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下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脉脉,眼波盈盈,茅屋中
本来一团肃杀之气,霎时间尽化为浓情蜜意。程英琴中那
“桃夭”之曲更是弹得缠绵欢悦。






突然之间,李莫愁将两片锦帕扯成四截,说道:“往事已
矣,夫复何言?”双手一阵急扯,往空抛出,锦帕碎片有如梨
花乱落。程英一惊,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
李莫愁喝道:“咄!再断一根!”悲歌声中,瑶琴上第五
根“角弦”果然应声而断。李莫愁冷笑道:“顷刻之间,要教
你三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快快给我抱头痛哭罢。”这时琴
上只剩下两根琴弦,程英的琴艺本就平平,自已难成曲调。李
莫愁道:“快弹几声凄伤之音!世间大苦,活着有何乐趣?”程
英拨弦弹了两声,虽不成调,却仍是“桃之夭夭”的韵律。李
莫愁道:“好,我先杀一人,瞧你悲不悲痛?”这一厉声断喝,
又崩断了一根琴弦,举起拂尘,就要往陆无双头顶击下。
杨过笑道:“我三人今日同时而死,快快活活,远胜于你
孤苦寂寞的活在世间。英妹、双妹,你们过来。”程英和陆无
双走到他床边。杨过左手挽住程英,右手挽住陆无双,笑道:
“咱三个死在一起,在黄泉路上说说笑笑,却不强胜于这恶毒
女子十倍?”陆无双笑道:“是啊,好傻蛋,你说的一点儿不
错。”程英温柔一笑。表姊妹二人给杨过握住了手,都是心神
俱醉。杨过却想:“唉,可惜不是姑姑在身旁陪着我。”但他
强颜欢笑,双手轻轻将二女拉近,靠在自己身上。
李莫愁心想:“这小子的话倒不错,他三人如此死了,确
是胜过我活着。”寻思:“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之事?我定要教
你们临死时伤心断肠。”于是拂尘轻摆,脸带寒霜,低声唱了
起来,仍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那曲子,歌
声若断若续,音调酸楚,犹似弃妇吞声,冤鬼夜哭。
杨过等三人四手相握,听了一阵,不自禁的心中哀伤。杨






过内功较深,凝神不动,脸上犹带微笑;陆无双心肠刚硬,不
易激动;程英却已忍不住掉下泪来。李莫愁的歌声越唱越低,
到了后来声似游丝,若有若无。
那赤练仙子只待三人同时掉泪,拂尘挥处,就要将他们
一齐震死。正当歌声凄婉惨厉之极的当口,突听茅屋外一人
哈哈大笑,拍手踏歌而来。
歌声是女子口音,听来年纪已自不轻,但唱的却是天真
烂漫的儿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
包,果一包,吃了还要拿一包。”歌声中充满着欢乐,李莫愁
的悲切之音登时受扰。但听她越唱越近,转了几转,从大门
中走了进来,却是个蓬头乱服的中年女子,双眼圆睁,嘻嘻
傻笑,手中拿着一柄烧火用的火叉。李莫愁吃了一惊:“怎么
她轻轻易易的便绕过土堆,从大门中进来?若不是他三人一
伙,便是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了。”她心有别念,歌声感人之力
立减。
程英见到那女子,大喜叫道:“师姊,这人要害我,你快
帮我。”这蓬头女子正是曲傻姑。她其实比程英低了一辈,年
纪却大得多,因此程英便叫她师姊。
只听她拍手嘻笑,高唱儿歌,什么“天上一颗星,地下
骨零丁”,什么“宝塔尖,冲破天”,一首首的唱了出来,有
时歌词记错了,便东拉西扯的混在一起。李莫愁欲以悲苦之
音相制,岂知傻姑浑浑噩噩,向来并没什么愁苦烦恼,须知
情由心生,心中既一片混沌,外感再强,也不能无中生有,诱
发激生;而李莫愁的悲音给她乱七八糟的儿歌一冲,反而连
杨过等也制不住了。李莫愁大怒,心道:“须得先结果此人。”






歌声未绝,挥拂尘迎头击去。
当年黄药师后悔一时意气用事,迁怒无辜,累得弟子曲
灵风命丧敌手,因此收养曲灵风这个女儿傻姑,发愿要把一
身本事倾囊以授。可是傻姑当父亲被害之时大受惊吓,坏了
脑子,不论黄药师花了多少心血来循循善诱,总是人力难以
回天,别说要学到他文事武功的半成,便要她多识几个字,学
会几套粗浅武功,却也是万万不能。但十余年来,傻姑在这
明师督导之下,却也练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所谓一套,
其实只是每样三招。黄药师知道什么变化奇招她是决计记不
住的,于是穷智竭虑,创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这六招
呆呆极板,并无变化后着,威力全在功劲之上。常人练武,少
则数十招,多则变化逾千,傻姑只练六招,日久自然精纯,招
数虽少,却也非同小可。
至于她能绕过茅屋前的土堆,只因她在桃花岛住得久了,
程英的布置尽是桃花岛的粗浅功夫,傻姑看也不看,自然而
然的便信步进屋。
此时她见李莫愁拂尘打来,当即火叉平胸刺出。李莫愁
听得这一叉破空之声甚是劲急,不禁大惊:“瞧不出这女子功
力如此深湛。”急忙绕步向左,挥拂尘向她头颈击去。傻姑不
理敌招如何,挺叉直刺。李莫愁拂尘倒转,已卷住了叉头。傻
姑只如不见,火叉仍往前刺。李莫愁运劲急甩,火叉竟不摇
动,转眼间已刺到她双乳之间,总算李莫愁武功高强,百忙
中一个“倒转七星步”,从墙壁破洞中反身跃出,方始避开了
这势若雷霆的一击,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略一凝神,又即跃进茅屋,纵身而起,从半空中挥拂






尘击落。傻姑以不变应万变,仍是挺叉平刺,只因敌人已经
跃高,这一叉就刺向对方小腹。李莫愁见来劲狠猛,倒转拂
尘柄在叉杆上一挡,借势窜开,呆呆的望着她,心想:“我适
才攻击的三手,每一手都暗藏九般变化,十二着后招,任他
哪一位武林高手均不能等闲视之。这女子只是一叉当胸平刺,
便将我六十三手变化尽数消解于无形。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赶
快走罢!”
她哪知傻姑的叉法来来去去只有三招,只消时刻稍久,李
莫愁看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自易取胜。常言道程咬金三斧
头,傻姑也只有三火叉,她单凭一招叉法,竟将这个绝顶厉
害的敌人惊走,桃花岛主也真足自豪了。
李莫愁转过身来,正要从墙壁缺口中跃出,却见破口旁
已坐着一人,青袍长须,正是当年从她手中救了程英的桃花
岛主黄药师。他凭几而坐,矮几上放着程英适才所弹的瑶琴。
李莫愁对战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黄药师进屋、取琴、坐
地,她竟全没察觉,若在背后暗算,取她性命岂非易如反掌?
李莫愁与傻姑对招之时,生怕程英等加入战团,是以口
中悲歌并未止歇,要教他三人心神难以宁定,此时斗见黄药
师悄坐抚琴,心头一震,歌声登时停了。
黄药师在琴上弹了一响,纵声唱道:“问世间,情是何物,
直教生死相许?”唱的居然就是李莫愁那一曲。琴上的弦只剩
下一根“羽弦”,但他竟便在这一根弦上弹出宫商角徵羽诸般
音律,而琴韵悲切,更远胜于她的歌声。
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黄药师一加变调,她心中所
生感应,比之杨过诸人更甚十倍。黄药师早知她作恶多端,今






日正要借此机缘将她除去。他昔年曾以一枝玉箫与欧阳锋的
铁筝、洪七公的啸声相抗,斗成平手,这时隔了这许多年,力
气已因年老而衰减,内功却是越练越深,李莫愁如何抵御得
住?片刻间便感心旌摇动,莫可抑制。
黄药师琴歌相和,忽而欢乐,忽而愤怒,忽而高亢激昂,
忽而低沉委宛,瞬息数变,引得她也是忽喜忽悲,忽怒忽愁,
眼见这一曲唱完,李莫愁非发狂不可。
便在此时,傻姑一转头,突然见到杨过,烛光之下,看
来宛然是他父亲杨康。傻姑最怕的便是鬼魂,于当日杨康中
毒而死的情状深印脑海,永不能忘,忽见杨过呆呆而坐,只
道杨康的鬼魂作祟,急跳而起,指着他道:“杨……杨兄弟,
你……你别害我……你……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
别人罢。”
黄药师不提防她这么旁里横加扰乱,铮的一声,最后一
根琴弦竟也断了。傻姑躲到师祖身后,大叫:“鬼……鬼……
爷爷,是杨兄弟的鬼魂。”李莫愁得此空隙,急忙挥拂尘打熄
烛火,从破壁中钻了出去。黄药师未能制其死命,终于给她
逃脱,自顾身份,已不能出屋追击。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叫
得更加响了:“是恶鬼,爷爷,打鬼,打鬼!”
黄药师喝住傻姑。程英打火点亮蜡烛,拜倒在地,向师
父见礼,站起身来,将杨过与陆无双二人的来历简略说了。
黄药师向杨过笑道:“我这个徒孙兼徒儿傻里傻气。她识
得你父亲。你果然与你父甚是相像。”杨过在床上弯腰磕头,
说道:“恕弟子身上有伤,不能叩拜。”黄药师颜色甚和,道:
“你不顾性命,救我女儿和外孙女,真是好孩子。”原来他已






与黄蓉见过面,得悉经过情由,听说程英将他救去,于是带
同傻姑前来寻找。
黄药师取出疗伤灵药,给杨过服了,又运内功给他推拿
按摩。杨过但觉他双手到处,有如火炙,不自禁的从体中生
出抗力。黄药师斗觉他皮肉一震,接着便感到他经脉运转,内
功实有异常造诣,于是手上加劲,运了一顿饭时分,杨过但
觉四肢百骸无不舒畅,昏昏沉沉的竟睡着了。
次日醒时,杨过睁眼见黄药师坐在床头,忙坐起行礼。黄
药师道:“你可知江湖上叫我什么名号?”杨过道:“前辈是桃
花岛主?”黄药师道:“还有呢?”杨过觉得“东邪”二字不便
出口,但转念一想,他外号中既然有个“邪”字,脾气自和
常人大不相同,于是大着胆子道:“你是东邪!”黄药师哈哈
大笑,说道:“不错。我听说你武功不坏,心肠也热,行事却
也邪得可以。又听说你想娶你师父为妻,是不是?”杨过道:
“正是,老前辈,人人都不许我,但我宁可死了,也要娶她。”
黄药师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怔怔的望了他一阵,
突然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只震得屋顶的茅草簌簌乱动。杨
过怒道:“这有什么可笑?我道你号称东邪,定有了不起的高
见,岂知也与世俗之人一般无异。”黄药师大声道:“好,好,
好!”说了几个“好”字。转身出屋。杨过怔怔的坐着,心想:
“我这一番话,可把这位老前辈给得罪了。可是他何以又无怒
色?”
殊不知黄药师一生纵横天下,对当时礼教世俗之见最是
憎恨,行事说话,无不离经叛道,因此上得了个“邪”字的
名号。他落落寡合,生平实无知己,虽以女儿女婿之亲,也






非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意下所喜。不料到得晚年,
居然遇到杨过。日前英雄大会中杨过诸般作为,已然传入他
耳中,黄蓉也约略说了这少年的行事为人,此刻与他寥寥数
语,更是大合心意。
这天傍晚,黄药师又回到室中,说道:“杨过,听说你反
出全真教,殴打本师,倒也邪得可以。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
师门,转拜我为师罢。”杨过一怔道:“为什么?”黄药师笑道:
“你先不认小龙女为师,再娶她为妻,岂非名正言顺?”杨过
道:“这法儿倒好。可是师徒不许结为夫妻,却是谁定下的规
矩?我偏要她既做我师父,又做我妻子。”
黄药师鼓掌笑道:“好啊!你这么想,可又比我高出一筹。”
伸手替他按摩疗伤,叹道:“我本想要你传我衣钵,要好教世
人得知,黄老邪之后又有个杨小邪。你不肯做我弟子,那是
没法儿的了。”
杨过道:“也非定须师徒,方能传扬你的邪名。你若不嫌
我年纪幼小,武艺浅薄,咱俩大可交个朋友,要不然就结拜
为兄弟。”黄药师怒道:“你这小小娃儿,胆子倒不小。我又
不是老顽童周伯通,怎能跟你没上没下?”杨过道:“老顽童
周伯通是谁?”黄药师当下将周伯通的为人简略说了些,又说
到他与郭靖如何结为金兰兄弟。
二人谈谈说说,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
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杨过口齿伶俐,言辞便给,兼之生性
和黄药师极为相近,说出话来,黄药师每每大叹深得我心,当
真是一见如故,相遇恨晚。他口上虽然不认,心中却已将他
当作忘年之交,当晚命程英在杨过室中加设一榻,二人联床






共语。
数日过后,杨过伤势痊可,他与黄药师二人也是如胶如
漆,难舍难分。黄药师本要带了傻姑南下,此时却一句不提
动身之事。程英与陆无双见他一老一少,白日樽前共饮,晚
间剪灯夜话,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忍不住暗暗好笑,都觉
老的全无尊长身份,少的却又太过肆无忌惮。本来以见识学
问而论,杨过还没黄药师的一点儿零头,只是黄药师说到甚
么,他总是打从心窍儿出来的赞成,偶尔加上片言只字,却
又往往恰到好处,不由得黄药师不引他为生平第一知己了。
这些时日之中,杨过除了陪黄药师说话之外,常自想到
傻姑认错自己那晚所说的话,当时她说:“你不是我害死的,
你去找别人罢!”料想她必知自己父亲是给谁害死,旁人隐瞒
不说,傻姑疯疯癫癫,或可从她口中探明真相。
这日午后,杨过道:“傻姑,你来,我有话跟你说。”傻
姑见他太像杨康,总是害怕,摇头道:“我不跟你玩。”杨过
道:“我会变戏法,你瞧不瞧?”傻姑摇头道:“你骗人,我不
瞧!”说着闭上了眼睛,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了过来,叫道:
“快瞧!”以欧阳锋所授的功夫颠倒行路,跳跃向前。傻姑睁
开眼来,一见大喜,拍掌欢呼,随后跟去。
杨过纵跃前行,到了一处树木茂密之地,离所居茅舍已
远,翻身直立,说道:“我们来捉迷藏,好不好?不过输了的
得罚?”傻姑这些年来跟随黄药师,有谁陪她玩儿?听杨过这
么说,真是喜出望外,连连拍手,登时将惧怕他的心思丢到
了九霄云外,说道:“好极,好极。好兄弟,你说罚什么?”她
称杨过之父为兄弟,称他也是兄弟。






杨过取出一块手帕将她双目蒙住,道:“你来捉我。若是
捉着了,你问我什么,我就答什么,不可隐瞒半句。倘若捉
不着,我就问你,你也得照实回答。”傻姑连说:“好极,好
极!”杨过叫道:“我在这里,你来捉我!”傻姑张开双手,循
声追去。杨过练的是古墓派轻功,妙绝当时,别说傻姑眼睛
被蒙住了,就算目能见物,也决计追他不着,来来去去追了
一阵,倒在树干上撞得额头起了老大几个肿块,不由得连声
呼痛。
杨过怕傻姑扫兴,就此罢手不玩,故意放慢脚步,轻咳
一声。傻姑疾纵而前,抓住他的背心,大叫:“捉着啦,捉着
啦!”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满脸喜色。
杨过道:“好,我输啦,你问我罢。”这倒是给她出了个
难题。她怔怔的望着杨过,心下茫然,不知该问什么才是,隔
了良久,问道:“好兄弟,你吃过饭了么?”杨过见她思索半
天,却问这么一句不打紧的话说,险些笑了出来,当下不动
声色,一本正经的答道:“我吃过了。”傻姑点点头,不再言
语。杨过道:“你还问什么?”傻姑摇摇头,说道:“不问啦,
咱们再玩罢。”杨过道:“好,你快来捉我。”
傻姑摸着额头上的肿块,道:“这次轮到你来捉我。”她
突然不傻,倒出于杨过意料之外,却也正合心意,于是拿起
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虽然痴呆,轻功也甚了得,杨过身处暗中,哪里捉
她得着?他纵断几次,偷偷伸手在帕子上撕裂一缝,眼见她
躲在右边大树之后,故意向左摸索,说道:“你在哪里?你在
哪里?”猛地里一个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随即拉下帕子






放入怀内,防她瞧出破绽,笑道:“这次要我问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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