先一人道:“祖兄如何得知?”祖千秋笑道:
“桃谷六仙武功虽高,肚子里的墨水却有限得很,那‘阴谋’
二字,担保他们就不会写。”群豪哈哈大笑,均说言之有理。
各人谈论的都是这件趣事,没人对令狐冲这呆头呆脑的仆妇
多瞧上一眼。
令狐冲心中只是在想:“这八人想搅甚么阴谋?那多半是
意欲不利于我恒山派。”
这日午后,忽听得有人在外大叫:“奇事,奇事,大家来
瞧啊!”群豪涌了出去。令狐冲慢慢跟在后面,只见别院右首
里许外有数十人围着,群豪急步奔去。令狐冲走到近处,听
得众人正自七张八嘴的议论。有十余人坐在山脚下,面向山
峰,显是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山壁上用黄泥写着八个
大字,又是“阴谋已败,小心狗命”。
当下有人将那十余人转过身来,赫然有爱吃人肉的漠北
双熊在内。
计无施走上前去,在漠北双熊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了
他们哑穴,但余穴不解,仍是让他们动弹不得,说道:“在下
有一事不明,可要请教。请问二位到底参与了甚么密谋,大
伙儿都想知道。”群豪都道:“对,对!有甚么阴谋,说出来
大家听听。”
黑熊破口大骂:“操他奶奶的十八代祖宗,有甚么阴谋,
阴他妈龟儿子的谋。”祖千秋道:“那么众位是给谁点倒的,总
可以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罢。”白熊道:“老子知道就好了。老
子好端端在山边散步,背心一麻,就着了乌龟孙子王八蛋的
道儿。是英雄好汉,就该真刀真枪的打上一架,在人家背后
偷袭,算甚么人物?”
祖千秋道:“两位既不肯说,也就罢了。这件事既已给人
揭穿,我看是干不成了,只是大伙儿不免要多留心留心。”有
人大声道:“祖兄,他们不肯吐露,就让他们在这山脚边饿上
三天三夜。”另一人道:“不错,解铃还由系铃人。你如放了
他们,那位高人不免将你怪上了,也将你点倒,吊将起来,可
不是玩的。”计无施道:“此言不错。众位兄台,在下不是袖
手旁观,实在有点胆寒。”
黑熊、白熊对望了一眼,都大骂起来,只是骂得不着边
际,可也不敢公然骂计无施这一干人的祖宗,否则自己动弹
不得,对方若要动粗,却无还手之力。
计无施笑着拱拱手,说道:“众位请了。”转身便行。余
人围着指指点点,说了一会子话,慢慢都散开了。
令狐冲慢慢踱回,刚到院子外,听得里面又有人叫嚷嘻
笑。一抬头间,见公孙树上又倒吊着二人,一个是不可不戒
田伯光,另一个却是不戒和尚。令狐冲心下大奇:“不戒大师
是仪琳小师妹的父亲,田伯光是小师妹的弟子。他二人说甚
么也不会来跟恒山派为难。恒山派有难,他们定会奋力援手。
怎地也给人吊在树上?”心中原来十分确定的设想,突然间给
全部推翻,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不戒大师天真烂漫,与人
无许,怎会给人倒吊高树,定是有人和他恶作剧了。要擒住
不戒大师,非一人之力可办,多半便是桃谷六仙。”但想到祖
千秋先前的言语,说桃谷六仙写不出“阴谋”二字,确也甚
是有理。
他满腹疑窦,慢慢走进院子去,只见不戒和尚与田伯光
身上都垂着一条黄布带子,上面写得有字。不戒和尚身上那
条带上写道:“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田伯光
身上那条带上写道:“天下第一大胆妄为、办事不力之人。”令
狐冲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两条带子挂错了。不戒和尚怎会是
‘好色无厌之徒’?这‘好色无厌’四字,该当送给田伯光才
是。至于‘大胆妄为’四字,送给不戒和尚倒还贴切,他不
戒杀,不戒荤,做了和尚,敢娶尼姑,自是大胆妄为之至,不
过‘办事不力’,又不知从何说起?”但见两根布带好好的系
在二人颈中,垂将下来,又不像是匆忙中挂错了的。
群豪指指点点,笑语评论,大家也都说:“田伯光贪花好
色,天下闻名,这位大和尚怎能盖得过他?”
计无施与祖千秋低声商议,均觉大是蹊跷,知道不戒和
尚和令狐冲交情甚好,须得将二人救下来再说。当下计无施
纵身上树,将二人手足上被缚的绳索割断,解开了二人穴道。
不戒与田伯光都是垂头丧气,和仇松年、漠北双熊等人破口
大骂的情状全然不同。计无施低声问道:“大师怎地也受这无
妄之灾?”
不成和尚摇了摇头,将布条缓缓解下,对着布条上的字
看了半晌,突然间顿足大哭。
这一下变故,当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众人语声顿绝,都
呆呆的瞧着他。只见他双拳捶胸,越哭越伤心。
田伯光劝道:“太师父,你也不用难过。咱们失手遭人暗
算,定要找了这个人来,将他碎尸万段……”他一言未毕,不
戒和尚反手一掌,将他打得直跌出丈许之外,几个踉跄,险
些摔倒,半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不戒和尚骂道:“臭贼!咱
们给吊在这里,当然是罪有应得,你……你……你好大的胆
子。想杀死人家啊。”田伯光不明就里,听太师父如此说,擒
住自己之人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竟连太师父也不敢得罪
他半分,只得唯唯称是。
不戒和尚呆了一呆,又捶胸哭了起来,突然间反手一掌,
又向田伯光打去。田伯光身法极快,身子一侧避开,叫道:
“太师父!”
不戒和尚一掌没打中,也不再追击,顺手回过掌来,拍
的一声,打在院中的一张石凳之上,只击得石屑纷飞。他左
手一掌,右手一掌,又哭又叫,越击越用力,十余掌后,双
掌上鲜血淋漓,石凳也给他击得碎石乱崩,忽然间喀喇一声,
石凳裂为四块。
群豪无不骇然,谁也不敢哼上一声,倘若他盛怒之下,找
上了自己,一击中头,谁的脑袋能如石凳般坚硬?祖千秋、老
头子、计无施三人面面相觑,半点摸不着头脑。
田伯光眼见不对,说道:“众位请照看着太师父。我去相
请师父。”
令狐冲寻思:“我虽已乔装改扮,但仪琳小师妹心细,别
要给她瞧出了破绽。”他扮过军官,扮过乡农,但都是男人,
这次扮成女人,实在说不出的别扭,心中绝无自信,生怕露
出了马脚。当下去躲在后园的一间柴房之中,心想:“漠北双
熊等人兀自被封住穴道,猜想计无施、祖千秋等人之意,当
是晚间去窃听这些人的谈论。我且好好睡上一觉,半夜里也
去听上一听。”耳听得不戒和尚号啕之声不绝,又是惊奇,又
是好笑,迷迷糊糊的便即入睡。
醒来时天已入黑,到厨房中去找些冷饭茶来吃了。又等
良久,耳听得人声渐寂,于是绕到后山,慢慢踱到漠北双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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