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萍不知他是出言调笑,道:
“有羊脂玉掌功么?这名儿倒挺美。”只觉他捏住自己手掌,一
紧一放,使力极轻,觉得这手法还不及自己所学以铁掌功为
基的擒拿手厉害,心想:“你第一招与第二招都是我所会的功
夫,难道单凭第三招一招,就能杀了耶律齐?”杨过凝视她眼
睛,叫道:“看仔细了!”突然手腕疾翻,横刀往自己项颈中
抹去。
完颜萍大惊,叫道:“你干甚么?”她右手被杨过牢牢握
住,忙伸左手去夺他单刀。虽在危急之中,她的铁掌擒拿手
仍是出招极准,一把抓住杨过手腕,往外力拗,叫他手中刀
子不能及颈。杨过松开了手,退后两步,笑道:“你学会了么?”
完颜萍惊魂未定,只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不明他的用
意。杨过笑道:“你先使‘云横秦岭’横削,再使‘枯藤缠
树’牢牢抓住他右手,第三招举刀自刎,他势必用左手救你。
他向你立过誓,只要你逼得他用了左手,任你杀他,死而无
怨。这不成了么?”完颜萍一想不错,怔怔的瞧着他。杨过道:
“这三招万无一失,若不收效,我跟你磕头。”完颜萍微微摇
头,说道:“他说过不用左手,一定不会用的。那便怎地?”杨
过道:“那又怎地?你永世报不了仇啦,自己死了不就干净?”
完颜萍凄然点头,道:“你说得对。多谢指点迷津。阁下到底
是谁?”
杨过还未回答,窗外忽然有个女子声音叫道:“他叫傻蛋,
你别信他的鬼话。”杨过听得是陆无双的声音,只笑了笑,并
不理会。完颜萍纵向窗边,只见黑影一闪,一个人影跃出了
围墙。
完颜萍待要追出,杨过拉住她手,笑道:“不用追了,是
我的同伴。她最爱跟我过不去。”完颜萍望着他,沉吟半晌,
道:“你既不肯说自己姓名,那也罢了。我信得过你对我总是
一番好意。”杨过见她秋波一转,神色楚楚,不由得心生怜惜,
当下拉着她手,和她并肩坐在床沿,柔声道:“我姓杨名过,
我是汉人,不是蒙古人。我爹爹妈妈都死啦,跟你身世一般
……”
完颜萍听他说到这里,心里一酸,两滴泪珠夺眶而出。杨
过心情激荡,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完颜萍从怀里抽出
一块手帕,掷给了他。杨过拿到脸上拭抹,想到自己身世,眼
泪却愈来愈多。
完颜萍强笑道:“杨爷,你瞧我倒把你招哭啦。”杨过道:
“别叫我杨爷。你今年几岁啦?”完颜萍道:“我十八岁,你呢?”
杨过道:“我也是十八。”心想:“我若是月份小过她,给她叫
一声兄弟,可没味儿。”说道:“我是正月里的生日,以后你
叫我杨大哥得啦。我也不跟你客气,叫你完颜妹子啦。”完颜
萍脸上一红,觉得此人做事单刀直入,好生古怪,但对自己
确是并无恶意,于是点了点头。
杨过见她点头,喜得心痒难搔。完颜萍容色清秀,身材
瘦削,遭逢不幸,似乎生来就叫人怜惜,而最要紧的是她盈
盈眼波竟与小龙女极为相似。他可没想到一个人心中哀伤,眼
色中自然有凄苦之意,天下之人莫不皆然,说她眼波与小龙
女相似,那也只是他自欺自慰的念头而已。他凝视着她眼睛,
忽而将她的黑衣幻想而为白衣,将她瘦瘦的瓜子脸幻想成为
小龙女清丽绝俗的容貌,痴痴的瞧着,脸上不禁流露出了祈
求、想念、爱怜种种柔情。
完颜萍有些害怕,轻轻挣脱他手,低声道:“你怎么啦?”
杨过如梦方醒,叹了口气,道:“没甚么。你去不去杀他?”完
颜萍道:“我这就去。杨大哥,你陪不陪我?”杨过待要说
“自然陪你去”,转念一想:“若我在旁,她有恃无恐,自刎之
情不切,耶律齐就不会中计。”说道:“我不便陪你。”
完颜萍眼中登时露出失望之色,杨过心里一软,几乎便
要答应陪她,哪知完颜萍幽幽的道:“好罢,杨大哥,只怕我
再也见不到你啦。”杨过忙道:“哪里?哪里?我……”
完颜萍凄然摇头,径自奔出屋去,片刻之间,又已回到
耶律晋的住处。
这时耶律楚材等各已回房,正要安寝。完颜萍在大门上
敲了两下,朗声说道:“完颜萍求见耶律齐耶律公子。”早有
几名侍卫奔过来,待要拦阻,耶律齐打开门来,说道:“完颜
姑娘有何见教?”完颜萍道:“我再领教你的高招。”耶律齐心
中奇怪:“怎地你如此不自量力?”于是侧身让开,右手一伸,
说道:“请进。”
完颜萍进房拔刀,呼呼呼连环三招,刀风中夹着六招铁
掌掌法,这“一刀夹双掌”自左右分进合击。耶律齐左手下
垂,右手劈打戳拿,将她三刀六掌尽数化解,心想:“怎生寻
个法儿,叫她知难而退,永不再来纠缠?”
二人斗了一阵,完颜萍正要使出杨过所授的三招,门外
忽有一女子声音叫道:“耶律齐,她要骗你使用左手,可须小
心了。”正是陆无双出声呼叫。耶律齐一怔,完颜萍不等他会
过意来,立时一招“云横秦岭”削去,待他侧身闪避,斗地
伸出左手,“枯藤缠树”,已抓住他右手,自己右手回转,横
刀猛往颈中抹去。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耶律齐心中转了几转:“定须
救她?但她是在骗我用左手,我一使上左手,这条命就是交
给她了。大丈夫死则死耳,岂能见死不救?”杨过逆料耶律齐
的心思,只要突然出此三招,他非出左手相救不可,哪知陆
无双从中捣乱,竟尔抢先提醒。本来这法子已然不灵,但耶
律齐慷慨豪侠,明知这一出手相救,乃是自舍性命,危急之
际竟然还是伸出左手,在完颜萍右腕上一挡,手腕翻处,夺
过了她的柳叶刀来。
二人交换了这三招,各自跃后两步。耶律齐不等她开口,
将刀掷了过去,说道:“你已迫得了我用左手,你杀我便是,
但有一事相求。”完颜萍脸色惨白,道:“甚么事?”耶律齐道:
“求你别再加害家父。”完颜萍“哼”了一声,慢慢走近,举
起刀来,烛光下只见他神色坦然,凛凛生威,见到这般男子
汉的气概,想起他是为了相救自己才用左手,这一刀哪里还
砍得下去?她眼中杀气突转柔和,将刀子往地下一掷,掩面
奔出。
她六神无主,信步所之,直奔郊外,到了一条小溪旁,望
着淡淡的星光映在溪中,心中乱成一团。过了良久良久,叹
了一口长气。
忽然身后也发出一声叹息。完颜萍一惊,转过身来,只
见一人站在身后,正是杨过。她叫了声“杨大哥”,垂首不语。
杨过上前握住她双手,安慰她道:“要为父母报仇,原非易事,
那也不必性急。”完颜萍道:“你都瞧见了?”杨过点点头。完
颜萍道:“以我这般无用之辈,报仇自然不易。我只要有你一
半功夫,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杨过携着她手,和她并排坐在一棵大树下,说道:“纵然
学得我的武功,又有何用?你眼下虽不能报仇,总知道仇人
是谁,日后岂无良机?我呢?连我爹爹是怎样死的也不知,是
谁害死他也不知,甚么报仇雪恨,全不用提。”
完颜萍一呆,道:“你父母也是给人害死的么?”杨过叹
道:“我妈是病死的,我爹爹却死得不明不白。我从来没见过
我爹一面。”完颜萍道:“那怎么会?”杨过道:“我妈生我之
时,我爹已经死了。我常问我妈,爹爹到底是怎么死的,仇
人是谁?我每次问起,妈妈总是垂泪不答,后来我就不敢再
问啦。那时候我想,等我年纪大些再问不迟,哪知道妈妈忽
然一病不起。她临死时我又问起。妈妈只是摇头,说道:‘你
爹爹……你爹爹……唉,孩儿,你这一生一世千万别想报仇。
你答允妈,千万不能想为爹爹报仇。’我又是悲伤,又是难过,
大叫:‘我不答允,我不答允!’妈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此死
了。唉,你说我怎生是好啊?”他说这一番话原意是安慰完颜
萍,但说到后来,自己也伤心起来。常言道:“杀父之仇,不
共戴天”,人若不报父仇,乃是最大的不孝,终身蒙受耻辱,
为世人所不齿。杨过连杀父仇人的姓名都不知道,这件恨事
藏在心中郁积已久,此时倾吐出来,语气之中自是充满了伤
心怨愤。
完颜萍道:“是谁养大你的?”杨过道:“又有谁了?自然
是我自己养自己。我妈死后,我就在江湖上东游西荡,这里
讨一餐,那里挨一宿,有时肚子饿得抵不住,偷了人家一个
瓜儿薯儿,常常给人抓住,饱打一顿。你瞧,这里许多伤疤,
这里的骨头突出来,都是小时给打的。”一面说,一面卷起衣
袖裤管给她看,星光朦胧下完颜萍瞧不清楚,杨过抓住了她
手,在自己小腿的伤疤上摸去。完颜萍抚摸到他腿上凹凹凸
凸的疤痕,不禁心中一酸,暗想自己虽然国破家亡,但父亲
留下不少亲故旧部,金银财宝更是不计其数,与他的身世相
较,自己又是幸运得多了。
二人默然半晌,完颜萍将手轻轻缩转,离开了他小腿,但
手掌仍是让他握着,低声问道:“你怎么学了这一身高强武功?
怎地又做了蒙古人的官儿?”杨过微微一笑,道:“我不是蒙
古的官儿。我穿蒙古衣衫,只是为了躲避仇家追寻。”完颜萍
喜道:“那好啊。”杨过道:“好甚么?”完颜萍脸上微微一红,
道:“蒙古人是我大金国的死对头,我自然盼望你不是蒙古的
官儿。”杨过握着她温软滑腻的手掌,大是心神不定,说道:
“若是我做大金的官儿,你又对我怎样?”
完颜萍当初见他容貌英俊,武功高强,本已有三分喜欢,
何况在患难之际,得他诚心相助,后来听了他诉说身世,更
增了几分怜惜,此时听他说话有些不怀好意,却也并不动怒,
只叹道:“若是我爹爹在世,你想要甚么,我爹爹总能给你。
现下我爹娘都不在了,一切还说甚么?”
杨过听他语气温和,伸手搭在她的肩头,在她耳边低声
道:“妹子,我求你一件事。”完颜萍芳心怦怦乱跳,已自料
到三分,低声问:“甚么?”杨过道:“我要亲亲你的眼睛,你
放心!我只亲你的眼睛,别的甚么也不犯你。”
完颜萍初时只道他要出口求婚,又怕他要有肌肤之亲,自
己若是拒却,他微一用强,怎能是他对手?何况她少女情怀,
一只手被他坚强粗厚的手掌握着,已自意乱情迷,别说他用
强,纵然毫不动粗,实在也是难以拒却,哪知他只说要亲亲
自己的眼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是心中却又微感失望,略
觉诧异,当真是中心栗六,其乱如丝了。她妙目流波,怔怔
的望着他,眼神中微带娇羞。杨过凝视她的眼睛,忽然想起
小龙女与自己最后一次分别之前,也曾这般又娇羞又深情的
望着自己,不禁大叫一声,跃起身来。
完颜萍被他吓了一跳,想问他为了甚么,又觉难以启齿。
杨过心中混乱,眼前晃来晃去尽是小龙女的眼波。那日
他见此眼波之时,尚是个混沌未凿的少年,对小龙女又素来
尊敬,以致全然不知其中含意,但自下得山来,与陆无双共
处几日,此刻又与完颜萍耳鬓厮磨,蓦地里心中灵光一闪,恍
然大悟,对小龙女这番柔情蜜意,方始领会,不由得懊丧万
端,几欲在大树上就此一头撞死,心想:“姑姑对我如此一片
深情,又说要做我妻子,我竟然辜负她的美意,此时却又往
何处寻她?”突然间大叫一声,扑上去一把抱住完颜萍,猛往
她眼皮上亲去。
完颜萍见他如痴如狂,心中又惊又喜,但觉他双臂似铁,
紧紧箍在自己腰里,当下闭了眼睛,任他恣意领受那温柔滋
味,只觉他嘴唇亲来亲去,始终不离自己的左眼右眼,心想
此人虽然狂暴,倒是言而有信,但不知他何以只亲自己的眼
睛?忽听得杨过叫道:“姑姑,姑姑!”声音中热情如沸,却
又显得极是痛楚。完颜萍正要问他叫甚么,忽然背后一个女
子声音说道:“劳您两位的驾!”
杨过与完颜萍同时一惊,离身跃开,见大树旁站着一人,
身穿青袍。完颜萍心下怦怦乱跳,满脸飞红,低头抚弄衣角,
不敢向那人再瞧上一眼。杨过却认得清楚,正是当日在小客
店中盗驴引开李莫愁的那人,于自己和陆无双实有救命之恩,
见这人头垂双鬟,是个女郎,当即深深一躬,说道:“日前多
蒙姑娘援手,大德难忘。”
那女郎恭恭敬敬的还礼,说道:“杨爷此刻,还记得那一
同出死入生的旧伴么?”杨过道:“你说是……”那女郎道:
“李莫愁师徒适才将她擒了去啦!”杨过大吃一惊,颤声道:
“当真?她……她现下不碍事么?”那女郎道:“一时三刻还不
碍事。陆姑娘咬定那部秘本给丐帮拿了去,赤练魔头便押着
她去追讨。谅来她性命一时无妨,折磨自然是免不了。”杨过
叫道:“咱们快救她去。”那女郎摇头道:“杨爷武功虽高,只
怕还不是那赤练魔头的对手。咱们枉自送了性命,却于事无
补。”
杨过在淡淡星光之下,见这青衣女郎的面目竟是说不出
的怪异丑陋,脸上肌肉半点不动,倒似一个死人,教人一见
之下,不自禁的心生怖意,向她望了几眼,便不敢正视,心
想:“这位姑娘为人这么好,却生了这样一副怪相,实是可惜。
我再看她面貌,难免要流露惊诧神色,那可就得罪她了。”问
道:“不敢请教姑娘尊姓?”
那女郎道:“贱姓不足挂齿,将来杨爷自会知晓,眼下快
想法子救人要紧。”她说话时脸上肌肤丝毫不动,若非听到声
音是从她口中发出,真要以为他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僵尸。但
说也奇怪,她话声却极是柔娇清脆,令人听之醒倦忘忧。杨
过道:“既然如此,如何救人一凭姑娘计议。小人敬听吩咐便
是。”那女郎彬彬有礼,说道:“杨爷不必客气,你武功强我
十倍,聪明才智,我更是望尘莫及。你年纪大过我,又是堂
堂男子汉,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小女子听从差遣。”
杨过听了她这几句又谦逊、又诚恳的话,心头真是说不
出的舒服,心想这位姑娘面目可怖,说话却如此的温雅和顺,
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当下想了一想,说道:“那么咱们悄悄
随后跟去,俟机救人便了。”那女郎道:“这样甚好。但不知
完颜姑娘意下如何?”说着走了开去,让杨过与完颜萍商议。
杨过道:“妹子,我要去救一个同伴,咱们后会有期。”完
颜萍低头道:“我本事虽低,或许也能出得一点力。杨大哥,
我随同你去救人罢。”杨过大喜,连说:“好,好!”当下提高
声音,向那青衣女郎说道:“姑娘,完颜姑娘愿助我们去救人。”
那女郎走近身来,向完颜萍道:“完颜姑娘,你是金枝玉
叶之体,行事还须三思。我们的对头行事毒辣无比,江湖上
称作赤练魔头,当真万般的不好惹。”语气甚是斯文有礼。完
颜萍道:“且别说杨大哥于我有恩,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单凭
姐姐你这位朋友,我完颜萍也很想交交。我跟了姐姐去,一
切小心便是。”那女郎过来携住她手,柔声道:“那再好也没
有。姐姐,你年纪比我大,还是叫我妹子罢。”
完颜萍在黑暗之中瞧不见她丑陋的容貌,但听得她声音
娇美,握住自己手掌的一只手也是又软又嫩,只道她是个美
貌少女,心中很是喜欢,问道:“你今年几岁?”那女郎轻轻
一笑,道:“咱们不忙比大小。杨爷,还是救人要紧,你说是
不是?”杨过道:“是了,请姑娘指引路途。”那女郎道:“我
见到她们是向东南方而去,定是直奔大胜关了。”
三人当即施展轻功,齐向东南方急行。古墓派向以轻功
擅长,称得上天下第一。完颜萍武艺并不如何了得,轻功却
着实不弱。岂知那青衣女郎不疾不徐的跟在完颜萍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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