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晚间,那少女待杨过吃完了饭,
进室来收拾碗筷,正要出去,杨过道:“姊姊,你的箫吹得真
好听,再吹一曲,好不好?”
那少女微一沉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箫,坐在
杨过床前,幽幽吹了起来。这次吹的是一曲“迎仙客”,乃宾
主酬答之乐,曲调也如是雍容揖让,肃接大宾。杨过心想:
“原来你在箫声之中也带了面具,不肯透露心曲。”
箫声中忽听得远处脚步声响,有人疾奔而来。那少女放






下玉箫,走到门口,叫道:“表妹!”一人奔向屋前,气喘吁
吁的道:“表姊,那女魔头查到了我的踪迹,正一路寻来,咱
们快走!”杨过听话声正是陆无双,心下一喜,但随即听她说
那女魔头即将追到,指的自是李莫愁,不由得暗暗吃惊,随
即又想:“原来这位姑娘是媳妇儿的表姊。”
只听那少女道:“有人受了伤,在这里养伤。”陆无双道:
“是谁?”那少女道:“你的救命恩人。”陆无双叫道:“傻蛋!
他……他在这里!”说着冲进门来。
月光下只见她喜容满脸,叫道:“傻蛋,傻蛋!你怎么寻
到了这里?这次可轮到你受伤啦。”杨过道:“媳妇……”只
说出两个字,想起身旁那温雅端庄的青衫少女,登时不敢再
开玩笑,当即缩住,转口问道:“李莫愁怎么又找上你了?”
陆无双道:“那日酒楼上一战,你忽然走了,我表姊带我
到这里养伤。其实我的伤早就没事啦,我气闷不过,出去闲
逛散心,当天就撞到了两名丐帮的化子,偷听到他们说大胜
关在开什么英雄大会。我便去大胜关瞧瞧热闹,哪知这会已
经散了。我怕表姊记挂,赶着回来,在前面镇上的茶馆外忽
然见到了那女魔头的花驴,她驴子换了,金铃却没换……”说
到这里,声音已不禁发颤,续道:“总算命不该绝,若是迎面
撞上,表姊,傻蛋,这会儿可见你们不着啦。”
杨过道:“这位姑娘是你表姊?多承她相救,可还没请教
姓名。”那少女道:“我……”陆无双突然伸出双手,将杨过
和那少女脸上的人皮面具同时拉脱,说道:“那魔头不久就要
到来,你们两个还戴这劳什子干甚么?”
杨过眼前斗然一亮,见那少女脸色晶莹,肤光如雪,鹅






蛋脸儿上有一个小小酒窝,微现腼腆,虽不及小龙女那么清
丽绝俗,却也是个极美的姑娘。
陆无双道:“她是我表姊程英,桃花岛黄岛主的关门小弟
子。”杨过作揖为礼,道:“程姑娘。”程英还礼,道:“杨少
侠。”杨过心想:“怎么她小小年纪,竟是黄岛主的弟子?从
郭伯母身上算起来,我岂不还矮了她一辈?”
原来程英当日为李莫愁所擒,险遭毒手,适逢桃花岛岛
主黄药师路过,救了她性命。黄药师自女儿嫁后,浪迹江湖,
四海为家,年老孤单,自不免寂寞,这时见程英稚弱无依,不
由得起了怜惜之心,治愈她伤毒之后便带在身边。程英服侍
得他体贴入微,远胜当年娇憨顽皮、跳荡不羁的黄蓉。黄药
师由怜生爱,收了她为徒。程英聪明机智虽然远不及黄蓉,但
她心细似发,从小处钻研,却也学到了黄药师不少本领。
这一年她武功初成,禀明师父,北上找寻表妹,在关陕
道上与杨过及陆无双相遇,途中示警、夜半救人,便都是她
的手笔了。众少年合斗李莫愁后,她带回陆无双到这荒山中
来结庐疗伤。日前陆无双独自出外,久久不归。程英记挂起
来,出去找寻,却遇上黄蓉摆乱石阵与金轮法王相斗。这项
奇门阵法她也跟黄药师学过,虽所知不多,学得却极细到,机
缘巧合,将杨过救了回来。
陆无双道:“这紧急关头,你两位还这般多礼干什么?”杨
过道:“李莫愁后来见到你了?”陆无双道:“你倒想得挺美!
要是给她见到了,你又不来救我,我还能逃脱她的毒手?我
一见到花驴颈中的金铃,立即躲在茶馆屋后,大气也不敢喘
一口。只听得那魔头在向那茶馆掌柜的打听,有没见到两个






小姑娘,一个有点儿跛,另一个是个丑八怪。表姊,她说的
是你,可不知道你恰好是丑八怪的对头,是位美人儿……”程
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你别胡说,可让杨少侠笑话。”杨过
道:“少侠甚么的称呼,可不敢当,你叫我杨过便是。”
陆无双嗔道:“你一见我表姊,就服服贴贴的,连名带姓
都说了,跟我却偏装神弄鬼的骗人。”杨过微笑道:“你叫我
‘傻蛋’,我便听你话做傻蛋,那还不够服服贴贴吗?”陆无双
小嘴一撅,道:“慢慢再跟你算帐。”转头向程英道:“表姊,
你带了这面具儿,常到镇上去买盐米物品,镇上的人都认得
你。茶馆掌柜也决想不到李莫愁这样斯文美貌的出家人会不
怀好意,自然跟她说了咱们的住处。那魔头谢了,又问镇上
什么地方可以借宿,便带了洪师姊去找宿处。她一向害人总
是天刚亮时动手,算来还有三个时辰。”
程英道:“是。那日这魔头到表妹家,便是寅末卯初时分。”
三人说起当年李莫愁如何下毒手害死陆无双父母之事,才知
三人幼时曾在嘉兴相会,程英和陆无双都还去过杨过所住的
破窑,想到儿时居然曾有过这番遇合,心头不由得均是平添
温馨之意。
杨过道:“这魔头武功高强,就算我并未受伤,咱三个也
是斗她不过的。还是外甥点灯笼,照旧,咱们这就溜之大吉
罢。”程英点点头道:“眼下还有三个时辰。杨兄的坐骑脚力
甚好,咱们立时就逃,那魔头未必追得上。”陆无双道:“傻
蛋,你身上有伤,能骑马么?”杨过叹道:“不能骑也只得硬
挺,总好过落在这魔头手中。”
陆无双道:“咱们只一匹马。表姊,你陪傻蛋向西逃,我






故布疑阵,引她往东追。”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不,你
陪杨兄。我跟李莫愁并无深仇大怨,纵然给她擒住,也不一
定要伤我,你若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陆无双道:
“她冲着我而来,若见我和傻蛋在一起,岂非枉自累了他?”表
姊妹俩你一言,我一语,互推对方陪伴杨过逃走。
杨过听了一会,甚是感动,心想这两位姑娘都是义气干
云,危急之际甘心冒险来救我性命,纵然我给那魔头拿住害
死,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
只听陆无双道:“傻蛋,你倒说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
呢,还是要我陪?”杨过还未回答,程英道:“你怎么傻蛋长、
傻蛋短的,也不怕杨兄生气。”陆无双伸了伸舌头,笑道:
“瞧你对他这般斯文体贴,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她把“傻
蛋”改称“傻兄”,算是个折衷。
程英面色白皙,极易脸红,给她一说,登时羞得颜若玫
瑰,微笑道:“人家叫你‘媳妇儿’,可不是么?你媳妇儿不
陪,那怎么成?”这一来可轮到陆无双脸红了,伸出双手去呵
她痒,程英转身便逃。霎时中小室中一片旖旎风光,三人倒
不似初时那么害怕担忧了。
杨过心想:“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媳妇儿就有性命之忧。
倘是媳妇儿陪我,程姑娘也是万分危险。”说道:“两位姑娘
如此相待,实是感激无已。我说还是两位快些避开,让我在
这里对付那魔头。我师父与她是师姊妹,她总得有几分香火
之情,何况她怕我师父,谅她不敢对我如何……”他话未说
完,陆无双已抢着道:“不行,不行。”
杨过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弃己而逃,于是朗声道:“咱






三人结伴同行,当真给那魔头追上时,三人拚一死战,是死
是活,听天由命便了。”陆无双拍手道:“好,就是这样。”
程英沉吟道:“那魔头来去如风,三人同行,定然给她追
上。与其途中激战,不如就在这儿给她来个以逸待劳。”杨过
道:“不错。姊姊会得奇门遁甲之术,连那金轮法王尚且困住,
赤练仙子未必就能破解。”此言一出,三人眼前登时现出一线
光明。程英道:“那乱石阵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势略加变化则
可,要我自布一个却是万万无此大才,说不得,咱们尽人事
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来帮我。”杨过心想:“郭伯母教我
阵法变化,仓卒之际,我只硬记得十来种,只能用来诱那生
满了锈的铁轮法王入阵,要阻挡这怨天愁地的李莫愁却是全
无用处。这门功夫可繁难得紧,真要精熟,决非一年半载之
功。程姑娘小小年纪,所学自然及不上郭伯母,她这话想来
也非谦辞。但她布的阵势不论如何简陋,总是有胜于无。”
表姊妹俩拿了铁铲锄头,走出茅舍,掘土搬石,布置起
来。忙了一个多时辰,隐隐听得远处鸡鸣之声,程英满头大
汗,眼见所布的上阵与黄蓉的乱石阵实在相差太远,心中暗
自难过:“郭夫人之才真是胜我百倍。唉,想以此粗陋土阵挡
住那赤练魔头,那当真是难上加难了。”她怕表妹与杨过气沮,
也不明言。
陆无双在月光下见表姊的脸色有异,知她实无把握,从
怀中取出一册抄本,进屋去递给杨过,道:“傻蛋,这就是我
师父的五毒秘传。”杨过见那本书封皮殷红如血,心中微微一
凛。陆无双道:“我骗她说,这书给丐帮抢了去,待会我若给
她拿住,定然给她搜出。你好生瞧一遍,记熟后就烧毁了罢。”






她与杨过说话,从来就没正正经经,此时想到命在顷刻,却
也没心情再说笑话了。杨过见她神色凄然,点头接过。
陆无双又从怀里取出一块锦帕,低声道:“若你不幸落入
那魔头手中,她要害你性命,你就拿出这块锦帕来给她。”杨
过见那锦帕一面毛边,显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绣着的一
朵红花也撕去了一半,不知她是何用意,愕然不接,问道:
“这是什么?”
陆无双道:“是我托你交给她的,你答应么?”杨过点了
点头,接过来放在枕边。陆无双却过来拿起,放入他怀中,低
声道:“可别让我表姊知道。”突然间闻到他身上一股男子气
息,想起关陕道上解衣接骨、同枕共榻种种情事,心中一荡,
向他痴痴的望了一眼,转身出房。
杨过见她这一回眸深情无限,心中也自怦怦跳动,打开
那五毒秘传来看了几页,记住了五毒神掌与冰魄银针毒性的
解法,心想:“两种解药都是极难制炼,但教今日不死,这两
门解法日后总当有用。”
忽听茅屋门呀的一声推开,抬起头来,只见程英双颊晕
红,走近榻边,额边都是汗珠。她呼吸微见急促,说道:“杨
兄,我在门外所布的土阵实在太也拙劣,殊难挡得住那赤练
仙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递给了他,又道:“若是
给她冲进屋来,你就拿这块帕子给她罢。”
杨过见那锦帕也只半边,质地花纹与陆无双所给的一模
一样,心下诧异,抬起头来,目光与她相接,灯下但见她泪
眼盈盈、又羞又喜,正待相询,程英斗然间面红过耳,低声
道:“千万别让我表妹知道。”说罢翩然而出。






杨过从怀中取出陆无双的半边锦帕,拚在一起,这两个
半块果然原是从一块锦帕撕开的,见帕子甚旧,白缎子已变
淡黄,但所绣的红花却仍是娇艳欲滴。他望着这块破帕,知
道中间定有深意,何以她二人各自给我半块?何以要我交给
李莫愁?何以她二人又不欲对方知晓?而赠帕之际,何以二
人均是满脸娇羞?
他坐在床上呆呆出神,听得远处鸡声又起,接着幽幽咽
咽的箫声响了起来,想是程英布阵已完,按箫以舒积郁,吹
的是一曲“流波”,箫声柔细,却无悲怆之意,隐隐竟有心情
舒畅、无所挂怀的模样。杨过听了一会,低吟相和。
陆无双坐在土堆之后,听着表姊与杨过箫歌相和,东方
渐现黎明,心想:“师父转瞬即至,我的性命是挨不过这个时
辰了。但盼师父见着锦帕,饶了表姊和他的性命,他二人
……”陆无双本来刁钻尖刻,与表姊相处,程英从小就处处
让她三分。但此刻临危,她竟一心一意盼望杨过平安无恙,心
中对他情深一片,暗暗许愿,只要能逃得此难,就算他与表
姊结成鸳侣,自己也是死而无憾。
正自出神,猛抬头,突见土堆外站着一个身穿黄衫的道
姑,右手拂尘平举,衣襟飘风,正是师父李莫愁到了。
陆无双心头大震,拔剑站起。李莫愁竟站着一动不动,只
是侧耳倾听。
原来她听到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时与爱侣陆展元共奏
乐曲的情景,一个吹笛,一个吹笙,这曲“流波”便是当年
常相吹奏的。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此刻音韵依旧,却已是
“风月无情人暗换”,耳听得箫歌酬答,曲尽绸缪,蓦地里伤






痛难禁,忍不住纵声大哭。
这一下斗放悲声,更是大出陆无双意料之外,她平素只
见师父严峻凶杀,哪里有半点柔软心肠?怎么明明是要来报
怨杀人,竟在门外痛哭起来?但听她哭得愁尽惨极,回肠百
转,不禁也心感酸楚。
李莫愁这么一哭,杨过和程英也自惊觉,歌声节拍便即
散乱。李莫愁心念一动,突然纵声而歌,音调凄婉,歌道: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
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
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箫歌声本来充满愉乐之情,李莫愁此歌却词意悲切,声
调更是哀怨,且节拍韵律与“流波”全然不同,歌声渐细,却
是越细越高。程英心神微乱,竟顺着那“欢乐趣”三个字吹
出,待她转到“离别苦”三字时,已不自禁的给她带去。她
慌忙转调,但箫韵清和,她内力又浅,吹奏不出高亢之音与
李莫愁的歌声相抗,微一踌躇,便奔进室内,放下玉箫,坐
在几边抚动瑶琴。杨过也放喉高唱,以助其势。只听得李莫
愁歌声越转凄苦,程英的琴弦也是越提越高,铮的一声,第
一根“徵弦”忽然断了。
程英吃了一惊,指法微乱,瑶琴中第二根“羽弦”又自
崩断。李莫愁长歌带哭,第三根“宫弦”再绝。程英的琴箫
都是跟黄药师学的,虽遇明师,毕竟年幼,造诣尚浅。李莫
愁本来乘着对方弦断韵散、心慌意乱之际,大可长驱直入,但
眼见茅屋外的土阵看似乱七八糟,中间显是暗藏五行生克的
变化,她不解此道,在古墓内又曾累次中伏被创,不免心存






忌惮,灵机一动,突然绕到左侧,高歌声中破壁而入。
程英所布的土阵东一堆,西一堆,全都用以守住大门,却
未想到茅屋墙壁不牢,给李莫愁绕开正路,双掌起处,推破
土壁,攻了进来。陆无双大惊,提剑跟着奔进。
杨过身上有伤,无法起身相抗,只有躺着不动。程英料
知与李莫愁动手也是徒然送命,当下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
外,调弦转律,弹起一曲“桃夭”来。这一曲华美灿烂,喜
气盎然。她心中暗思:“我一生孤苦,今日得在杨大哥身边而
死,却也不枉了。”目光斜向杨过瞧去。杨过对她微微一笑,
程英心中愉乐甜美,暗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琴声
更是洋洋洒洒,乐音中春风和畅,花气馨芳。
李莫愁脸上愁苦之色渐消,问陆无双道:“那书呢?到底
是丐帮取去了不曾?”杨过将“五毒秘传”扔给了她,说道:
“丐帮黄帮主、鲁帮主大仁大义,要这邪书何用?早就传下号
令,帮众子弟,不得翻动此书一页。”李莫愁见书本完整无缺,
心下甚喜,又素知丐帮行事正派,律令严明,也许是真的未
曾翻阅。
杨过又从怀中取出两片半边锦帕,铺在床头几上,道:
“这帕子请你一并取了去罢!”李莫愁脸色大变,拂尘一挥,将
两块帕子卷了过去,怔怔的拿在手中,一时间思潮起伏,心
神不定。程英和陆无双互视一眼,都是脸上晕红,料不到对
方竟将帕子给了杨过,而他却当面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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