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的是首儿歌,那是当小孩跌交之时,大
人唱来安慰他的。
尹克西猛地省起,问道:“前辈可是姓周?”那老人笑道:
“是啊,哈哈,你认得我么?”尹克西站起身来,抱拳说道:
“原来是老顽童周伯通周老前辈到了。”潇湘子素闻其名,金
轮法王与尼摩星却不知周伯通的名头,但见他武功深湛,行
事却顽皮胡闹,果然不枉了“老顽童”三字的称号。各人登
时减了敌意,脸上都露出笑容。
金轮法王道:“请恕老衲眼拙,未识武林前辈。便请入座
如何?王爷求贤若渴,今日得见高人,定必欢喜畅怀。”忽必
烈拱手道:“正是,周先生即请入座。”周伯通摇头道:“我吃
得饱了,不用再吃。郭靖呢,他在这里么?”杨过曾听黄药师
说过周伯通与郭靖结拜之事,当即冷冷的道:“你找他干甚
么?”
周伯通自来天真烂漫,最喜与孩童接交,见座中杨过年
纪最小,先便欢喜,又听他直称自己为“你”,不说甚么“老
前辈”、“周先生”,更是高兴,说道:“郭靖是我拜把子的兄
弟,你认得他么?他从小爱跟蒙古人在一起,因此我见到蒙
古包,就钻进来找找。”杨过皱眉道:“你找郭靖有甚么事?”
周伯通心无城府,哪知隐瞒心中之事,随口答道:“他派人送
个信给我,叫我去赴英雄大宴。我老远赶去,路上玩了几场,
迟到了几日,他们却早已散了,叫人好没兴头。”杨过道:
“他们没留下书信给你么?”
周伯通白眼一翻,说道:“你为甚么尽盘问我?你到底识
不识得郭靖?”杨过道:“我怎么不识?郭夫人名叫黄蓉,是
不是?他们的女儿名叫郭芙,是不是?”周伯通拍手笑道:
“错啦,错啦!黄蓉这丫头自己也是个小女孩儿,有甚么女儿?”
杨过一怔,随即会意,问道:“你和他夫妻俩有几年不见
啦?”周伯通点着手指头儿一数,十只手指每一只数了两遍,
道:“总有二十年了罢。”杨过笑道:“对啊,她隔了二十年还
是小女孩儿么?这二十年中她不会生孩子么?”
周伯通哈哈大笑,只吹得白须根根飘动,说道:“是你对,
是你对!他们夫妻小两口儿,生的女儿可也挺俊吗?”杨过道:
“那女孩儿相貌像郭夫人多些,像郭靖少些,你说俊不俊呢?”
周伯通呵呵笑道:“那就好啦,一个女孩儿若是浓眉大眼,黑
黑的脸蛋,像我郭兄弟一般,那自然是美不了。”
杨过知他再无怀疑,为坚其信,又道:“黄蓉的父亲桃花
岛主药师兄,和我是莫逆之交,你可认得他么?”周伯通一怔,
说道:“你这娃娃,怎么跟黄老邪称兄道弟?你师父是谁?”杨
过道:“我师父的本事大得紧,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周伯
通笑道:“我才吓不坏呢。”右手一扬,手中空盘向他疾飞过
去,呼呼风响,势道猛烈异常。
杨过早知周伯通是马钰、丘处机他们的师叔,又见他扬
手时臂不内曲,全以指力发出,正是全真派的手法。他对全
真武功的门道自是无所畏惧,当即伸出左手食指,在盘底一
顶,那盘子就在他手指上滴溜溜的转动。
这一下周伯通固然大是喜欢,而潇湘子、尹克西、尼摩
星等也是群相耸动。潇湘子初时见杨过衣衫褴褛,年纪幼小,
哪将他放在眼内,此刻却想:“凭这盘子飞来之势,我便不敢
伸手去接,更何况单凭一指之力?只消有半点摸不准力道的
来势,连手腕也得折断了。却不知这少年是何来历?”
周伯通连叫几声:“好!”但也已瞧出他以指顶盘是全真
一派的家数,问道:“你识得马钰、丘处机么?”杨过道:“这
两个牛鼻子我怎不认识?”周伯通大喜。他与丘处机等虽然并
无蒂芥,总觉得他们清规戒律烦多,太过拘谨,实在有些儿
瞧他们不起。他生平最佩服的除师兄王重阳外,就是放诞落
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而与黄药师之邪、黄蓉之巧,也隐隐
有臭味相投之感。这时听杨过称马钰、丘处机为“牛鼻子”,
只觉极为入耳,又问:“郝大通他们怎样啦?”
杨过一听“郝大通”三字,怒气勃发,骂道:“这牛鼻子
混蛋得很,终有一日,我要让他好好吃点儿苦头。”周伯通兴
致越来越高,问道:“你要给他吃点甚么苦头?”杨过道:“我
捉着他绑住了手足,在粪缸里浸他半天。”周伯通大喜,悄声
道:“你捉着他之后,可别忙浸入粪缸,你先跟我说,让我在
旁偷偷瞧个热闹。”他对郝大通其实并无半分恶意,只是天性
喜爱恶作剧,旁人胡闹顽皮,自是投其所好,非来凑趣不可。
杨过笑道:“好,我记得了。可是你干么要偷偷的瞧?你怕全
真教的牛鼻子么?”周伯通叹道:“我是郝大通的师叔啊!他
瞧见我,自然要张口呼救。那时我若不救,未免不好意思,若
是相救,好戏可又瞧不到啦。”
杨过暗自沉吟:“此人武功极强,性子倒也朴直可爱,但
总是全真派的,又是郭靖的把兄。大丈夫心狠手辣,须得设
法除了他才好。”
周伯通哪知他心中起了毒念,又问:“你几时去捉郝大
通?”杨过道:“我这就去。你爱瞧热闹,就跟我来罢。”周伯
通大喜,拍着手掌站起身来,突然神情沮丧,又坐了下来,说
道:“唉,不成,我得上襄阳去。”杨过道:“裹阳有甚么好玩?
还是别去罢。”周伯通道:“郭兄弟在陆家庄留书给我,说道
蒙古大军南下,必攻襄阳。他率领中原豪杰赶去相助,叫我
也去出一把力。我一路寻他不见,只好追去襄阳了。”
忽必烈与金轮法王对视了一眼,均想:“原来中原武人大
队赶去襄阳,相助守城。”
正说到此处,帐门中进来一个和尚,约莫四十来岁年纪,
容貌儒雅,神色举止均似书生。他走到忽必烈身旁,两人交
头接耳的说了几句。这和尚是汉人,法名子聪,乃是忽必烈
的谋士。他俗家姓刘名侃,少年时在县衙为吏,后来出家为
僧,学问渊源,审事精详,忽必烈对他甚是信任。此时他得
到卫士禀报,说王爷帐中到了异人,当即入见。
周伯通抚了抚肚皮,道:“和尚,你走开些,我在跟小兄
弟说话。喂,小兄弟,你叫甚么名字?”杨过道:“我姓杨名
过。”周伯通道:“你师父是谁?”杨过道:“我师父是个女子,
她相貌既美,武功又高,可不许旁人提她的名字。”
周伯通打个寒噤,想起了自己的旧情人瑛姑,登时不敢
再问,站起身来,伸袖子一挥身上的灰尘,登时满帐尘土飞
扬。子聪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周伯通大乐,衣袖挥得更加
起劲,突然大声笑道:“我去也!”左手一扬,四柄折断的矛
头向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马光佐四人激射过去。四柄
矛头挟着呜呜破空之声,去势奇速,相距又近,刹那之间,已
飞到四人眼前。
潇湘子等一惊,眼见避闪不及,只得各运内劲去接,哪
知四只手伸出去,一齐接了个空,噗的一声响,四柄矛头都
插在地下土中。原来他这一掷之劲巧妙异常,既发即收,矛
头刚飞到四人身前,突然转弯插地。马光佐是个戆人,只觉
有趣,哈哈大笑,叫道:“白胡子,你的戏法真多。”潇湘子
等三人却是大为惊骇,忍不住脸上变色,均想适才这一接不
中,矛头转弯,自己的性命实已交在对方手里,矛头若非转
而落地,却是插向自己小腹,凭他这一掷之力,哪里还有命
在?
周伯通戏弄四人成功,极是得意,转身便要出帐。子聪
说道:“周老先生,如你这般神通,当真是天下少有,小僧代
王爷敬你一杯。”说着将斟好了的一杯酒送到他面前。周伯通
一饮而尽。子聪又送一杯过去,道:“小僧自己敬一杯!”周
伯通又干了。子聪要待再敬第三杯时,周伯通忽然大叫:“啊
哟,不好!我肚子痛,要拉屎。”蹲下身来,解开裤带,就要
在王帐之中拉屎。法王等忍不住好笑,大声喝阻。周伯通一
怔,叫道:“肚子痛得不对,不是要拉屎!”
杨过向子聪瞧了一眼,已然明白,原来酒中下了毒。他
先前虽曾起意设法除去周伯通,以免郭靖多一强助,但这恶
念在心头一闪即过,他与这老顽童无怨无仇,见他天真烂漫,
实在颇有亲近之意,眼见他中了奸计,心下不忍,正想提醒
于他,叫他拿住忽必烈、逼子聪取药解毒,忽听周伯通叫道:
“不对,不对,原来是毒酒喝得太少,这才肚子痛了。和尚,
快快,再斟三杯毒酒来。越毒越好!”众人愕然相顾。子聪怕
他临死发威,哪敢走近身去?
周伯通大踏步走到桌边,金轮法王挡在忽必烈身前相护,
却见他左手提着裤子,右手取过盛毒酒的酒壶,仰起头咕噜
噜的直灌入肚,喝了个涓滴不存。
众人群相失色。周伯通却哈哈大笑,说道:“对啦,肚子
里毒物太多,老顽童可不变成了老毒物吗?须得以毒攻毒才
是。”突然口一张,一股酒浆向子聪激射过去。金轮法王眼见
势危,拉起桌子一挡,一条酒箭射上桌面,只溅得嗤嗤作响。
周伯通笑声不绝,走到营帐门口,忽地童心大起,拉住
营帐的支柱,使劲晃了几下,那柱子喀的一声断了,一座牛
皮大帐登时落将下来,将忽必烈、金轮法王、杨过等一齐盖
罩在内。周伯通大喜,纵身帐上,来回奔驰,将帐内各人都
踏到了。金轮法王在帐内挥掌拍出,正好击在他的脚底心。周
伯通只觉一股大力冲到,倒也抵挡不住,一个筋斗翻了下来,
大叫:“有趣,有趣!”扬长而去。
待得法王等护住忽必烈爬出,众侍卫七手八脚换柱立帐,
周伯通早已去得远了。法王与潇湘子等齐向忽必烈谢罪,自
愧护卫不周,惊动了王爷。忽必烈丝毫不介于怀,反而不绝
口的称赞周伯通本事,说如此异人不能罗致帐下,甚感可惜。
法王等均有愧色。
当下重整杯盘。忽必烈道:“蒙古大军数攻襄阳,始终难
下。眼下中原豪杰聚会守城,这周伯通又去相助,倒是件棘
手之事,不知各位有何妙策?”尹克西道:“这周伯通武功虽
强,咱们也未必就弱于他了。王爷尽管攻城,咱们兵对兵,将
对将,中原固有英雄,西域也有豪杰。”忽必烈道:“话虽不
错,但古人有云:‘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少
算不胜。’进兵之前,务须成竹在胸。”子聪道:“王爷之见,
极是英明……”
他一言未毕,忽听帐外有人大声叫道:“我说过不去就是
不去,你们软请硬邀,都是无用。”正是周伯通在叫嚷,不知
他何以去而复来,又是在和谁讲话,众人好奇心起,均想出
帐看个究竟。忽必烈笑道:“大家去瞧瞧,不知那老顽童又在
跟谁胡闹了。”
众人步出帐外,只见周伯通远远站在西首的旷地上,四
个人分站南、西、西北、北四个方位,成弧形将他围住,却
空出了东面。周伯通伸臂攘拳,大声叫嚷:“不去,不去!”
杨过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谁勉强得了?何必如此
争吵?”看那四人时,都是一式的绿袍,服色奇古,并非当时
装束,三个男人均是中年,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则是个
少女,腰间一根绿色绸带随风飘舞。
只听站在北方的男子说道:“我们决非有意为难,只是尊
驾踢翻丹炉、折断灵芝、撕毁道书、焚烧剑房,只得屈请大
驾,亲自向家师说明,否则家师怪责,我们做弟子的万万担
当不起。”周伯通嬉皮笑脸的道:“你就说是一个老野人路过,
无意中闯的祸,不就完了?”那男子道:“尊驾是一定不肯去
的了?”周伯通摇摇头。那男子伸手指着东方道:“好啊,好
啊,是他来了。”
周伯通回头一看,不见有人。那男子做个手势,四人手
中突然拉开一张绿色的大渔网,兜头向周伯通罩落。这四人
手法熟练无比,又是古怪万分,饶是周伯通武功出神入化,给
那渔网一罩住,登时手足无措,只听得他大呼小叫、唤爹喊
娘,却给四人提着渔网东绕西转,绑了个结结实实。一个男
子将他负在肩头,余下三人持剑在旁相护,向东飞奔而去。
杨过挂念周伯通的安危,心道:“我非救他不可。”当即
提气追去,叫道:“喂,喂!你们捉他到哪里去?”
法王等均觉如此怪事,岂能不看个究竟?当即别过忽必
烈,随后赶去。奔行数里,来到一条溪边,只见那四人扛着
周伯通上船,两人扳桨,溯溪上行。众人沿岸追赶,追了里
许,见溪中有艘小舟,当即入舟。马光佐力大,扳桨而划,顷
刻间追近数丈。但溪流曲折,转了几个弯,忽然不见了前舟
的影踪。
尼摩星从舟中跃起,登上山崖,霎时间犹如猿猴般爬上
十余丈,四下眺望,只见绿衫人所乘小舟已划入西首一条极
窄的溪水之中。溪水入口处有一大丛树木遮住,若非登高俯
视,真不知这深谷之中居然别有洞天。他跃回舟中,指明了
方向,众人急忙倒转船头,划向来路,从那树丛中划了进去。
溪洞山石离水面不过三尺,众人须得横卧舱中,小舟始能划
入。划了一阵,但见两边山峰壁立,抬头望天,只余一线。山
青水碧,景色极尽清幽,只是四下里寂无声息,隐隐透着凶
险。又划出三四里,溪心忽有九块大石迎面耸立,犹如屏风
一般,挡住了来船去路。
马光佐首先叫起来:“糟啦,糟啦,这船没法划了。”潇
湘子阴恻恻的道:“你一身牛力,将船提了过去罢。”马光佐
怒道:“我可没这般大力,除非你僵尸来使妖法。”
金轮法王当二人争吵之先,早自寻思:“那小舟如何过得
这九个石屏风?”听了二人之言,说道:“凭一人之力,任谁
都拔不起这船,咱们六人合力,那就成了。杨兄弟、尹兄和
我三人一面,尼兄、潇湘兄、马兄三位一面,六人合力齐施
如何?”
众人同声叫好,依着他的分派,六人分站两旁,各自在
山石上寻到了坚稳立足之处,好在那溪极是窄狭,六人站立
两旁,伸出手来足够握到船边。法王叫一声:“起!”六人同
时用力。六人中只杨过与尹克西力气较小,其余四人都是力
兼数人,马光佐尤具神力,只听得波的一声,小舟离开水面,
已越过了那九块大石组成的石屏。
众人跃回船头,一齐抚掌大笑。这六人本来勾心斗角,相
互间颇存敌意,但经此一番齐心合力,自然而然的亲密了几
分。
潇湘子道:“我们六人的功夫虽然不怎么样,在武林中总
也挨得上是一流好手,六人合力抬一艘小船,原也算不了难
事,可是……”尼摩星抢着道:“四个绿衫子的男的女的,武
功胡里胡涂的,小船抬得过大石的?”六人中倒有五人早在暗
暗诧异,只有马光佐却在思索他说“武功胡里胡涂的”是甚
么意思。尼摩星道:“他们的船小的,人的……人的……四个
人……也少的。四个人能够这么……这么干的,力气也就……
就好的。”尹克西道:“那三个男子也还罢了,另一个娇滴滴
的十七八岁大姑娘,决计无此本事,这大石中必是另有机关,
咱们一时猜想不透罢了。”
法王微微一笑,说道:“人不可以貌相,如我们这位杨兄
弟,他小小年纪,却是身负绝顶武功,若非我们亲眼得见,谁
又信来?”杨过谦道:“小弟末学后进,有何足道?但那四个
绿衫人居然能将周伯通绑缚而去,自是有过人之处。”他口中
谦逊,但说话之间已与潇湘子等一流名家称兄道弟。众人亲
见他以一指之力接了周伯通的飞盘,均已不轻视于他,听他
这番话说得有理,都纷纷猜测起来。
这六人中杨过年幼,法王、马光佐、尼摩星三人向在西
域,潇湘子荒山独修,素不与外人交往,只尹克西于中原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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