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定下了这场对她有利无弊的赌局,司马槿悠悠然向前走着,没过多久她便发现,无论她走的是快是慢,她和月亮下那座高山的距离似乎始终没有变,仿佛就在原地绕圈子。
“红拂,梦已经都走完了。从那日之后,阿芪应当再没去过东山,所以我们也只能在这儿干望着,无法向前。”
看向面露疑色的司马槿,安伯尘解释道。
“那我们这就出去。”司马槿道,她望向远处上那轮遥不可及的明月,面露思索:“先去东山,找到控制小官的巫偶,然后再回来救小官。那巫宗虽然厉害,可若是他并不知道我们来了,也未尝没有可能出其不意偷出巫偶。”
“也只能这样了。”
安伯尘应声道,驾云而起,搂着司马槿飞向天头,少时跃出梦境世界,化作流烟消失不见。
风吹沙扬,南方虽湿,瘴气弥漫,可在极个别的寨子附近仍有散落的戈壁,这或许也是南荒独有的风情。安伯尘和司马槿遁离阿芪的梦境,梦境中的人物:李小官、阿芪、蛮女甲乙丙丁……蛮民甲乙丙丁……一个个都好似断了线的戏偶,保持着安伯尘、司马槿离开那一刻的表情动作,却又僵硬着纹丝不动。
歌声不再,笑语冷凝,冻结的篝火旁也没人翩翩起舞。
一重重一层层的梦境瞬间变成了一把折扇,前一刻的故事则变成了折扇上的画卷。
“沙沙……”
唯一还在动的,就只有寨子外被夜风卷起沙尘的戈壁,以及从戈壁深处走来的那个人。
“疯龙之将……司马家冰公主……还真来了。”
披着青羽坎肩的男子低声说着,他的身形高瘦,背对着月亮让人很难看清藏于阴霾后的面庞。
这个在安伯尘和司马槿离去时,赫然现身于阿芪梦境者不是别人,正是南荒最强大的存在,坐拥神秘东山的人间荒神,巫宗。
第299章 破绽?
“用真相制造出的谎言才是最毫无破绽的谎言。既是真相,又是谎言。”
说出一句无人听见,即便听见了也会一头雾水的话来,巫宗把玩着手心中那颗雪白的珠子。随着雪珠滚动,天头的月亮也缓缓滚动起来,时而藏入夜云,时而犹抱琵琶半遮面。
指尖一勾,雪珠滚进袖筒,而几乎在同一时间,月亮也完全陷入乌云,消失不见。
倘若安伯尘和司马槿还在梦中,见到这番场景定会震惊无比,这个全身上下没有半点荒民特质的南荒巫宗非但也进入了阿芪的梦境。
更甚者,这场梦境便是由他一手制造出来。
在阿芪的梦中造梦,上演一出出不知真假的好戏,如此手段真可谓惊世骇俗,比安伯尘的神游入梦之术不知要高明到哪去。
月光荡然无存,只剩繁星点点,映上轻舞在巫宗身边的干涩尘沙,隐隐透着一丝妖冶。
“倘若真是他,你可就要成为天大的笑话了。”
挑目北望,巫宗冷笑道,也不知他是在和谁说话。
他的身体很瘦弱,裹在青羽坎肩下的披风中仍显弱不经风,极像女子。只可惜,他的的确确是个男人,来自南荒之外的男人,不知年龄不知来历,更是不知他如何赢得上一任巫宗的信任,如何慑服南荒八百寨子民,成为和南帝并驾齐驱的东山主人。
寂寞的人在寂寞的时候寂寞的地方,总喜欢独自啰嗦半天,一如此时的巫宗。
“不过,史书里说的也没错,但凡浩劫降临,总会有异宝出世……异宝出世,也总会带来浩劫。如今妖临天下,你在那边忙得不可开交,可曾想到被你流放到南荒的我离那宝贝越来越近了……”
初时巫宗的声音尚平静,不急不躁,不温不火,可到后来却渐渐扬起,似在宣泄着什么。
又过了许久,群星也退出天幕,寨内寨外都变得漆黑一片,荒野尽头似有什么在鸣叫,尖锐刺耳。
听到那叫声,巫宗起伏的胸口终于平复。
“如此,这妖临浩劫年代的第一出好戏,便在我南荒开始吧……你若有胆,大可执笔来记。”
巫宗的大笑回荡在失去颜色的梦境中,与此同时,荒野尽头的叫声愈发尖锐刺耳,在即将到达顶峰时戛然而止,瞬间,整个梦境世界齐齐坍塌,仿佛破碎的镜子般四分五裂,却又将万物映照得支离破碎,看得令人发悸。
一团黑影从荒野尽头奔来,却是坍塌梦境中除了巫宗外,唯一一个活物。
奔到巫宗身前,它猛地张开大口,将那个脸挂笑容的男人吞入腹中……
……
猛地睁开双眼,司马槿擦去额上细密的汗珠,长舒口气。
在她身前,早已醒转的安伯尘正站在飞龙驾边,遥遥俯瞰矗立在南荒之东的巨山,目光深邃。
原本安伯尘只打算他自己神游出窍,梦探小官和蛮女,却拗不过早就好奇不已的司马槿,只好带她一同入梦。神游出窍时最紧要的是保护好肉身,安伯尘怎么也没想到,司马槿竟让两人把肉身放在万丈高空,由飞龙驾来载驮,数之不尽的伏妖来守护。
这个想法看似荒谬,可细细想来却又是目前情况下最保险的,安伯尘没辙只得应下。
“小安子,你说我们是现在就去东山,还是等天亮了再去?”
身后响起司马槿的声音,安伯尘沉思片刻道:“刚神游回来腿脚略有不便,稍歇一会再去。”
“也好。”走到安伯尘身边,司马槿收回隐于龙驾外的一众伏妖,揉了揉酸麻的腿,屈膝坐下。
“你说那巫宗为何要造出一个梦境来忽悠我们?”
拉着安伯尘一块坐下,司马槿转头道:“对了,小安子,他造出的那个梦境和你从前所遇的梦境可有差别?”
闻言,安伯尘不假思索道:“几无差别。不但背景、故事、人物、时间进程都和寻常梦境一样,就连身处梦中却犹如隔岸观火的感觉也是如出一辙。”
“你只能入梦,他却能造梦,幸好我们在梦里装得像,否则后果还真是难料。”
司马槿低语着,剥开一缕被夜风吹起的发丝,面露侥幸。
安伯尘和司马槿神游出窍,行于梦中,原本就有些恍惚,兼之巫宗手段高绝,梦里的景致、人物如假包换,按理说,巫宗造出的梦境应该毫无破绽才是。
又或许因为巫宗太过追求细节,太想将两人引入彀中,反而露出一个明显无比的破绽梦中不管是谁,阿芪也好,巫庙使者也好,他们身为荒民竟然都口吐无比纯正的大匡官话,早在巫庙前安伯尘便有所察觉,司马槿同样面露异色,不过两人都未表态。
若是只有安伯尘一人听得懂,那还能用他的入梦之术来解释,可司马槿竟也听得懂,那只能说明这场梦是假的。
“也不一定。”
轻轻搂住司马槿的腰,安伯尘凝望向沐浴在月光下的高山巫庙,笑着道:“我不过是担心你而已,因此才没在梦中和他斗法。我的入梦之术是魂体带来的天赋神通,且还是地魂时候便已掌握的神通。如今我聚合三魂成就神魂,渡过九重天劫,魂体所赋予的神通应该更厉害了才是,只不过没来得及一试。”
“狡辩。若非他露出那个破绽,你还不是没发现。”
司马槿轻啐一声,看着天头皎月,颊边飞起两抹粉霞。
今日之前,两人最亲密的举动不过是拉拉小手,性命攸关下的那两次亲密接触且不论,即便有搂抱也都是在神游出窍的情形下。司马槿元神出窍,安伯尘神魂离体,说法虽不同,可本质却差不离,元神乃是“一点灵光,太虚来者”,神魂则为“无思无虑,自然虚灵”,神游时心意纯粹,毫不掩饰情怀种种,偶有恍惚,却都是最真实的性情。如此这般,两人神游时候搂搂抱抱都未曾害羞脸红过。
然而神游归还后却又不同了,归还肉身的不但是元神、神魂,还有尘世间无边业障、种种牵记,即便是个真性情的人,也会或多或少被尘烟蒙蔽本心,明知灵台染尘,却不愿拂扫。
大彻大悟者虽有,如佛家圆寂,道家羽化,可坐化了,便是弃了肉身,离了红尘。
既保住肉身逍遥红尘,又得灵台清静无垢者,世间罕有,千万年难出一人。
“红拂,你在想什么呢?”
耳边传来安伯尘的声音,司马槿的脸又烫了一分,转过头就见安伯尘含笑看来,眸子清澈。
怪了,我倒不如小安子放得开,这便是雷劫的功劳吗?
生平第一次,司马槿在安伯尘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心如鹿撞,半晌方才平定。
“我是在想那巫宗绕这么多圈子做什么?又是对小官下了巫偶邪术,又是制造梦境……对了,他怎么知道你会去探小官和阿芪的梦境?”
起初还是为了掩饰,可顺着这思路想下来,司马槿立马发现问题所在,心头不由一寒。
倘若那巫宗真有神鬼之能,占卜演算推测未来,那自己和小安子还有什么好争的,直接认输投降得了。
可这么一个神仙般的人物为何要耍这些鬼心眼,莫非是无聊逗弄着玩?
“难道是……”
就在这时,安伯尘面露恍然,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不合时宜的买起关子来。
“是什么?”
眉毛挑起,司马槿羞态全无,瞪了眼安伯尘开口问道。
第300章!
“还记不记得琉京时候,你让司马房给我送来神龛和书信……”
“打住,是那司马房从我派去的斥候手中抢走了神龛。你继续说。”
“那书信里你特意提到那位天下第一夫子,当时便我怀疑严老夫子也是二蛇的盟友,于是便潜入他梦中。”
顿了顿,安伯尘接着道:“严夫子壮年时随军出征南荒,被敌军冲散后,遇上了二蛇和龙女。”
“再然后?”司马槿蹙眉问道。
安伯尘摇了摇头:“没有然后了。红拂,说起来我并不是第一次来到南荒,算上三年前梦里那一回,我这已经是第二次来到南荒。”
司马槿一愕,眉头舒展:“你的意思是……早在那年你梦游南荒时,就被巫宗发现,于是他知道了在琉京有个叫小安子的人会入梦之术。时隔三年他诱你来南荒,知道你事先会进入小官的梦境,于是便布下此局?”
“应当是这样。”安伯尘点头,面露古怪,又加了一句:“他知道有一个名叫安伯尘的人会入梦。”
“都一样……可是,你之前和我说过,两个入梦者相遇的前提是所进入的梦境能相互交叉,就好像那年你遇见第一王风。这么说来,你进入严夫子梦境时,巫宗也在某个人的梦中,且和严夫子有关,而那一次他发现了你,你却没能发现他。”
司马槿沉吟着说道,随后哂笑一声:“又或者他的本领远超乎我们想象,无需入梦便能发现你通过梦境神游南荒。不过,这也太难以置信了,还是前一种可能性大一点。他究竟是进了谁的梦……难道是她?”
司马槿一愣,抬头看向安伯尘。
“不可能。”安伯尘摇头,笃定的说道:“三年前忆龙公主还没出生,他怎么会进入龙女的梦中。而离公子和左相都是本领高强的妖类,巫宗远在南荒,又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他们的梦中。”
“也是,这样一来,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司马槿说着说着,神色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是什么?”安伯尘问道。
“他入梦的时间和你不同,你是在开平末年李宣登基之前,他则是在更早的时候,应当是趁着龙女还未投胎转世时,探入她梦中。”
司马槿低下头,似乎不想让安伯尘看见她此时的表情。
闻言,安伯尘若有所思:“你这么一说倒也未尝没有可能。时间、地点不一样,却能在同一场梦境中相遇,如果真是这样,那巫宗的本领的确了得,难怪我没能发现他。”
“是啊,时间和空间都被他掌控了……扭转时空的法术。”
清冷的月光下,司马槿不着痕迹的依着身旁的少年,喃喃自语。
低头望向脚底的长空,司马槿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她怎么也没想到,就在她已经不再急着追寻仙家秘籍,不再那么迫切的想要离去时,她竟在南荒遇到了一种能够扭转时空的法术。虽说是局限于梦境的神游之术,且不知详细,可对她而言,足以成为比那年的九辰君要粗壮无数倍的救命稻草。
“红拂,你说他为何要探入龙女的梦境?难不成三年前的琉京之局他也插了一脚?应当没有……”
越想越觉得像这么回事,安伯尘整理着头绪,却发现一旁的司马槿不知何时沉默了下来,蜷缩着身体茫然的望向夜空,隔着翻飞的长发只能看见她低垂的眼睑,以及瞳中滚动着的不知所措。
安伯尘一愣,转瞬后也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他从没想过这样无助的神情会在司马槿脸上出现,那年墨云楼里虽见过一脸寂寥的她,可大多数时候印象中的她仍是天不怕地不怕。
这该死的南荒,自己怪就算了,非要把好端端的人都变怪了。
心中一疼,安伯尘顺势将司马槿揽入怀中,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月明星稀,飞龙驾静悄悄的飘浮在天头,星光黯淡,夏风挠痒,野马王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靠在安伯尘肩头的司马槿却已睡了过去。
“也罢,等天明再出发。”
安伯尘正襟危坐,轻声低语着,抬头遥望东方,静静等待天亮的那一刻。
他放下了对力量的执着,并不代表他放弃了力量,一旦有机会安伯尘仍会进入神仙府潜心修行,争取早日聚成周天循环。
“你究竟想要什么?”
夜深人静,安伯尘却始终静不下心,或许有司马槿的缘故,然而更多的则是因为东山上的那人。
正如司马槿所言,他拥有如此高强的本领,为何要兜这么大的圈子?非但不可思议,甚至还有些荒谬。
月色清冷,怀中佳人如玉,看向酣然入睡的司马槿,安伯尘心中不禁有些蠢蠢欲动。
非是动了色心,而是好奇她的真容,好奇她梦里记忆。
可既然已经答应了她,那也只能忍着。
笑了笑,安伯尘收回目光,屏息凝神,夜风吹起长发飞扬在脑后,随着天头渐渐泛起灰白,安伯尘的呼吸也变得深长而无痕。
……
“啪啪……”
敲击声回荡在江底,一阵响过一阵,好在江底同江面相隔千丈,就算江底的响声宛如山崩地裂,江面上也不会传出丝毫响声。
西江底神君府中,穿着布衣的中年人高举铜锤敲打着车架上的铁钉,和那车架相比他渺小得仿佛虫类,光是车辘前的一根铁钉就比得上他大半截身体,更别谈车架本身。
这才是真正的飞龙驾,高三十丈,纵横百丈,庞若行宫,比安伯尘所得到的副车不知要雄壮几何。
“飞霄渡宇,穿梭日月……啧啧,也不知它和传说中的飞天驾比,哪个更快些。”
轻抚胡须,易先生眯起眼睛,兴致勃勃的扫视着他的爱驾。
花费数十年心血,在不破坏天下格局,不影响天下大势的前提下,易先生从天南海北收集来这些珍惜材料,时至今日,终于将飞龙驾的主车打造成功。
漠北铁木为轳,东海龙鲸心窍为壳,风雷羽为翼,龙珠为舵……这十七八种材料每一样都只存于传说中,得其一难如大海捞针,更别说聚齐。
在易先生手中搁着一张色泽泛黄的画卷,画卷中是一只庞大无比的怪物,有些像鹤,又有些像蝙蝠,翅膀展开时竟将海中的仙山遮蔽。在怪禽的背上竟驮着连绵起伏的群山,山中流水飞瀑,林木葱翠,山巅处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宫殿中似有道人在讲经。
卷中所画之物荒谬绝伦,却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好似真实存在过一般。
低头看向画卷,易先生神色微黯,唏嘘着将画卷收回。
“造出飞龙驾已难比登天,这飞天驾还是别妄想了……飞龙驾虽小,放在如今倒也够用了。”
长叹口气,易先生从三十丈高的车辘上跃下,身体在半空坠落,后背突然展开一双风雷羽,宛若翅翼,倒让他安安稳稳的飘落地面。
恋恋不舍的看了眼飞龙驾,易先生转出院子,绕过两三条长廊来到正厅。
在正厅中央摆放着一张圆桌,桌上放置着沙盘,沙盘上是一座高山,山上有庙,庙堂中有九条水槽。
第301章 故人依旧
见过易先生的人很多,毕竟他以各式各样的身份行走大匡,从上九流到下九流,无不曾扮演过。
可知道他真正身份者却寥寥无几,如司马槿、安伯尘、吕风起、典魁……即便知道他易先生是个不出世的高人,更甚者隐约知道他天涯阁传人的身份,却也只把这位易先生当成世上第一等的闲人,逍遥天下,喜好收集珍稀奇宝,终日玩乐没个正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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