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冷禅眼
睛虽然给人刺瞎了,令狐冲可比他瞎得更厉害。’哑婆婆,爹
爹这样说是很不对的,他怎么可以这样骂令狐大哥?我说:
‘爹爹,岳姑娘和任大小姐都比女儿美貌百倍,孩儿怎么及得
上人家?再说,孩儿已经身入空门,只是感激令狐大哥舍命
相救的恩德,以及他对我师父的好处,孩儿才时时念着他。我
妈妈说得对,皈依佛门之后,便当六根清净,再受情缘牵缠,
菩萨是要责怪的。’
“爹爹说:‘身入空门,为甚么就不可以嫁人?如果天下
的女人都身入空门,再不嫁人生儿子,世界上的人都没有了。
你娘是尼姑,她可不是嫁了给我,又生下你来吗?’我说:
‘爹爹,咱们别说这件事了,我……我宁可当年妈妈没生下我
这个人来。’”
她说到这里,声音又有些哽咽,过了一会,才道:“爹爹
说,他一定要去找令狐大哥,叫他娶我。我急了,对他说,要
是他对令狐大哥提这等话,我永远不跟他说一句话,他到见
性峰来,我也决不见他。田伯光要是向令狐大哥提这等无聊
言语,我要跟仪清、仪和师姊她们说,永远不许他踏上恒山
半步。爹爹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呆了半晌,叹了一口气,一
个人走了。哑婆婆,爹爹这么一去,不知甚么时候再来看我?
又不知他会不会再自杀?真叫人挂念得紧。后来我找到田伯
光,叫他跟着爹爹,好好照料他,说完之后,看到有许多人
偷偷摸摸的走到通元谷外,躲在草丛之中,不知干甚么。我
悄悄跟着过去瞧瞧,却见到了你。哑婆婆,你不会武功,又
听不见人家说话,躲在那里,倘若给人家见到了,那是很危
险的,以后可千万别再跟着人家去躲在草丛里了。你还道是
捉迷藏吗?”
令狐冲险些笑了出来,心想:“这个小师妹孩子气得很,
只当人家也是孩子。”
仪琳道:“这些日子中,仪和、仪清两位师姊总是督着我
练剑。秦绢小师妹跟我说,她曾听到仪和、仪清她们好几位
大师姊商议。大家说,令狐大哥将来一定不肯做恒山派掌门。
岳不群是我们的杀师大仇,我们自然不能并入五岳派,奉他
为我们掌门,因此大家叫我做掌门人。哑婆婆,我可半点也
不相信。但秦师妹赌咒发誓,说一点也不假。她说,几位大
师姊都说,恒山派仪字辈的群尼之中,令狐大哥对我最好,如
果由我做掌门,定然最合令狐大哥的心意。她们所以决定推
举我,全是为了令狐大哥。她们盼我练好剑术,杀了岳不群,
那时做恒山派掌门,谁也没异议了。她这样解释,我才信了。
不过这恒山派的掌门,我怎么做得来?我的剑法再练十年,也
及不上仪和、仪清师姊她们,要杀岳不群,那是更加办不到
了。我本来心中已乱,想到这件事,心下更加乱了。哑婆婆,
你瞧我怎么办才是?”
令狐冲这才恍然:“她们如此日以继夜的督促仪琳练剑,
原来是盼她日后继我之位,接任恒山派掌门,委实用心良苦,
可也是对我的一番厚意。”
仪琳幽幽的道:“哑婆婆,我常跟你说,我日里想着令狐
大哥,夜里想着令狐大哥,做梦也总是做着他。我想到他为
了救我,全不顾自己性命;想到他受伤之后,我抱了他奔逃;
想到他跟我说笑,要我说故事给他听;想到在衡山县那个甚
么群玉院中,我……我……跟他睡在一张床上,盖了同一条
被子。哑婆婆,我明知你听不见,因此跟你说这些话也不害
臊。我要是不说,整天憋在心里,可真要发疯了。我跟你说
一会话,轻轻叫着令狐大哥的名字,心里就有几天舒服。”她
顿了一顿,轻轻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
这两声叫唤情致缠绵,当真是蕴藏刻骨相思之意,令狐
冲不由得身子一震。他早知道这小师妹对自己极好,却想不
到她小小心灵中包藏着的深情,竟如此惊心动魄,心道:“她
待我这等情意,令狐冲今生如何报答得来?”
仪琳轻轻叹息,说道:“哑婆婆,爹爹不明白我,仪和、
仪清师姊她们也不明白我。我想念令狐大哥,只是忘不了他,
我明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我是身入空门的女尼,怎可对一个
男人念念不忘的日思夜想,何况他还是本门的掌门人?我日
日求观音菩萨救我,请菩萨保佑我忘了令狐大哥。今儿早晨
念经,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名字,我心中又在求菩萨,
请菩萨保佑令狐大哥无灾无难,逢凶化吉,保佑他和任家大
小姐结成美满良缘,白头偕老,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我忽
然想,为甚么我求菩萨这样,求菩萨那样,菩萨听着也该烦
了。从今而后,我只求菩萨保佑令狐大哥一世快乐逍遥。他
最喜欢快乐逍遥,无拘无束,但盼任大小姐将来不要管着他
才好。”
她出了一会神,轻声念道:“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她念了十几声,抬头望了望月亮,道:“我得回去了,你
也回去罢。”从怀中取出两个馒头,塞在令狐冲手中,道:
“哑婆婆,今天为甚么你不瞧我,你不舒服么?”待了一会,见
令狐冲不答,自言自语:“你又听不见,我却偏要问你,可真
是傻了。”
慢慢转身去了。令狐冲坐在石上,瞧着她的背影隐没在
黑暗之中,她适才所说的那番话,一句句在心中流过,想到
回肠荡气之处,当真难以自己,一时不由得痴了。
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无意中向溪水望了一眼,不觉吃
了一惊,只见水中两个倒影并肩坐在石上。他只道眼花,又
道是水波晃动之故,定睛一看,明明是两个倒影。霎时间背
上出了一阵冷汗,全身僵了,又怎敢回头?
从溪水中的影子看来,那人在身后不过二尺,只须一出
手立时便制了自己死命,但他竟吓得呆了,不知向前纵出。这
人无声无息来到身后,自己全无知觉,武功之高,难以想像,
登时便起了个念头:“鬼!”想到是鬼,心头更涌起一股凉意,
呆了半晌,才又向溪水中瞧去。溪水流动,那月下倒影朦朦
胧胧的看不清楚,但见两个影子一模一样,都是穿着宽襟大
袖的女子衣衫,头上梳髻,也是殊无分别,竟然便是自己的
化身。
令狐冲更加惊骇惶怖,似乎吓得连心也停止了跳动,突
然之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猛地里转过头来,和
那“鬼魅”面面相对。
这一看清楚,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眼见这人是个中年
女子,认得便是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但她如何来
到身后,自己浑不觉察,实在奇怪之极。他惧意大消,讶异
之情却丝毫不减,说道:“哑婆婆,原来……原来是你,这可
……这可吓了我一大跳。”但听得自己的声音发颤,又甚是嘶
哑。只见那哑婆婆头髻上横插一根荆钗,穿一件淡灰色布衫,
竟和自己打扮全然相同。他定了定神,强笑道:“你别见怪。
任大小姐记性真好,记得你穿戴的模样,给我这一乔装改扮,
便和你是双胞姊妹一般了。”
他见哑婆婆神色木然,既无怒意,亦无喜色,不知心中
在想些甚么,寻思:“这人古怪得紧,我扮成她的模样,给她
看见了,这地方不宜多耽。”当即站起身来,向哑婆婆一揖,
说道:“夜深了,就此别过。”转身向来路走去。
只走出七八步,突见迎面站着一人,拦住了去路,便是
那个哑婆婆,却不知她使甚么身法,这等无影无踪、无声无
息的闪了过来。东方不败在对敌时身形犹如电闪,快速无伦,
但总尚有形迹可寻,这个婆婆却便如是突然间从地下涌出来
一般。她身法虽不及东方不败的迅捷,但如此无声无息,实
不似活人。
令狐冲大骇之下,知道今晚是遇到了高人,自己甚么人
都不扮,偏偏扮成了她的模样,的确不免惹她生气,当下又
深深一揖,说道:“婆婆,在下多有冒犯,这就去改了装束,
再来悬空寺谢罪。”那哑婆婆仍是神色木然,不露丝毫喜怒之
色。令狐冲道:“啊,是了!你听不到我说话。”俯身伸指,在
地上写道:“对不起,以后不敢。”站起身来,见她仍然呆呆
站立,对地下的字半眼也不瞧。令狐冲指着地下大字,大声
道:“对不起,以后不敢!”那婆婆一动也不动。令狐冲连连
作揖,比划手势,作解衣除发之状,又抱拳示歉,那婆婆始
终纹丝不动。令狐冲无计可施,搔了搔头皮,道:“你不懂,
我可没法子了。”侧过身子,从那婆婆身畔绕过。
他左足一动,那婆婆身子微晃,已挡在他身前。令狐冲
暗吸一口气,说道:“得罪!”向右跨了一步,突然间飞身而
起,向左侧窜了出去。左足刚落地,那婆婆已挡在身前,拦
住了去路。他连窜数次,越来越快,那婆婆竟始终挡在他面
前。令狐冲急了,伸出左手向她肩头推去,那婆婆右掌疾斩
而落,切向他手腕。
令狐冲急忙缩手,他自知理亏,不敢和她相斗,只盼及
早脱身,一低头,想从她身侧闪过,身形甫动,只觉掌风飒
然,那婆婆已一掌从头顶劈到。令狐冲斜身闪让,可是这一
掌来得好快,拍的一声,肩头已然中掌。那婆婆身子也是一
晃,原来令狐冲体内的“吸星大法”生出反应,竟将这一掌
之力吸了过去。那婆婆倏然左手伸出,两根鸡爪般又瘦又尖
的指尖向他眼中插来。
令狐冲大骇,忙低头避过,这一来,背心登时露出了老
大破绽,幸好那婆婆也怕了他的“吸星大法”,竟不敢乘隙击
下,右手一弯,向上勾起,仍是挖他眼珠。显然她打定主意,
专门攻击他眼珠,不论他的“吸星大法”如何厉害,手指入
眼,总是非瞎不可,柔软的眼珠也决不会吸取旁人功力。令
狐冲伸臂挡格,那婆婆回转手掌,五指成抓,抓向他左眼。令
狐冲忙伸左手去格,那婆婆右手飞指已抓向他的右耳。这几
下兔起鹘落,势道快极,每一招都是古里古怪,似是乡下泼
妇与人打架一般,可是既阴毒又快捷,数招之间,已逼得令
狐冲连连倒退。那婆婆的武功其实也不甚高,所长者只是行
走无声,偷袭快捷,真实功夫固然远不及岳不群、左冷禅,连
盈盈也比她高明得多。但令狐冲拳脚功夫甚差,若不是那婆
婆防着他的“吸星大法”,不敢和他手脚相碰,令狐冲早已接
连中掌了。
又拆数招,令狐冲知道若不出剑,今晚已难以脱身,当
即伸手入怀去拔短剑。
他右手刚碰到剑柄,那婆婆出招快如闪电,连攻了七八
招,令狐冲左挡右格,更没余暇拔剑。那婆婆出招越来越毒
辣,明明无怨无仇,却显是硬要将他眼珠挖了出来。令狐冲
大喝一声,左掌遮住了自己双眼,右手再度入怀拔剑,拚着
给她打上一掌,踢上一脚,便可拔出短剑。便在此时,头上
一紧,头发已给抓住,跟着双足离地,随即天旋地转,身子
在半空中迅速转动,原来那婆婆抓着他头发,将他甩得身子
平飞,急转圈子,越来越快。令狐冲大叫:“喂,喂,你干甚
么?”伸手乱抓乱打,想去拿她手臂,突然左右腋下一麻,已
给她点中了穴道,跟着后心、后腰、前胸、头颈几处穴道中
都给她点中了,全身麻软,再也动弹不得。那婆婆兀自不肯
停手,将他身子不绝旋转,令狐冲只觉耳际呼呼风响,心想:
“我一生遇到过无数奇事,但像此刻这般倒霉,变成了一个大
陀螺给人玩弄,却也从所未有。”
那婆婆直转得他满天星斗,几欲昏晕,这才停手,拍的
一声,将他重重摔在地下。
令狐冲本来自知理亏,对那婆婆并无敌意,但这时给她
弄得半死不活,自是大怒,骂道:“臭婆娘当真不知好歹,我
倘若一上来就拔剑,早在你身上截了几个透明窟窿。”
那婆婆冷冷的瞧着他,脸上仍是木然,全无喜怒之色。
令狐冲心道:“打是打不来了,若不骂个爽快,未免太也
吃亏。但此刻给她制住,如果她知我在骂人,自然有苦头给
我吃。”当即想到了一个主意,笑嘻嘻地骂道:“贼婆娘,臭
婆娘,老天爷知道你心地坏,因此将你造得天聋地哑,既不
会笑,又不会哭,像白痴一样,便是做猪做狗,也胜过如你
这般。”他越骂越恶毒,脸上也就越是笑得欢畅。他本来只是
假笑,好让那婆婆不疑心自己是在骂她,但骂到后来,见那
婆婆全无反应,此计已售,不由得大为得意,真的哈哈大笑
起来。
那婆婆慢慢走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头发,着地拖去。她
渐行渐快,令狐冲穴道被点,知觉不失,身子在地下碰撞磨
擦,好不疼痛,口中叫骂不停,要笑却是笑不出来了。那婆
婆拖着他直往山上行去,令狐冲侧头察看地形,见她转而向
西,竟是往悬空寺而去。
令狐冲这时早已知道,不戒和尚、田伯光、漠北双熊、仇
松年等人着了道儿,多半都是她做的手脚,要神不知、鬼不
觉的突然将人擒住,除了她如此古怪的身手,旁人也真难以
做到,只是自己曾来过悬空寺,见了这聋哑婆婆竟一无所觉,
可说极笨。连方证大师、冲虚道长、盈盈、上官云这等大行
家,见了她也不起疑,这哑婆婆的掩饰功夫实在做得极好。转
念又想:“这婆婆如也将我高高挂在通元谷的公孙树上,又在
我身上挂一块布条,说我是天下第一大淫棍之类,我身为恒
山派掌门,又穿着这样一身不伦不类的女人装束,这个脸可
丢得大了。幸好她是拖我去悬空寺,让她在寺中吊打一顿,不
致公然出丑,也就罢了。”想到今晚虽然倒霉,但不致在恒山
别院中高挂示众,倒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又想:“不知她是
否知晓我的身份,莫非瞧在我恒山掌门的份上,这才优待三
分?”
一路之上,山石将他撞得全身皮肉之伤不计其数,好在
脸孔向上,还没伤到五官。到得悬空寺,那婆婆将他直向飞
阁上拖去,直拖上左首灵龟阁的最高层。令狐冲叫声:“啊哟,
不好!”灵龟阁外是座飞桥,下临万丈深渊,那婆婆只怕要将
自己挂在飞桥之上。这悬空寺人迹罕至,十天半月中难得有
人到来,这婆婆若是将自己挂在那里,不免活生生的饿死,这
滋味可大大不妙了。
那婆婆将他在阁中一放,径自下阁去了。令狐冲躺在地
下,推想这恶婆娘到底是甚么来头,竟无半点头绪,料想必
是恒山派的一位前辈名手,便如是于嫂一般的人物,说不定
当年是服侍定静、定闲等人之师父的。想到此处,心下略宽:
“我既是恒山掌门,她总有些香火之情,不会对我太过为难。”
但转念又想:“我扮成了这副模样,只怕她认我不出。倘若她
以为我也是张夫人之类,故意扮成了她的样子,前来卧底,意
图不利于恒山,不免对我‘另眼相看’,多给我些苦头吃,那
可糟得很了。”
也不听见楼梯上脚步响声,那婆婆又已上来,手中拿了
绳索,将令狐冲手脚反缚了,又从怀中取出一根黄布条子,挂
在他颈中。令狐冲好奇心大起,要想看看那布条上写些甚么,
可是便在此时,双眼一黑,已给她用黑布蒙住了双眼。令狐
冲心想:“这婆婆好生机灵,明知我急欲看那布条,却不让看。”
又想:“令狐冲是无行浪子,天下知名,这布条上自不会有甚
么好话,不用看也知道。”
只觉手腕脚踝上一紧,身子腾空而起,已给高高悬挂在
横梁之上。令狐冲怒气冲天,又大骂起来,他虽爱胡闹,却
也心细,寻思:“我一味乱骂,毕竟难以脱身,须当慢慢运气,
打通穴道,待得一剑在手,便可将她也制住了。我也将她高
高挂起,再在她头颈中挂一根黄布条子,那布条上写甚么字
好?天下第一大恶婆!不好,称她天下第一,说不定她心中
反而喜欢,我写‘天下第十八恶婆’,让她想破了脑袋也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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