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义父神智未复,老前辈不用跟他一般见识。”
洪七公摇头道:“你虽学了架式,不知运劲诀窍,临敌之际全
然无用。我又不是要你去打你义父,只消摆几个姿式,他一
看就明白了。因此也不能说是传你功夫。”杨过心想:“这套
武功既是丐帮镇帮之宝,我义父未必抵挡得了,我又何必帮
你赢我义父?”当下只是推托,说不敢学他丐帮秘传。
洪七公窥破了他的心意,高声道:“臭蛤蟆,你义儿知道
你敌不过我的打狗棒法,不肯摆式子给你瞧。”欧阳锋大怒,
叫道:“孩儿,我还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他怎地?快
摆出来我瞧。”
两人一股劲儿的相逼,杨过无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旁。
洪七公叫他取过树枝,将打狗棒法中一招“棒打双犬”细细
说给了他听。杨过一学即会,当即照式演出。
欧阳锋见棒招神奇,果然厉害,一时难以化解,想了良
久,将一式杖法说给杨过听了。杨过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
一笑,赞了声:“好!”又说了一招棒法。
两人如此大费唇舌的比武,比到傍晚,也不过拆了十来
招,杨过却已累得满身大汗。次晨又比,直过了三天,三十
六路棒法方始说完。棒法虽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变化却是
奥妙无穷,越到后来,欧阳锋思索的时刻越长,但他所回击
的招数,可也尽是攻守兼备、威力凌厉的佳作,洪七公看了
也不禁叹服。
到这日傍晚,洪七公将第三十六路棒法“天下无狗”的
第六变说了,这是打狗棒法最后一招最后一变的绝招,这一
招使将出来,四面八方是棒,劲力所至,便有几十条恶犬也
一齐打死了,所谓“天下无狗”便是此义,棒法之精妙,已
臻武学中的绝诣。欧阳锋自是难有对策。当晚他翻来覆去,折
腾了一夜。
次晨杨过尚未起身,欧阳锋忽然大叫:“有了,有了。孩
儿,你便以这杖法破他。”叫声又是兴奋,又是紧迫。杨过听
他呼声有异,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欧阳锋虽然年
老,但因内功精湛,须发也只略现灰白,这晚用心过度,一
夜之间竟然须眉尽白,似乎忽然老了十多岁。
杨过心中难过,欲待开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欧阳锋却
一叠连声的相催,只得听他指拨。这一招十分繁复,欧阳锋
反复解说,杨过方行领悟,于是依式演了出来。
洪七公一见,脸色大变,本来瘫痪在地,难以动弹,此
时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跃而起,大叫:“老毒物,欧阳锋!
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说着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
杨过大惊,只道他要伤害义父,急忙拉他背心,可是他
抱得甚紧,竟然拉之不动。只听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
毒物欧阳锋,亏你想得出这一着绝招,当真了得!好欧阳锋,
好欧阳锋。”
欧阳锋数日恶斗,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听他连叫
三声“欧阳锋”,突然间回光反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数
十年来往事历历,尽数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叫道:“我
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你是老叫化洪七公!”
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声音越
来越低,突然间笑声顿歇,两人一动也不动了。
杨过大惊,连叫:“爸爸,老前辈!”竟无一人答应。他
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一拉而倒,竟已死去。杨过惊骇不
已,俯身看欧阳锋时,也已没了气息。二人笑声虽歇,脸上
却犹带笑容,山谷间兀自隐隐传来二人大笑的回声。
北丐西毒数十年来反复恶斗,互不相下,岂知竟同时在
华山绝顶归天。两人毕生怨愤纠结,临死之际却相抱大笑。数
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罢!
杨过霎时间又惊又悲,没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
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瞧这情形却实在不像,心想:
“或许他们死了一会,又会复活。两位老人家武功这样高,不
会就死的。或许他们又在比赛,瞧谁假死得久些。”
他在两人尸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每过一日,指望便少
了一分,但见两尸脸上变色,才知当真死去,当下大哭一场,
在洞侧并排挖了两个坑,将两位武林奇人葬了。洪七公的酒
葫芦,以及两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只见二老当
日恶斗时在雪中踏出的足印都已结成了坚冰,足印犹在,躯
体却已没入黄土。杨过踏在足印之中,回思当日情景,不禁
又伤心起来。又想如二老这般惊世骇俗的武功,到头来却要
我这不齿于人的小子掩埋,甚么荣名,甚么威风,也不过是
大梦一场罢了。
他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头,心想:“义父虽然
了得,终究是逊于洪老前辈一筹。那打狗棒法使出之时,义
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若是当真对敌,哪容他有细细凝思琢
磨的余裕?”叹息了一阵,觅路往山下而去。
这番下山,仍是信步而行,也不辨东西南北,心想大地
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得我四海飘零,待得寿数尽了,随
处躺下也就死了。在这华山顶上不满一月,他却似已度过了
好几年一般。上山时自伤遭人轻贱,满腔怒愤。下山时却觉
世事只如浮云,别人看重也好,轻视也好,于我又有甚么干
系。小小年纪,竟然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来。
不一日来到陕南一处荒野之地,放眼望去,尽是枯树败
草,朔风肃杀,吹得长草起伏不定,突然间西边蹄声隐隐,烟
雾扬起,过不多时,数十匹野马狂奔而东,在里许之外掠过。
眼见众野马纵驰荒原,自由自在,杨过不自禁的也感心旷神
怡,纵目平野,奔马远去,只觉天地正宽,无拘无碍,正得
意间,忽听身后有马发声悲嘶。
转过身来,只见一匹黄毛瘦马拖着一车山柴,沿大路缓
缓走来,想是那马眼见同类有驰骋山野之乐,自己却劳神苦
役,致发悲鸣。那马只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四条长腿肌
肉尽消,宛似枯柴,毛皮零零落落,生满了癞子,满身泥污
杂着无数血渍斑斑的鞭伤。一个莽汉坐在车上,嫌那马走得
慢,不住手的挥鞭抽打。
杨过受人欺侮多了,见这瘦马如此苦楚,这一鞭鞭犹如
打在自己身上一般,胸口一酸,泪水几乎欲夺目而出,双手
叉腰,站在路中,怒喝:“兀那汉子,你鞭打这马干么?”
那莽汉见一个衣衫褴褛、化子模样的少年拦路,举起马
鞭喝道:“快让路,不要小命了么?”说着鞭子挥落,又重重
打在马背上。杨过大怒,叫道:“你再打马,我杀了你。”那
莽汉哈哈大笑,挥鞭往杨过头上抽来。
杨过夹手夺过,倒转马鞭,吧的一声,挥鞭在空中打了
个圈子,卷住了莽汉头颈,一把拉下马来,夹头夹脸的抽打
了他一顿。
那瘦马模样虽丑,却似甚有灵性,见莽汉被打,纵声欢
嘶,伸头过来在杨过腿上挨挨擦擦,显得甚是亲热。杨过拉
断了它拉车的挽索,拍拍马背,指着远处马群奔过后所留下
的烟尘,说道:“你自己去罢,再也没人欺侮你了。”
那马前足人立,长嘶一声,向前直奔。哪知这马身子虚
弱,突然疾驰,无力支持,只奔出十余丈,前腿一软,跪倒
在地。杨过见着不忍,跑过去托住马腹,喝一声:“起!”将
马托了起来。那莽汉见他如此神力,只吓得连大车山柴也不
敢要了,爬起身来,撒腿就跑,直奔到半里之外,这才大叫:
“有强人哪!抢马哪!抢柴哪!”
杨过觉得好笑,扯了些青草喂那瘦马。眼见此马遭逢坎
坷,不禁大起同病相怜之心,抚着马背说:“马啊,马啊,以
后你随着我便了。”牵着缰绳慢慢走到市镇,买些料豆麦子喂
马吃了个饱。第二日见瘦马精神健旺,这才骑了缓缓而行。
这匹癞马初时脚步蹒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哪知却
是越走越好,七八日后食料充足、精力充沛,竟是步履如飞。
杨过说不出的喜欢,更是加意喂养。
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癞马忽然走到桌旁,望
着邻座的一碗酒不住鸣嘶,竟似意欲喝酒。杨过好奇心起,叫
酒保取过一大碗酒来,放在桌上,在马头上抚摸几下。那马
一口就将一碗酒喝干了,扬尾踏足,甚是喜悦。杨过觉得有
趣,又叫取酒,那马一连喝了十余碗,兴犹未尽。杨过再叫
取酒时,酒保见他衣衫破烂,怕他无钱会钞,却推说没酒了。
饭后上马,癞马乘着酒意,洒开大步,驰得犹如癫了一
般,道旁树木纷纷倒退,委实是迅捷无比。只是寻常骏马奔
驰时又稳又快,这癞马快是快了,身躯却是忽高忽低,颠簸
起伏,若非杨过一身极高的轻功,却也骑它不得。这马更有
一般怪处,只要见到道上有牲口在前,非发足超越不可,不
论牛马骡驴,总是要赶过了头方肯罢休,这一副逞强好胜的
脾气,似因生平受尽欺辱而来。杨过心想这匹千里良驹屈于
村夫之手,风尘困顿,郁郁半生,此时忽得一展骏足,自是
要飞扬奔腾了。
这一副劣脾气倒与他甚是相投,一人一马,居然便成了
好友一般。他本来情怀郁闷,途中调马为乐,究是少年心性,
没几日便开心起来。自此一路向南,来到汉水之畔。沿路想
起调笑陆无双、戏弄李莫愁师徒之事,在马上不自禁的好笑。
想起小龙女不知身在何处,何日再得和她相会,却又愁思难
遣。
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断遇见化子,瞧那些人的模
样,不少都是身负武功,心下琢磨:“难道媳妇儿和丐帮的纠
葛尚未了结?又莫非丐帮大集人众,要和李莫愁一决雌雄?这
热闹倒是不可不看。”他对丐帮本来无甚好感,但因钦佩洪七
公,不自禁的对丐帮有了亲近之意,心想这些叫化子只要不
是跟陆无双为难,就告知他们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又行一阵,
见路上化子越来越多。众化子见了杨过,都是微感诧异,他
衣衫打扮和化子无异,但丐帮帮众若非当真事在紧急,决不
骑马。杨过也不理会,按辔徐行。
行到申牌时分,忽听空中雕鸣啾啾,两头白雕飞掠而过,
向前扑了下去。只听得一个化子说道:“黄帮主到啦,今晚九
成要聚会。”又一个化子道:“不知郭大侠来是不来?”第一个
化子道:“他夫妇俩秤不离锤,锤不离秤……”瞥眼见杨过勒
定了马听他们说话,向他瞪了一眼,便住口不说了。
杨过听到郭靖与黄蓉的名字,微微一惊,随即心下冷笑:
“从前我在你家吃闲饭,给你们轻贱戏弄,那时我年幼无能,
吃了不少苦头。此刻我以天下为家,还倚靠你们甚么?”心念
一转:“我不如装作潦倒不堪,前去投靠,且瞧他们如何待我。”
于是寻了一个僻静所在,将头发扯得稀乱,在左眼上重
重打了一拳,面颊上抓了几把,左眼登时青肿,脸上多了几
条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这时更把衣裤再撕得七零八落,在
泥尘中打了几个滚,配上这匹满身癞疮的丑马,果然是一副
穷途末路、奄奄欲毙的模样。装扮已毕,一跷一拐的回到大
路,马也不骑了,随着众化子而行。他不牵马缰,那丑马自
行跟在他身后。丐帮中有人打切口问他是否去参与大宴,杨
过瞪目不答,只是混在化子群中,忽前忽后的走着。
一行人迤逦而行,天色将暮,来到一座破旧的大庙前。只
见两头白雕栖息在庙前一株松树上。武氏兄弟一个手托盘子,
另一个在盘中抓起肉块,抛上去喂雕。日前他哥儿俩与郭芙
合斗李莫愁,杨过也曾在旁打量,只是当时一直凝神瞧着郭
芙,对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时斜目而观,但见武敦儒神色剽
悍,举手投足之间精神十足,武修文则轻捷灵动,东奔西走,
没一刻安静。武敦儒身穿紫酱色茧绸袍子,武修文身穿宝蓝
色山东大绸袍子,腰间都束着绣花锦缎英雄绦,果然是英雄
年少,人才出众。
杨过上前打了一个躬,结结巴巴的道:“两……两位武兄
请了,别来……别来安好。”这时庙前庙后都聚满了乞丐,个
个鹑衣百结,杨过虽然灰尘扑面,混在众丐之中也并不显得
刺眼。武敦儒还了一礼,向杨过上下一瞧,却认他不出,说
道:“恕小弟眼拙,尊兄是谁?”杨过道:“贱名不足挂齿,小
弟……小弟想求见黄帮主。”
武敦儒听他的声音有些熟悉,正要查问,忽听得庙门口
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叫道:“大武哥哥,我叫你给我买根软些儿
的马鞭,可买到了没有?”武敦儒急忙撇下杨过,迎了上去,
说道:“早买到了,你试试,可趁不趁手?”说着从怀中掏出
一根马鞭。
杨过转过头来,只见一个少女穿着淡绿衫子,从庙里快
步而出,但见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
颜若朝华,正是郭芙。她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项颈中
挂了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更是粉装玉琢一般。杨
过只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惭形秽,便转过了头不看。武
修文也即抢上,哥儿俩同时尽力巴结。
武敦儒跟郭芙说了一会话,记起了杨过,转头道:“你是
来赴英雄宴的罢?”杨过也不知英雄宴是甚么,顺口应了一声。
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这位朋友,明儿招呼
他上大胜关去。”说着自顾和郭芙说话,再也不去理他。
那化子答应了,过来招呼,请教姓名。杨过照实说了。他
原是无名之辈,那化子自然没听见过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
化子自称姓王行十三,是丐帮中的二袋弟子,问道:“杨兄从
何处来?”杨过道:“从陕西来。”王十三道:“咦,杨兄是全
真派门下的了?”杨过听到“全真派”三字就头痛,忙摇头道:
“不是。”王十三道:“杨兄的英雄帖定是带在身边了?”
杨过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怎称得上是甚么英雄?
只是先前跟贵帮黄帮主见过一面,特来求见,想告借些盘缠
还乡。”王十三眉头一皱,沉吟半晌,道:“黄帮主正在接待
天下英雄,只怕没空见你。”杨过此次原是特意要装得寒酸,
对方愈是轻视,他心中愈是得意,当下更加可怜巴巴的求恳。
丐帮帮众皆是出身贫苦,向来扶危解困,决不轻贱穷人。
王十三听他说得哀苦,道:“杨兄弟,你先饱餐一顿,明日咱
们一齐上大胜关去。做哥哥的给你回禀长老,转禀帮主,瞧
她老人家怎么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来叫他杨兄,现下听
他说不是英雄宴上之人,自己年纪比他大得多,就改口称杨
兄弟了。杨过连声称谢。王十三邀他走进破庙,捧出饭菜飨
客。丐帮帮规,本帮弟子即使逢到喜庆大典,也先要把鸡鱼
牛羊弄得稀烂,好似残羹剩肴一般才吃,以示永不忘本,但
招待客人却是完整的酒饭。
杨过正吃之间,眼前斗然一亮,只见郭芙笑语盈盈,飘
然进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只听武修文道:“好,咱们今晚
夜行,连夜赶到大胜关。我去把你红马牵出来。”三人自顾说
话,对坐在地下吃饭的杨过眼角也没瞥上一眼。三人走进后
院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庙,但听得蹄声杂沓,已上马去了。
杨过的一双筷子插在饭碗之中,听着蹄声隐隐远去,心中百
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招呼他一同上道。沿途除了丐帮帮众,另有
不少武林人物,或乘马,或步行,想来都是赴英雄宴去的。杨
过不知那英雄宴、英雄帖是甚么东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说,
当下假痴假呆,只是扮苦装傻。
傍晚时分来到大胜关。那大胜关是豫鄂之间的要隘,地
占形势,市肆却不繁盛,自此以北便是蒙古兵所占之地了。王
十三引着杨过越过市镇,又行了七八里地,只见前面数百株
古槐围绕着一座大庄院,各路英雄都向庄院走去。庄内房屋
接着房屋,重重叠叠,一时也瞧不清那许多,看来便接待数
千宾客也是绰绰有余。
王十三在丐帮只是个低辈弟子,知道帮主此时正有要务
忙碌,哪敢去禀告借盘缠这等小事?安排了杨过的住处,自
和朋友说话去了。
杨过见这庄子气派甚大,众庄丁来去待客,川流不息,心
Back to home |
File page
Subscribe |
Register |
Login
|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