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眼,打些暗号。武松早睃见,自瞧了八分尴尬;只安在肚里,却且只做不见。又走不数里
多路,只见前面来到一处,济济荡荡鱼浦,四面都是野港阔河。五个人行至浦边一条阔板
桥,一座牌楼上,上有牌额,写着道“飞云浦”三字。
武松见了,假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甚麽去处?”两个公人应道:“你又不眼瞎,须
见桥边牌额上写道‘飞云浦’!”武松站住道:“我要净手则个。”
那两个提朴刀的走近一步,却被武松叫声“下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
了。这一个急待转身,武松右脚早起,扑嗵地也踢下水里去。那两个公人慌了,望桥下便
走。武松喝一声“那里去!”把枷只一扭,折作两半个,赶将下桥来。那两个先自惊倒了一
个。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个走的後心上只一拳打翻,就水边捞起朴刀来,赶上去,搠上几
朴刀,死在地下;却转身回来,把那个惊倒的也搠几刀。
这两个踢下水去的才挣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着,又砍倒一个;赶入一步,劈头揪住
一个,喝道:“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那人道:“小人两个是蒋门神徒弟。今被师
父和张团练定计,使小人两个来相助防送公人,一处来害好汉。”武松道:“你师父蒋门神
今在何处?”那人道:“小人临来时,和张团练都在张都监家里後堂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
人回报。”武松道:“原来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这人杀了;解下他腰刀
来,拣好的带了一把;将两个尸首都撺在浦里;又怕那两个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又搠
了几刀,立在桥上看了一回,思量道:“虽然杀了这四个贼男女,不杀得张都监、张团练、
蒋门神,如何出得这口恨气!”提着朴刀踌躇了半晌,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里来。不因
这番,有分教武松杀几个贪夫,出一口怨气。定教画堂深处尸横地,红烛光中血满楼。毕竟
武松再回孟州城来,怎地结束,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话说张都监听信这张团练说诱嘱托,替蒋门神报仇,要害武松性命,谁想四个人倒都被
武松搠杀在飞云浦了。当时武松立於桥上寻思了半晌,踌躇起来,怨恨冲天:“不杀得张都
监,如何出得这口恨气!”便去死尸身边解下腰刀,选好的取把来跨了,拣条好朴刀提着,
再迳回孟州城里来。进得城中,早是黄昏时候,武松迳踅去张都监後花园墙外。却是一个马
院。武松就在马院边伏着。听得那後槽却在衙里,未曾出来。
正看之间,只见呀地角门开,後槽提着个灯笼出来,里面便关了角门。武松却躲在黑影
里,听那更鼓时,早打一更四点。那後槽上了草料,挂起灯笼,铺开被卧,脱了衣裳,上床
便睡。武松却来门边挨那门响。後槽喝道:“老爷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
武松把朴刀倚在门边,却掣出腰刀在手里,又呀呀地推门。那後槽那里忍得住,便从床
上赤条条地跳将出来,拿了搅草棍,拔了闩,却待开门,被武松就势推开去,抢入来,把这
後槽劈头揪住。却待要叫,灯影下,见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里,先自惊得八分软了,口里只
叫得一声“饶命!”
武松道:“你认得我麽?”後槽听得声音方才知是武松;叫道:“哥哥,不干我事,你
饶了我罢!”武松道:“你只实说,张都监如今在那里?”後槽道:“今日和张团练、蒋门
神——他三个——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鸳鸯楼上吃哩。”武松道:“这话是实麽?”後
槽道:“小人说谎就害疔疮!”
武松道:“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一刀,把这後槽杀了。一脚踢开尸首,把刀插入鞘
里。就灯影下去腰里解下施恩送来的绵衣,将出来,脱了身上旧衣裳,把那两件新衣穿了,
拴缚得紧辏,把腰刀和鞘跨在腰里,却把後槽一床单被包了散碎银两入在缠袋里,却把来挂
在门边,却将一扇门立在墙边,先去吹灭了灯火,却闪将出来,拿了朴刀,从门上一步步爬
上墙来。
此时却有些月光明亮。武松从墙头上一跳却跳在墙里,便先来开了角门,掇过了门扇,
复翻身入来,虚掩上角门,闩都提过了。武松却望灯明处来看时,正是厨房里。只见两个丫
环正在那汤罐边埋怨,说道:“服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两个客人也不
识羞耻!□【音“床”,字形左“口”右“童”,大吃大喝之意】得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
下楼去歇息,只说个不了!”
那两个女使正口里喃喃呐呐地怨怅,武松却倚了朴刀,掣出腰里那口带血刀来,把门一
推,呀地推开门,抢入来,先把一个女使□【音“抓”,字形以“坐”替“髻”之“吉”】
角儿揪住,一刀杀了。那一个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
的,端的是惊得呆了。——休道是两个丫环,便是说话的见了也惊得口里半舌不展!武松手
起一刀,也杀了,却把这两个尸首拖放灶前,灭了厨下灯火,趁着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
里来。
武松原在衙里出入的人,已都认得路数,迳踅到鸳鸯楼扶梯边来,捏脚捏手摸上楼来。
此时亲随的人都伏事得厌烦,远远地躲去了。只听得那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说话。
武松在胡梯口听。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只说:“亏了相公与小人报了冤仇!再
当重重的报答恩相!”这张都监道:“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谁肯干这等的事!你虽费
用了些钱财,却也安排得那厮好!这早晚多是在那里下手,那厮敢是死了。只教在飞云浦结
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来,便见分晓。”张团练道:“这四个对付他一个有甚麽不了!——
再有几个性命也没了!”蒋门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来,只教就那里下手结果了快来回
报。”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名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揸开五指,抢入
楼中。只见三五枝灯烛荧煌,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郎;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蒋门神
坐在交椅上,见是武松吃了一惊,把这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
说时迟,那时快,蒋门神急要挣扎时,武松早落一刀,劈脸剁着,和那交椅都砍翻了。
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被武松当时一刀,齐耳根连脖子砍着,扑地
倒在楼板上。两个都在挣命。
这张团练终是个武官出身,虽然酒醉,还有些气力;见剁翻了两个,料道走不迭,便提
起一把交椅轮将来。武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休说张团练酒後,便清醒时也近不得武松
神力!扑地望後便倒了。武松赶入去,一刀先割下头来。
蒋门神有力,挣得起来,武松左脚早起,翻筋斗踢一脚,按住也割了头;转身来,把张
都监也割了投。见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锺子一饮而尽;连吃了三四锺,便去死尸身
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把桌子
上器皿踏扁了,揣几件在怀里。却待下楼,只听得楼下夫人声音叫道:“楼上官人们都醉
了,快着两个上去搀扶。”
说犹未了,早有两个人上楼来。武松却闪在胡梯边看时,却是两个自家亲随人,——便
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武松在黑处让他过去,却拦住去路。两个入进楼中,见三个尸首横在血
泊里,惊得面面厮觑,做声不得,——正如:“分开八片阳顶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急待回身。武松随在背後,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个。那一个便跪下讨饶。武松道:“却饶
你不得!”揪住也是一刀。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
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一百个也只一死!”提了刀,下楼来。夫人问道:
“楼上怎地大惊小怪?”武松抢到房前。夫人见条大汉入来,兀自问道:“是谁?”武松的
刀早飞起,劈面门剁着,倒在房前声唤。武松按住,将去割头,刀切不入。武松心疑,就月
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武松道:“可知割不下头来!”便抽身去厨房下拿取朴刀,
丢了缺刀,翻身再入楼下来。只见灯明下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引着两个小的,把灯照
见夫人被杀在地下,方才叫得一声“苦也!”武松握着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着。两个小的亦
被武松搠死。一朴刀一个结果了,走出中堂,把闩拴了前门,又入来,寻着两三个妇女,也
都搠死了在地下。
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走了罢休!”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角门外,来马院
里除下缠袋来;把怀里踏扁的银酒器都装在里面,拴在腰里;拽开脚步,倒提朴刀便走。到
城边,寻思道:“若等门开,须吃拿了。不如连夜越城走。”便从城边踏上城来。这孟州城
是个小去处,那土城喜不甚高。就女墙边望下,先把朴刀虚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
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堑边。月明之下看水时,只有一二尺深。
此时正是十月半天气,各处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堑边脱了鞋袜,解下腿□【字形左“角
丝”右“并”】护膝,抓扎起衣服,从这城濠里走过对岸;却想起施恩送来的包裹里有双八
搭麻鞋,取出来穿在脚上;听城里更点时,已打四更三点。
武松道:“这口鸟气,今日方才出得松□【字形左“月”右“桑”】!‘梁园虽好,不
是久恋之家’,只可撒开。”提了朴刀,投东小路便走。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胧胧,尚未
明亮。
武松一夜辛苦,身体困倦;棒疮发了又疼,那里熬得过。望见一座树林里,一个小小古
庙,武松奔入里面,把朴刀倚了,解下包裹来做了枕头,扑翻身便睡。却待合眼,只见庙外
边探入两把挠钩把武松搭住。两个人便抢入来将武松按定,一条绳绑了。那四个男女道:
“这鸟汉子却肥!好送与大哥去!”
武松那里挣扎得脱,被这四个人夺了包裹朴刀,却似牵羊的一般,脚不点地,拖到村里
来。
这四个男女於路上自言自说道:“看!这汉子一身血迹,却是那里来?莫不做贼着了手
来?”武松只不做声,由他们自说。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一所草屋内,把武松推将进去,
侧首一个小门里面还点着碗灯。四个男女将武松剥了衣裳,绑在亭柱上。
武松看时,见灶边梁上挂着两条人腿。武松自肚里寻思道:“却撞在横死神手里,死得
没了分晓!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剐,却也留得一个清名於
世!”那四个男女提着那包裹,口里叫道:“大哥!大嫂!快起来!我们张得一头好行货在
这里了!”只听得前面应道:“我来也!你们不要动手,我自来开剥。”
没一盏茶时,只见两个人入屋後来。武松看时,前面一个妇人,背後一个大汉。两个定
睛看了武松,那妇人便道:“这个不是叔叔?”那大汉道:“果然是我兄弟!”
武松看时,那大汉不是别人,却正是菜园子张青,这妇人便是母夜叉孙二娘。这四个男
女吃了一惊,便把索子解了,将衣服与武松穿了,头巾已自扯碎,且拿个毡笠子与他戴上。
原来这张青十字坡店面作坊却有几处,所以武松不认得。
张青即便请出前面客席里。叙礼罢,张青大惊,连忙问道:“贤弟如何恁地模样?”武
松答道:“一言难尽!自从与你相别之後,到得牢城营里,得蒙施管营儿子,唤做金眼彪施
恩,一见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顾我。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东快活林内,甚是趁钱,却
被一个张团练带来的蒋门神那厮,倚势豪强,公然白白地夺了。施恩如此告诉。我却路见不
平,醉打了蒋门神,复夺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後被张团练买嘱张都监,定了计谋,
取我做亲随,设智陷害,替蒋门神报仇:八月十五日夜,只推有贼,赚我到里面,却把银酒
器皿预先放在我箱笼内,拿我解送孟州府里,强扭做贼,打招了监在牢里。却得施恩上下使
钱透了,不曾受害。又得当案叶孔目仗义疏财,不肯陷害平人;又得当牢一个康节级与施恩
最好。两个一力维持,待限满脊杖,转配恩州。昨夜出得城来,叵耐张都监设计,教蒋门神
使两个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助,就路上要结果我。到得飞云浦僻静去处,正欲要动手,先被我
两脚把两个徒弟踢下水里去。赶上这两个鸟公人,也是一朴刀一个搠死了,都撇在水里。思
量这口气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里去。一更四点,进去马院里,先杀一个养马的後槽;
爬入墙内去,就厨房里杀了两个丫环;直上鸳鸯楼,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都杀
了;又砍了两个亲随;下楼来又把他老婆儿女养娘都戳死了。四更三点跳城出来,走了一五
更路,一时困倦,棒疮发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庙里权歇一歇,却被这四个绑缚将
来。”
那四个捣子便拜在地下道:“我们四个都是张大哥的火家。因为连日博钱输了,去林子
里寻些买卖,却见哥哥从小路上来,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迹,却在土地庙里歇,我四个不知
是甚人。早是张大哥这几时分付道,‘只要捉活的。’因此,我们只拿挠钩套索出去。不分
付时,也坏了大哥性命。正是‘有眼不识泰山’!一时误犯着哥哥,恕罪则个!”
张青夫妇两个笑道:“我们因有挂心,这几时只要他们拿活的行货。他这四个如何省的
我心里事。若是我这兄弟不困乏时,不说你这四个男女,更有四十个也近他不得!”
那四个捣子只顾磕头。武松唤起他来道:“既然他们没钱去赌,我赏你些。”便把包裹
打开,取十两碎银,把与四人将去分。那四个捣子拜谢武松。张青看了,也取三二两银子赏
与他们,四个自去分了。
张青道:“贤弟不知我心。从你去後,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脱节,或早或晚回来,因此上
分付这几个男女,但凡拿得行货,只要活的。那厮们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敌他不过的必致杀
害,以此不教他们将刀仗出去,只与他挠钩套索。方才听得说,我便心疑,连忙分付等我自
来看,谁想果是贤弟!”
孙二娘道:“只听得叔叔打了蒋门神,又是醉了赢他,那一个来往人不吃惊!有在快活
林做买卖的客商常说到这里,却不知向後的事。叔叔困倦,且请去客房里将息,却再理
会。”
张青引武松去客房里睡了。两口儿自去厨下安排些佳肴美馔管待武松。不移时,整治齐
备,专等武松起来相叙。
却说孟州城里张都监衙内也有躲得过的,直到五更才敢出来。众人叫起里面亲随,外面
当直的军牢,都来看视。声张起来,街坊邻舍谁敢出来。捱到天明时分,却来孟州府里告
状。
知府听说罢,大惊,火速差人下来简点了杀死人数,行凶人出没去处,填画了图像、格
目,回府里禀复知府,道:“先从马院里入来,就杀了养马的後槽一人,有脱下旧衣二件。
次到厨房里,灶下杀死两个丫环,厨门边遗下行凶缺刀一把。楼上杀死张都监一员并亲随二
人。外有请到客官张团练与蒋门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写八字道:‘杀人者,打虎
武松也!’楼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兰一口,奶娘二口,儿女三口。——共计杀死男
女一十五名,掳掠去金银酒器六件。”
知府看罢,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门,点起军兵并缉捕人员,城中坊厢里正,逐一排门搜捉
凶人武松。
次日,飞云浦地保里正人等告称:“杀死四人在浦内,见有杀人血痕在飞云浦桥下,尸
首皆在水中。”知府接了状子,当差本县县尉下来。一面着人打捞起四个尸首,都简验了。
两个是本府公人,两个自有苦主,各备棺木盛殓了尸首,尽来告状,催促捉拿凶首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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