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
  就在安伯尘微微出神时,山崖上的中年手捏印法,大喝道。


第309章 机缘何在
  随着这一声“放榜”遥遥传开,桃源众子弟个个如临大敌,全神贯注的盯向山巅。
  数百人里,唯独九辰君双手后负,满脸从容。
  正当安伯尘疑惑间,忽听一阵巨响,转眼后,不远处那座巨山竟徐徐摇晃起来。从山巅流泻下一匹巨大无朋的水幕,粗粗看去还以为是瀑布,待到凝神而望,安伯尘才发现,那并非瀑布或是水帘,而是一匹围山而绕的白布。
  倘若再把那匹白布举高点,翻过山头,定能将山峰盖住大半。
  如此巨大的白布绝非人力所能为之,难怪那位长者需要捏印施法。
  然而,当那白布落至半山腰,安伯尘赫然发现,在白布上竟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微小若蚊蝇,偏偏又像满山泥石那么多,看得人心头发慌。
  集中全力,安伯尘施展出目神通,仔细看去。
  ……
  “昨日在大匡境东海楚国,临安府,桂平县,有张姓穷书生偷鱼医病母,人赃并获扭送县衙,县官虽怜却亦秉公,剥书生赴考资格,重打二十大板,又自付钱买鱼遣人脍之送予病母。书生并苦主皆拜服,百姓颂其德……”
  “……昨夜蛮夷岛国又杀大匡海商,早朝时大司马奏柬出兵远征海外,又有大臣恐劳民伤财,朝中分两派而争,匡帝一言未发,面沉如水……”
  “……东界匡境外,有两小国一曰和蔡,一曰方吾,今早两国终休战和亲……”
  ……
  每看清一条,安伯尘的神色便凝重一分。
  “这是……昨日到今早的大匡见闻?不止是大匡,还有大匡外的东界……也不止……”
  安伯尘依稀捕捉到数处“洞天福地”,然而它们流逝的速度比关于东界大匡的消息要快上许多,而且数量甚少,实难捕捉。
  白布上的字体并非固定不动,而是从上往下飞快流淌,往往三四个眨眼间便消失不见,别说记住那些消息,就连看清也是难而又难。
  一旁的火神君早已傻了眼,安伯尘强记了几条后,再看白布只觉头昏脑胀,眼睛发酸,难以为续。
  周围的桃源子弟们每日都要做这项功课,自然习以为常,然而,即便是他们日日练习,想要将白布上飞速流逝的消息全部记下,也是难比登天,几乎不可能。
  随着白布越降越快,不少弟子纷纷摇头晃脑的退出比试圈,留在场中十不足一,皆为各部最优秀的子弟。
  有的人手捏印法施秘术于眼,有的弟子则高高飞起口中念念有词,几乎每一个人都需捏印施法来配合记忆,唯独九辰君负手而立,一脸的云淡风轻,脸上不时露出写意的笑容。
  白布下降,黑子飞逝,化作白驹过隙般的倒影流淌在九辰君的瞳仁中。
  半柱香时间倾刻便到,黑字隐去,白布消散,正中央的大山重复原貌。
  功课结束,桃源子弟们纷纷活络开,呼朋唤友,有的面露沮丧,有的信心满满,然而大多数人却聚在一起,聊起白布上记载的见闻,嘻嘻哈哈,时而轻松,时而兴奋。
  “不出桃源便知天下事。大匡,东界,乃至洞天福地……夜莺能飞多远,桃源人的耳目便有多远,他们所获知的消息便有多广。”
  站在人群外,安伯尘怔怔说道。
  桃源的神秘安伯尘早在三年前便已知晓,然而,除了见到过第一王风和月青青外,大多都止于传言,今日之行却让他叹为观止,心中震惊久久难平。
  既震惊于桃源村的地理格局,也震惊于那数百万只充当桃源斥候的夜莺,更惊讶于桃源村的修炼方式。
  桃源再大也不过是洞中山野,呆久了定会烦闷,可桃源长者们却想出了这么一个绝妙的主意,每日早课公布世外见闻,既是修行,也能令桃源子弟们倍感新鲜,此为寓教于乐之法。
  除此之外,安伯尘隐隐感觉桃源长者们这一举似乎措饱含深意,既不隐瞒这个世界的真相,不隐瞒大匡、东界乃至洞天福地,却将桃源弟子们禁锢于洞中山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光是这一代的十五部子弟便有四五百人,连同桃源上一代,上上代……桃源培养出这么多实力强悍的俊才,也不要多少,只需派出千名三轮秘术家入世,试问大匡十三诸侯五方行省,又有谁能挡得住他们?倘若再有一两个九辰君这般的人物……
  忽然间,安伯尘哂笑一声道:“我倒是忘了,这还是百多年前的桃源。眼前这些子弟应当都还健在,至少也拥有了三轮道行,可他们现在又在哪?这么多年来,桃源一代代积攒出来的力量,只需放出一小拨,便足以踏平大匡。”
  摇了摇头,安伯尘小心翼翼的从“牛角尖”里抽身而出,桃源有何秘密有什么打算与他无关,他所要做的只是盯住九辰君,从九辰君身上找回属于他的力量。
  “想要参加比试者出列。”
  早课结束,山腰上的中年人朗声问道。
  山下的校场再度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却不时用余光瞟向那个始终一脸淡然的少年。
  “你若不出列,他们可都不敢第一个出列。”看了眼九辰君,安伯尘笑了笑道。
  “那是当然。”九辰君淡淡的说道。
  “你为何还不出列?”
  “你就不觉得,一生中这样的时刻,才最值得静静享受?”
  闻言,安伯尘默然。
  他从不觉得被这么多人敬畏、忌惮、嫉恨有何享受可言,那年在琉京,安伯尘也曾被敬畏、忌惮和嫉恨过,可他更多的只感觉如履薄冰,仿佛背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行走于山涧之间的吊桥,稍有差错便会粉身碎骨。
  也是,他毕竟出身在桃源,生来便是贵命。
  摇头一笑,安伯尘没再理会出列向山前走去的九辰君,背向而行。
  正在这时安伯尘只觉人群中有一道目光正向他看来。
  心生警觉,安伯尘连忙寻望去,却见人群中,一个身材高挑相貌秀美的少女正越过他向九辰君望去。
  少女一身白裙,素雅而恬静,可她看向九辰君的目光却略含幽怨。
  “她是谁?”
  安伯尘止住脚步,扬声问向九辰君。
  “她……”
  脚步一顿,九辰君沉吟片刻,随后笑了起来:“她是月氏风部女弟子,也是我的未婚妻。她竟是我的未婚妻,哈哈哈……”
  大笑着,九辰君头也不回的向山脚走去,至始至终他都没看一眼他口中的“未婚妻”。
  “如此天才横溢的人物定然心高气傲,却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羁绊住,乐意才怪。”
  安伯尘喃喃道,忽然间又想起一事:“是了,月青青不也是月氏风部女,因部中长者不允许她和第一王风的婚事,方才双双逃出。第一王风也会入梦之术,九辰君十有八九也是王部之人,在百年前第一氏王部和月氏风部却可以通婚……两者之间或许有联系也说不定。”
  “居士,为何不继续跟着那人?”看到安伯尘渐行渐远,一旁的火神君好奇的问道。
  “适才和他多说了几句,再紧跟下去唯恐惊醒他,岁月悠悠,欲成好事也不急于一时。”
  闲庭信步的走到一处山崖上,安伯尘盘膝而坐,纵览桃源村又有发现,那十六座如笋般节节往上的大山,每一座都只有七圈,不多不少,正合秘术轮涡之数。
  “桃源村里果然处处透着机锋,我的那丝机缘又在何处……”
  ……
  安伯尘在神仙府中搭建戏台,以此进入九辰君记忆中的桃源村,只准备一箭双雕。
  与此同时,在南荒巫庙紧守他肉身的司马槿也没闲着。


第310章 弄巧成拙
  半个时辰过去,庙厅外传来零碎的脚步声,却是有心急的巫使壮着胆,小心翼翼的上前窥探。少时,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响起,分作两方,似乎争执不下。
  司马槿知道,一旦等他们商量妥定,迎接她的不是破门而入便是另外的强援,继续这样下去和坐以待毙毫无区别。
  她所能利用的仅仅是伏妖、道符,自保无虞,却没有把握同时保住李小官……除非……
  “是了,这巫偶干嘛用的,不就是用来操控李小胖的吗。”
  司马槿端平巫偶,凝视着,目光渐渐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此前她之所以束手束脚,只因为顾忌着李小官的安危,却全然忘记了她和安伯尘付出沉重代价方才夺下的巫偶。若能掌握巫偶之术,不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操控小官逃出寨子,躲藏于一隐秘之处。司马槿亦能放开手脚,带着安伯尘驾驭飞龙驾逃离巫庙,再去接李小官,最后离开古里古怪的南荒,远走谷阳镇。
  这应当是如今局面下,最好的解决之法了。
  打定主意,司马槿一边翻看着巫偶,一边搜肠刮肚,回忆起一切有关巫偶术的见闻来。
  思路既被打通,司马槿又变回了那个足智多谋的司马家女统领,行事谋算不拘一格,往往另辟蹊径,出人意料。
  短短片刻后,她便自嘲的一笑:“我倒是糊涂了,这所谓的巫偶术不正是傀儡术的翻版,稍作修改一样可行。”
  说话间,一张道符从司马槿的袖中滚出,道符呈暗白色,除了符纹外,其上还绘着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形图案。这是一张五品傀儡符,和那年化作离公子的傀儡符品秩一样,效用却略有不同。
  将巫偶放在身前三步处,司马槿站直身体,手捏印法,口中念念有词。
  文火绵绵,祭出的速度明显慢于武火,片刻后,司马槿眸中闪过青华,指尖点中道符,一抹火焰腾起将道符点燃。可奇怪的是,那道符并没被烧成灰烬,而是斜斜飘落,刚一落到地上,立时消失无迹,地上却出现了一片水渍。
  那道符居然是一片冰雕,或许因为太薄,在月光下仿佛纸片。
  司马槿绕水而走,脚踩鹤履沙步伐,也就是道门正宗禹步,口中念念有词。
  渐渐的,地上的水渍如同一个活物,慢慢蠕动起来,转眼便游走到巫偶前的,沿偶而上,且越变越大,不知不觉间已变成了个影子。这道影子不算太浓,仅仅是不住地扩大着,在月光下举手投足,竟似一个身高七八丈的大胖子,像极了它身下的巫偶。
  眼见偶影已成,司马槿停止念咒,手中捏着的印法却愈发快了起来。
  “幽冥造化者,身心合一。咄!”
  身形如鹤,司马槿迈步上前,祭出一道青火按向影子。
  这一回可不再像前次那样化作水渍,影子似被烧痛,打了个哆嗦,随后一缩身猛地钻入巫偶。
  影子方钻入巫偶,巫偶那双眯着的眼睛便亮了起来,五官清晰,四肢轻轻摆动开来,随着司马槿操纵渐渐娴熟,和李小官几乎如出一辙的巫偶也愈发活灵活现。
  那道符是傀儡符中的夺心符,专门用来夺取对方的傀儡,因其太过偏门司马槿只带了一张,不曾想到底还是派上用场。
  蛮女阿芪用巫偶来操控小官,司马槿祭道符夺了这巫偶的心,等同于间接夺走李小官的控制权。
  然而仅仅是这样仍然不够。
  “大黑,你去接应他。”
  司马槿低声着,一条黑影从手腕边飞出,眨眼间已潜出巫庙。
  南荒的寨子周围都设有机关陷阱,否则司马槿早就可以派遣伏妖将李小官抢出,眼下派出大黑乃是以防万一,毕竟小官周围还有那几个蛮女看护,司马槿在千里之外操控李小官,并非万全。
  一切准备就绪,司马槿雷厉风行,当即捏印施法。
  心系巫偶,巫偶系于李小官,司马槿双眼一闭一睁间,千里外的南荒楼寨映入脑海。
  嘴角微翘,司马槿已看见腆着肚皮呼呼大睡的李小官。
  除了阿芪外,其余几名年轻力壮的巫女都睡在通往楼梯的过道间,阿芪也已睡熟,不仅是她们,整个寨子都陷入一片死寂,只除了寨外不远处缓缓摇曳的火光。
  不是未烧尽的篝火便是荒野中的鬼火,司马槿暗道,并没放在心上,她摊开左手,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在掌心上轻轻勾画。
  巫庙中躺在地上的巫偶陡然一挺身,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李小官也猛地睁开双眼,随后坐起身。
  晚风中混杂着南荒独有的虫草气息,阿芪趴在一旁昏昏欲睡,并没看见直挺挺坐着的李小官。和往日不同,李小官那双始终眯成缝的眼睛总算睁大了一回,里面却透着懵懂和茫然。呆呆的转过脑袋,李小官四下一看,随后跳将下来,四肢僵硬,身法却轻盈而又灵巧。
  活动了下四肢,李小官弓着腰,蹑手蹑脚的向楼道走去。
  低低的鼾声回荡在竹楼中,通过李小官的耳朵,传到千里之外。
  才走出四步,李小官却停了下来,他转头看向蛮女阿芪,眼中竟生出一丝迟疑。
  “这蛮女阿芪对小官是一见钟情呢还是……”
  巫庙中,司马槿自言自语道。
  看了眼身旁不省人事的安伯尘,司马槿眼中浮起浓浓的忧愁,深吸口气,她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再度将目光投向竹楼。
  同是女子,司马槿自然知道心上人离别的痛苦,在梦里面,阿芪对李小官显露出的爱意很深,李小官察觉不到,安伯尘看不出来,可又如何能瞒过司马槿的法眼。
  或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许和安伯尘在一起时,司马槿总会失去几分性情中的冷漠,她并没操控着李小官立刻离开,而是驻足于阿芪身旁,静静的看着。
  却不想这一驻足,竟惹来了祸事。
  “轰!”
  巨大的轰鸣从寨外传来,经由李小官的耳朵炸响于司马槿脑袋中。
  司马槿再从容,可这猝不及防下的巨响仍令她手指轻轻一晃,毫厘间的波动,却让李小官踉跄着向前扑倒。
  发生了什么事了?
  司马槿心头一紧,连忙向寨外望去。
  没入她眼帘的居然是有如潮水般涌来的大军,那是南荒人的军队,矮小却身手矫健的南荒士兵们披戴藤甲,手持刀盾,疯了般的扑向属于同胞手足的寨子。喊杀声四起,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荒野,光辉铺洒,亦把睡梦中的寨民们惊醒。
  “是蛮王。”
  刹那间,司马槿便反应了过来,也只有蛮王对小官恨之入骨,又不那么畏惧巫宗。
  可是他为何偏偏选中今夜?
  没等司马槿继续想下去,她便被竹楼里的场景吓了一大跳。
  只穿了一条裤衩,几乎一丝不挂的李小官此时正夸张的扑倒在阿芪身上,形如饿狼,神若痴汉,偏偏眼睛还瞪得老大,要多诡异有多诡异。就算没有寨外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光是被李小官这身板压上,阿芪哪还有得继续睡?
  四目相对,阿芪的脸上浮起浅色的红晕,目光凌乱而复杂。
  阿芪身份是巫祝,可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家,就算心里有什么想法,遇上这一出也是又惊又羞。
  下一刻,在司马槿懊悔的目光中,阿芪尖叫了起来。
  光是她一个人叫也罢了,她刚叫出声,从竹楼边的树上也响起一声尖叫。
  司马槿暗吃了一惊,定睛看去,就见一条人影从树上飘落,落定后才发现那也是一少女,身材却出奇的高,比成年蛮人都要高出大半个头,几乎和小官一样。她穿着大红色的裙子,肌肤雪白,生着一张娃娃脸,细细看去五官倒也清秀美丽,不似南荒人,像是中土大匡人。
  “你,你……你竟是个大色鬼!”
  少女咬着下唇,手持宝剑一脸委屈的指向李小官,她说的虽是匡话,却并非标准的官话,略显僵硬、生涩。
  涨红着脸,阿芪用力推开李小官,先平复下紊乱的心情,随后毕恭毕敬的向少女弯腰道:“殿下……”
  只有“殿下”二字是用匡语说出,之后的话都是蛮语。
  阿芪不时看一眼聚集在寨外的军队,面色惊疑不定,可说话的口气仍旧很恭敬。而后出现的少女看向阿芪始终面露不善,间或瞟一眼怔怔立着的李小官,咬牙切齿。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司马槿目瞪口呆,看戏般的看向竹楼中气氛窘迫的场面,半晌才记起小官此时的一言一行都由她控制着。
  大色鬼……殿下……这个似乎很有地位的少女,莫非曾经和小官发生过什么?
  包围寨子的大军又是否和她有关?
  如今的南荒到底是怎样的一副局面?
  ……
  来南荒前,司马槿只把此行当作一场消遣。却没想到,两日间便已一波三折,不仅没救出李小官,便连安伯尘也是生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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