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里闭门三日,家至户到,逐一挨察。五家一连,十家一保,那里不去搜寻。
知府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地面,各乡、各保、各都、各村,尽要排家搜捉,缉捕凶
首。写了武松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如有人得知武松下
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遍行邻近
州府一同缉捕。
且说武松在张青家里将息了三五日,打听得事务篾刺一般紧急,纷纷攘攘,有做公人出
城来各乡村缉捕。张青知得,只得对武松说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住,如今官司
搜捕得紧急,排门挨户,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须怨恨我夫妻两个。我却寻个好安身去处与
你,——在先也曾对你说来,——只不知你心中肯去也不?”
武松道:“我这几日也曾寻思,想这事必然要发,如何在此安身得牢?止有一个哥哥,
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来到这里,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亲戚都没了!今日若得哥哥有这
好去处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里地面?”
张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龙山宝珠寺。我哥哥鲁智深和甚麽青面好汉杨志在那里打
家劫舍,霸着一方落草。青州官军捕盗,不敢正眼觑他。贤弟,只除那里去安身,方才免
得;若投别处去,终久要吃拿了。他那里常常有书来取我入夥;我只为恋土难移,不曾去
得。我写一封书备细说二哥的本事。於我面上,如何不着你入夥。”
武松道:“大哥,也说的是。我也有心,恨时辰未到,缘法不能辏巧。今日既是杀了
人,事发了,没潜身处,此为罪妙。大哥,你便写书与我去,只今日便行。”
张青随即取幅纸,备细写了一封书,把与武松,安排酒食送路。只见母夜叉孙二娘指着
张青道:“你如何便只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武松道:“嫂嫂,你且说我怎地
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孙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处都有了文书,出三千贯信赏
钱,画影图形,明写乡贯年甲,到处张挂。阿叔脸上见今明明地两行金印,走到前路,须赖
不过。”张青道:“脸上贴了两个膏药便了。”孙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说这痴
话!这个如何瞒得过做公的?我却有个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武松道:“我既要逃灾避
难,如何依不得。”孙二娘大笑道:“我说出来,叔叔却不要嗔怪。”武松道:“嫂嫂说的
定依。”
孙二娘道:“二年前,有个头陀打从这里过,吃我放翻了,把来做了几日馒头馅。却留
得他一个铁界箍,一身衣服,一领皂布直裰,一条□【字形左“衣”右“集”】色短穗绦,
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一个沙鱼皮鞘子插着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这
刀时常半夜里鸣啸得响,叔叔前番也曾看见。今既要逃难,只除非把头发剪了做个行者,须
遮得额上金印。又且得这本度牒做护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却不是前世前缘?叔
叔便应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谁敢来盘问?这件事,好麽?”
张青拍手道:“二娘说得是!我倒忘了这一着!——二哥,你心里如何?”武松道:
“这个也使得,只恐我不像出家人模样。”张青道:“我且与你扮一扮看。”
孙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来打开,将出许多衣裳,教武松里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却一
似我身上做的!”着了皂直裰,系了绦,把毡笠儿除下来,解开头发,摺叠起来,将界箍儿
箍起,挂着数珠。张青孙二娘看了,两个喝采道:“却不是前生注定!”
武松讨面镜子照了,自哈哈大笑起来。张青道:“二哥,为何大笑?”武松道:“我照
了自也好笑,不知何故做了行者。大哥,便与我剪了头发。”张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後头
发都剪了。
武松见事务看看紧急,便收拾包裹,要行。张青又道:“二哥,你听我说。好像我要便
宜,你把那张都监家里的酒器留下在这里,我换些零碎银两与你路上去做盘缠,万无一
失。”武松道:“大哥见得分明。”尽把出来与了张青,换了一包散碎金银,都拴在缠袋
内,系在腰里。
武松饱吃了一顿酒饭,拜辞了张青夫妻二人,腰里跨了这两口戒刀,当晚都收拾了。孙
二娘取出这本度牒,就与他缝个锦袋盛了,教武松挂在贴肉胸前。
武松临行,张青又分付道:“二哥,於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休要与
人争闹,也做些出家人行迳。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龙山便可写封回信
寄来。我夫妻两个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敢怕随後收拾家私,也来山上入夥。二哥,保
重!保重!千万拜上鲁杨二头领!”武松辞了出门。插起双袖,摇摆着便行。张青夫妻看
了,喝采道:“果然好个行者!”
当晚武行者离了大树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时是十月间天气,日正短,转眼便晚了。约行
不到五十里,早望见一座高岭。武行者趁着月明,一步步上岭来,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
者立在岭头上看时,见月从东边上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
正看之间,只听得前面林子里有人笑声。武行者道:“又来作怪!这般一条静荡荡高
岭,有甚麽人笑语!”走过林子那边去打一看,只见松树林中,傍山一座坟庵,约有十数间
草屋,推开着两扇小窗,一个先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窗前看月戏笑。
武行者看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这是山间林下,出家人却做这等勾
当!”便去腰里掣出那两口烂银也似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却是好,到我手里不
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手腕上悬了一把,再将这把插放鞘内,把两只直裰袖结起
在背上,竟来到庵前敲门。那先生听得,便把後窗关上。武行者拿起块石头,便去打门。只
见呀地侧首门开,走出一个道童来!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惊小怪,敲门
打户做甚麽!”武行者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把这鸟道童祭刀!”
说犹未了,手起处,铮地一声响,道童的头落在一边,倒在地上。只见庵里那个先生大
叫道:“谁敢杀我道童!”托地跳将出来。那先生手轮着两口宝剑,竟奔武行者。武松大笑
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儿里去取!正是挠着我的痒处!”便去鞘里再拔出那口戒刀,轮起双
戒刀来迎那先生。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道寒光旋成一圈冷气。两个斗
到十数合,只听得山岭傍边一声响亮,两个里倒了一个。但见寒光影里人头落,杀气丛中血
雨喷。毕竟两个里厮杀倒了一个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
当时两个斗了十数合,那先生被武行者卖个破绽,让那先生两口剑砍将入来;被武行者
转过身来,看得亲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头滚落在一边,尸首倒在石上。武行者大叫:
“庵里婆娘出来!我不杀你,只问你个缘故!”只见庵里走出那个妇人来,倒地便拜。武行
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说这里叫甚麽去处,那先生却是你的甚麽人?”
那妇人哭着道:“奴是这岭下张太公家女儿。这庵是奴家祖上坟庵。这先生不知是那里
人,来我家里投宿,言说善晓阴阳,能识风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庄上,因请他来这里坟
上观看地理,被他说诱,又留他住了几日,那厮一日见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两三个
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却把奴家强骗在此坟庵里住。这个道童也是别处掳掠来
的。这岭唤做蜈蚣岭。这先生见这条岭好风水,以此他便自号飞天蜈蚣王道人。”
武行者道:“你还有亲眷麽?”那妇人道:“亲戚自有几家,都是庄农之人,谁敢和他
争论!”武行者道:“这厮有些财帛麽?”妇人道:“他也积蓄得一两百两金银。”武行者
道:“有时,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烧庵了!”那妇人问道:“师父,你要酒肉吃麽?”
武行者道:“有时将来请我。”那妇人道:“请师父进庵里去吃。”武行者道:“怕别有人
暗算我麽?”那妇人道:“奴有几颗头,敢赚得师父!”
武行者随那妇人入到庵里,见小窗边桌子上摆着酒肉。武行者讨大晚吃了一回。那妇人
收拾得金银财帛已了,武行者便就里面放起火来。那妇人捧着一包金银献与武行者,武行者
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将去养身。快走!快走!”那妇人拜谢了自下岭去。
武行者把那两个尸首都撺在火里烧了,插了戒刀,连夜自过岭来,迤逦取路望着青州地
面来。又行了十数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镇乡城,果然都有榜文张挂在彼处捕获武松。到处
虽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於路却没人盘诘他。
时遇十一月间,天色好生严寒。当日武行者一路上买酒肉吃,只是敌不过寒威。上得一
条土冈,早望见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险峻。武行者下土冈子来,走得三五里路,早见
一个酒店,门前一道清溪,屋後都是颠石乱山。看那酒店时,却是个村落小酒肆。
武行者过得那土冈子来,迳奔入那村酒店里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先打两角酒
来,肉便买些来吃。”店主人应道:“实不瞒师父说:酒却有些茅柴白酒,肉却多卖没
了。”武行者道:“且把酒来挡寒。”
店主人便去打两角酒,大碗价筛来教武行者吃;将一碟熟菜与他过口。片时间,吃尽了
两角酒,又叫再打两角酒来。店主人又打了两角酒,大碗筛来。武行者只顾吃。原来过冈子
时,先有三五分酒了;一发吃过这四角酒,又被朔风一吹,酒却涌上。
武松却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个没东西卖,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回些与我吃了,
一发还你银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见这个出家人,酒和肉只顾要吃,却那里去取?—
—师父,你也只好罢休!”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卖与我?”店主人道:
“我和你说过只有这些白酒。那得别的东西卖!”
正在店里论口,只见外面走入一条大汉,引着三四个人入进店里。主人笑容可掬,迎接
道:“二郎,请坐。”那汉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鸡与肉都已煮
熟了,只等二郎来。”那汉道:“我那青花瓮酒在那里?”店主人道:“在这里。”
那汉引了众人,便向武行者对席上头坐了,那同来的三四人却坐在肩下。店主人却捧出
一樽青花瓮酒来,开了泥头,倾在一个大白盆里。武行者偷眼看时,却是一瓮灶下的好酒,
风吹过一阵阵香味来。武行者不住闻得香味,喉咙痒将起来,恨不得钻过来抢吃。只见店主
人又去厨下把盘子托出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来放在那汉面前,便摆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
烫。
武行者看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儿熟菜,不由的不气;正是“眼饱肚中饥”,酒又发作,恨
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来!你这厮好欺负客人!”店主人连忙来问
道:“师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说。”武行者睁着双眼喝道:“你这厮好不晓道理!这青
花瓮酒和鸡肉之类如何不卖与我?我也一般还你银子!”店主人道:“青花瓮酒和鸡肉都是
那二郎家里自将来的,只借我店里坐地吃酒。”
武行者心中要吃,那里听他分说,一片声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
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蛮法!”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爷蛮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
道:“我到不曾见出家人自称‘老爷’!”
武行者听了,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望店主人脸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
过那边去。那对席的大汉见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时,打得半边脸都肿了,半日挣扎不起。
那大汉跳起身来,指定武松道:“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分,却怎地便动手动脚!却不道是
‘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那大汉怒道:“我好意劝
你,你这鸟头陀敢把言语伤我!”
武行者听得大怒,便把桌子推开,走出来,喝道:“你那厮说谁!”那大汉笑道:“你
这鸟头陀要和我厮打,正是来太岁头上动土!”便点手叫道:“你这贼行者!出来!和你说
话!”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抢抢到门边。那大汉便闪出门外去。武
行者赶到门外。那大汉见武松长壮,那里敢轻敌,便做个门户等着他。武行者抢入去,接住
那汉手,那大汉却待用力跌武松,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怀中,只一拨,拨
将去,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那里做得半分手脚。那三四个村汉看了,手颤脚麻,那里敢
上前来。
武行者踏住那大汉,提起拳头来只打实落处,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来,望门外溪
里只一丢。那三四个村汉叫声苦,不知高低,都下水去,把那大汉救上溪来,自搀扶着投南
去了。这店主人吃了这一掌,打得麻了,动掸不得,自入屋後躲避去了。武行者道:“好
呀!你们都去了,老爷吃酒了!”把个碗去白盆内舀那酒来只顾吃。桌子上那对鸡,一盘子
肉,都未曾吃动。武行者且不用箸,双手扯来任意吃,没半个时辰,把这酒肉和鸡都吃个八
分。
武行者醉饱了,把直裰袖结在背上,便出店门,沿溪而走。却被那北风卷将起来,武行
者捉脚不住,一路上抢将来,离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傍边土墙里走出一只黄狗,看着武
松叫。武行者看时,一只大黄狗赶着吠。武行者大醉,正要寻事,恨那狗赶着他只管吠,便
将左手鞘里掣一口戒刀来,大踏步赶。那黄狗绕着溪岸叫。
武行者一刀砍将去,却砍个空,使得力猛,头重脚轻,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却起不
来。黄狗便立定了叫。冬月天道,虽只有一二尺深浅的水,却寒冷得当不得,爬将起来,淋
淋的一身水。却见那口戒刀浸在溪里,亮得耀人。便再蹲下去捞那刀时,扑地又落下去,再
起不来,只在那溪水里滚。
岸上侧首墙边转出一夥人来。当先一个大汉,头戴毡笠子,身穿鹅黄□【音“住”,字
形以“角丝”旁替“贮”之“贝”旁】丝衲袄,手里拿着一条哨棒,背後十数个人跟着,都
拿木钯白棍。众人看见狗吠,指道:“这溪里的贼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寻不
见,大哥哥却又引了二三十个庄客自奔酒店里捉他去了,他却来到这里!”
说犹未了,只见远远地那个吃打的汉子换了一身衣服,手里提着一条朴刀,背後引着三
二十个庄客,都拖枪拽棒,跟着那个大汉,吹风唿哨,来寻武松;赶到墙边,见了,指着武
松,对那穿鹅黄袄子的大汉道:“这个贼头陀正是打兄弟的!”那个大汉道:“且捉这厮去
庄里细细拷打!”
那汉喝声“下手!”三四十人一发上。可怜武松醉了,挣扎不得,急要爬起来,被众人
一齐下手,横拖倒拽。捉上溪来,转过侧首墙边,一所大庄院,两下都是高墙粉壁,垂柳乔
松,围绕着墙院。众人把武松推抢入去,剥了衣裳,夺了戒刀、包裹,揪过来绑在大柳树
上,叫:“取一束藤条来细细的打那厮!”
却才打得三五下,只见庄里走出一个人来问道:“你兄弟两个又打甚麽人?”只见这两
个大汉叉手道:“师父听禀:兄弟今日和邻庄三四个相识去前面小路店里吃三杯酒,叵耐这
个贼行者到来寻闹,把兄弟痛打了一顿,又将来撺在水里,头脸都磕破了,险些冻死,却得
相识救了回来。归家换了衣服,带了人再去寻他,那厮把我酒肉都吃了,却大醉,倒在门前
溪里,因此,捉拿在这里细细的拷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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