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想要破解法阵至少要有超越寻常天品的修为,万斤的臂力,这还是在近年来法阵日渐衰弱的前提下。光是满足这个条件的,大匡屈指可数,我总不能叫匡帝或者那几个神师来破阵,到时候法阵是破了,我的小命也就此落在他们手中,定然生不如死。而吕风起、典魁那些虎狼之将,凶残暴虐,性格傲慢,又岂是我轻而易举能说服的。”
顿了顿,巫宗的青羽坎肩轻轻摇晃着,却是他终于转过身来。
他的步伐很小,或许因为在那尺寸之地被困了百多年,身体已然有些僵硬。他裹在一件宽长的披风中,带着灰褐色的面罩,看不清容颜相貌,高拔的身躯将披风撑起,流风从暗格洒入轻轻吹拂着披风,暴露出他瘦得惊人的身形。
“而你。你尚不满二十岁,再坏也坏不到哪去,算是可信之人。且年轻人心怀热血,我或许能说动你。再者,你们二人被匡帝所害,定然对他恨之入骨,助我出来对你们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弊。最重要的是……”
说着,巫宗缓缓抬起手,出现在他手中的赫然是梦里的那只巫偶。
巫宗并没撕破脸皮,否则也不会说这么长一段话,他手中的那只巫偶有着丰满的身体和胖乎乎的脸蛋,五官清晰,眯着眼,咧开嘴,正朝安伯尘和司马槿没心没肺的笑着。
见到缩小了十来倍的“李小官”,安伯尘哭笑不得,这么久没见倒还真的有点想他,此前生出的冰冷气息也随着“李小官”无声的笑容而荡然无存。
“我已是风烛残年,时日不多。你们若会观气之术,定能看出来,我体内的元气所剩无几。我之所以想出去,只是为了弥补我犯下的过失,对你二人而言毫无威胁。”
巫宗继续说道,声音诚恳。
安伯尘看向司马槿,司马槿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她的无底洞神通中就有一项洞察修为之术,自然能分辨出巫宗所言真伪。
既然他的肉身已虚弱如斯,只能神游入梦,布布局什么的,即便他心怀歹意,也构不成太大的威胁。
若有所思的看向巫宗,安伯尘缓缓抽出无邪。
“你先把巫偶扔过来。”
无邪在手,指向九道水槽,安伯尘朗声道。
“我若将巫偶丢出,你却中途反悔,那我岂不是成了傻子?”巫宗冷笑着道,他僵硬的抬起手,哆嗦着解下腰间的长布条,撕裂成十七八段,段段相系。
他这番举动用意很明显,无非是想用布条拴住巫偶,在安伯尘轰出无邪时抛出巫偶,倘若安伯尘中途收力,他也能撤回巫偶。
安伯尘年轻力壮,虽然失了周天循环,可仍有一次全力出手的机会,兼之司马槿在侧,面对一个孱弱不堪,似乎只剩最后一丁点力气的老人,占尽优势。
先布局将小官勾引到南荒,成为诱饵,令安伯尘不得不赶到南荒。又造出梦境,在梦境中“告知”安伯尘他已用巫偶控制住了小官,逼得他不得不想方设法得到巫偶。为了不让安伯尘和司马槿太过忌惮,巫宗恰到好处的露出破绽,让两人认为他是虚张声势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如此一来安伯尘和司马槿自然不会踟蹰不前,当即赶到巫庙……
凝望向干瘦如柴的巫宗,片刻间,安伯尘已将头绪理清。
照理说应当没有什么问题,一切似乎都像巫宗所言的那样简单,可隐隐中,安伯尘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哼!当断不断,犹豫不决,婆婆妈妈,真是枉称疯龙之将。你可知道,这巫偶和宿主牵连时间越长,宿主越难解脱,你若这样拖下去,到时候无法救回你的朋友,可别怪本座!”
正当安伯尘静心思索时,耳边乍响起巫宗的声音。
无名之火从腹底腾起,安伯尘眸如鹰隼,死死盯向巫宗,右手紧拽无邪,迎空一摆:“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为小官报仇?”
“你会杀我?此中利害关系孰重孰轻,你若分辨不清,也不会一直活到现在。”
巫宗冷哼一声,不屑道:“匡帝之所以敢那么做,是因为他手中掌握着一座宝库,几乎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方才肆无忌惮。关于那座宝库也只有我最清楚它的所在,你若杀了我,想要对付匡帝可以说是难比登天。”
说话间,巫宗已经颤抖着举起巫偶。
“红拂,一会你可要接住小官。”
安伯尘半开玩笑的说道,他总喜欢不合时宜的说冷笑话,换来的自然是司马槿的白眼。
无邪垂落,和手臂连成一线。
打从苏醒后算起,安伯尘和无邪也不过分别了几天,可时隔一个多月,安伯尘再度举枪,却有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错觉。
四势早已在体内经络中运转完了一个周天循环,足够安伯尘击出他最强一枪。
月光流泻缠绕上银白沁血的枪尖,陡然一颤,发出龙吟般的鸣啸。
安伯尘脸上激起丝丝红晕,这一瞬,他只觉力量重新回到臂弯间,无邪在手,天下间大可去得。
可也只有这么一瞬。
长吸一口气,安伯尘按捺住心中的波动,喝声道:“巫偶拿来!”
“且先破阵。”
从那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身上竟传出毫不妥协的气度。
四目相对,下一刻,在流转着月光和星辉的水槽之上,同时飞出两物。
里面的是系着布条的巫偶,飞向司马槿。
外边的则是一抹捅穿了月华星辉的冷锋。
迈步,出枪,眨眼间安伯尘已轰开第一道水槽,果真和巫宗所说一样,时隔百多年这法阵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坚不可摧。
安伯尘身如闪电,片刻间又轰裂三条水槽,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势未尽力稍竭,安伯尘偷空抬眼,就见巫偶也已飞过四条水槽,直向司马槿飞去。
看来是我多虑了。
眼见巫宗信守承诺,安伯尘暗道侥幸,此时拦截在他面前的还有五条水槽,力气虽消耗了大半,可安伯尘还有一招。
身在半途,安伯尘眸中闪过道道精光,手挽枪花,以枪为笔,猛地一挑,顷刻间聚成螺旋气柱。
手臂又是一抖,安伯尘停住脚步,螺旋气柱则顺势轰出。
最后五道水槽中藏有金木水火土五行符咒,螺旋气柱重重撞击在水槽上,将五道水槽撞弯了一大片。可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五条水槽并没破裂,反而借力扭成一团,内中五色流转,轰鸣不绝,顷刻间幻化成五行法相。
金象、巨树、江河、火海、土山。
从五行法相中生出浓浓的杀意,直逼安伯尘,这一瞬竟和螺旋气柱形成僵局,也令安伯尘进退两难。就如同那日在关南荒道上鏖战王越的最后时刻,两人谁若率先收手,定会身受重创,败亡当场。
杀气……等等,昨晚的梦里他为何要引诱我释放杀意?
咯噔一下,安伯尘虽在和五行法阵对峙,可心里却不由自主的生出一丝寒意。
他终于知道此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了。
巫宗解释了那么多,偏偏没有解释他为何要在梦里引出自己的杀意,总不可能是没事找事吧?
突兀的笑声响起,回荡在巫庙上下,自然是巫宗在笑,却前所未有的疯狂。
安伯尘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五行法阵,落到巫宗身上,瞳孔陡缩。
巫宗笑得歇斯底里,连包裹着他的披风坎肩掉了也未曾察觉,又或者他早已没有任何感觉,暴露在安伯尘目光下的是一具森然无比的骷髅骨架,骨架下,只有一颗渐渐变得死寂的心脏。
安伯尘也算久经沙场,见识过无数骇人的场面,可此时见到巫宗的真面目,仍止不住头皮发麻。
下一刻,安伯尘怔立当场。
一切的一切在此时变得无比清晰,关于巫宗的真正图谋,关于这一场死局,都清清楚楚的呈现在安伯尘眼前。
行将朽木的老人,只差最后一口气,他哪还有什么心思去对付匡帝?
他最想要做的事情自然是活下去,而他精通神游之术,神游出窍的是魂体,只要魂体不灭,他便能一直活下去。
如此,他所要做的事情只是找到一具肉身!
心中凛然,安伯尘脊背发寒。
难怪昨晚在梦中引诱我放出杀气,他是想借此来度量我一击之力会在哪一道阵法前受挫,陷入进退两难的死局,而他则可神游出窍,趁虚而入。
弹指不到的光景,安伯尘便想通了这一切。
而就在这短暂到无人在意的弹指一挥间,巫偶从天划落,不偏不倚的落到司马槿怀中。
巫庙上首,那条苟延残喘了不知多少年的骨架哗然倒塌,在月光下化作齑粉,随风散去。
目光从飞扬的骨灰处移开,司马槿惨白着脸,不知所措的看向法阵前的少年。
只见他一动不动的站着,全身僵硬,面庞紧绷,隐约能看到衣衫下的肌肉正在轻轻颤抖着。
“……伯尘?”
司马槿小心翼翼的问道,声音有些干涩。
安伯尘没有反应,只是静静的站在月光下,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
回过身,安伯尘看向司马槿,一脸的冷硬和陌生。
第306章 神怪为戏天下倾,五行落定帝归来
打了个哆嗦,司马槿后退一步,警觉的看向“安伯尘”。
自从进入巫庙后她便有些心不在焉,反应也比平时慢上半拍,事到如今,见到无比陌生的小安子,司马槿已彻底明白过来。
心如刀绞,司马槿悔恨交加。
若非她只顾想心事,又怎会松懈警惕,让巫宗趁虚而入,占据了小安子的肉身……小安子他……
“小娘子。”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却夹杂着一丝轻佻,不用抬头司马槿便知道是那个性情古怪的巫宗借着安伯尘的肉身出言调戏。
心底暴腾起浓浓的杀意,司马槿面寒如霜,冷喝道:“住口骗子!你若现在就出来,本姑娘大可绕你一命。本姑娘有上百种手段逼你出来,到那时,我定要你的魂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哈哈哈……”
“安伯尘”嘴角高扬,抬头大笑,眉宇间掠过一丝阴鸷:“首先,我不是骗子,我刚才所说的话句句属实,只不过是你们会意错了而已。其次,就算我真是骗子,也是这世上最厉害的骗子,又怎会被你满口胡话吓到?”
心中生出一丝无力,看着紧逼上来的“安伯尘”,司马槿又退一步,下意识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
“安伯尘”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庙首的龛牌,一瞬间双目中染满沧桑:“出来之前的那个名字早已抛弃,当这个巫宗又非我所愿,那么我便只剩下一个名字了。我叫……九辰君。”
九辰君……好耳熟……九辰君!
脑中嗡的一声,司马槿愕然看向“安伯尘”,无数个念头起伏在脑海中,一个个都显得那么的可怕,直令她措手不及。
觉察到了司马槿的震惊,“安伯尘”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看来你们也知道这个名字。也是,你们应当知道。”
我们应当知道,他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月光凄冷的庙厅内,水银打造的槽道凌乱散落,司马槿轻咬朱唇,心思急转,渐渐的,她的脸上浮起不可思议之色。
“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
九辰君是那个戏偶的名字,被离公子写于藏头诗中,也是安伯尘和司马槿相识之初,最想得到的东西。
倘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眼前占据了安伯尘肉身的人所为,从二蛇的出现,到两人的邂逅,再到小安子一次又一次的际遇……世上真有如此强悍的布局者,精准如斯,有如神助,试问天下间还有谁是他的对手,还有谁能逃得出他的蛛丝罗网?
生平第一次,司马槿只觉全身无力,脑中一片空白。
“哈哈哈,世上岂有毫无变数的布局,就算老天爷也难以为之,你却是太抬举我了。”
聪明人说话向来一点即通,转眼的功夫九辰君便明白了司马槿话里的意思,脸上浮出古怪之色,“安伯尘”哂笑一声,随后又轻叹口气,幽幽道:“罢了,你时日无多,告诉你也无妨。我之前和你说过,我曾传授当今匡帝弹指布局术,此术虽非神通道法,可再厉害的神通道法也难以和它相提并论。举例来说,我在河边,河对岸是一片森林,我想让河水淹没森林,可我的力量渺小如斯,只能借助天地外物。”
“于是乎,我开始研究河水与森林之间的关系,推敲出种种变数,并将它们聚合在一条轨迹上。再然后,我挑选出一颗石子,将它丢入河中,它会按照我先前设定好的轨迹下沉,在此途中或许会生出种种变数,发生种种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可那些变数早在我推衍之中。因此,无论中途发生了什么,对岸的森林注定会因为我弹出的一颗石子而被大水淹没。”
很久没在有血有肉的身体中和人说话,九辰君兴致勃勃的说着,一点都不关心对面的少女能不能听懂。
弹指布局术虽然深奥,这世上能一次便听懂者屈指可数,而司马槿正是那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蝴蝶扇动翅膀,微不足道的举动,却能让万里之外的海水冲上海岸,席卷府县。这只蝴蝶的翅膀是你有意拨动的,你不知道途中会发生什么,只需大海咆哮便可。”
听着司马槿絮絮之言,“安伯尘”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微微惊讶。
“那在许多年前,你又弹出了怎样一颗石子?”抬起头,司马槿问道。
深深看了眼司马槿,“安伯尘”自嘲一笑:“我被姓易的困在此处,身受重伤,光凭打坐运功无法痊愈,他名义上是饶了我一命,事实上却是想逼死我。我又岂能让他如愿?我施放禁咒,减缓肉身的腐败,所付出的代价则是永远无法修复好这具肉身,正如我先前所说的一样,我花费了六十多年的时间重新聚成魂体,所要做的自然是寻到一具适合的肉身。”
“而我只做了三件事,传出《大匡神怪谈》,和那条从洞天福地降临的蛇妖探讨人丹之道,以及将弹指布局之术传给匡帝。然后我便开始等待,等了五十多年,终于等来了这具上好的肉身,比我想象中还要出类拔萃,不足二十岁便拥有天品修为,以及一身神通,潜力无穷。”
沾沾自喜的表情出现在“安伯尘”脸上,在司马槿看来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听完九辰君的叙述,司马槿心情复杂。
抛下那三块“石子”,弹指布局,只为了得到一具年轻而又被磨砺得极佳的肉身。至于中途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也无需知道,冥冥之中,造化弄人,小安子横空出世,一鸣惊人,却在这南荒巫庙将命运拱手相送,不负九辰君半个甲子的等待。
到底是九辰君成就了安伯尘,还是安伯尘成就了九辰君?
渺小人类布局谋天,用技巧来强扭天意,真的能获取他想要的命运?
就在司马槿心乱如麻时,耳边响起“安伯尘”森冷的声音。
“说起来,我这一局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五十多年的布局,贯穿整个大匡,数不尽的变数,只要稍出一丁点差错便会前功尽弃。还好,有这首谶语在……神怪为戏天下倾,五行落定帝归来。”
“这一切和那两句谶语又有什么关系?”遥望庙厅上首的龛牌,司马槿问道。
轻笑一声,“安伯尘”凝眸道:“巫庙的前身是上古东海宗的法宝,那口大钟。我昔年神游出窍,探寻古今,隐隐发现这口大钟里曾经住着一个顶尖强者,他生来六耳,擅衍天机,推敲未来,这首谶诗以及其它的谶诗都是出自他手。我唯恐布局太大,难以掌控,便借助了这谶诗之力,即使变数再多,也敌不过上古强者的神通法力。”
转目看向司马槿,“安伯尘”微微皱眉,突然开口道:“你倒是奇怪,情郎的身体被我占据,非但不担心,反而问东问西。果然,女人嬗变,薄情又寡恩。”
闻言,司马槿笑了起来。
“关心则乱,我若担心了,岂非正中你下怀。再者,胜负未分,他自有他的打算,我所能做的只是套套你的话罢了。”
“胜负未分?”
“安伯尘”两眼一翻,嗤笑道:“我已夺舍,他已魂飞魄散,胜负已定。”
“笑话。”司马槿拨弄着指尖蔻丹,面露不屑:“他若魂飞魄散,那你便可掌握他的记忆。你若掌握了他的记忆,自然知道这具肉身并非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你若知道了这点,又怎会肆无忌惮的在此吹嘘?你又是否知道,在我们说话的时间里,这具肉身的主人已在他的躯壳中布置好了重重杀局,等你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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