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实告。”
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施恩道:“也只
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有哪吒的本事,我便
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哪吒的模样,却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
弟力薄艺疏,便敌他不过。”武松道:“我却不是说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
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甚麽?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我如
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施恩道:“兄
长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当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去那里探听一遭,若是本
人在家时,後日便去;若是那厮不在家时,却再理会。空自去‘打草惊蛇’,倒吃他做了手
脚,却是不好。”武松焦躁道:“小管营!你可知着他打了?原来不是男子汉做事!去便
去!等甚麽今日明日!要去便走,怕他准备!”
正在那里劝不住,只见屏风背後转出老管营来叫道:“义士,老汉听你多时也。今日幸
得相见义士一面,愚男如拨云见日一般。且请到後堂少叙片时。”
武松跟了到里面。老管营道:“义士,且请坐。”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对
相公坐地。”老管营道:“义士休如此说;愚男万幸,得遇足下,何故谦让?”
武松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施恩却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营如何却立
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长请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时,小人却不自在。”
老管营道:“既是义士如此,这里又无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
仆从搬出酒淆果品盘馔之类。老管营亲自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
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不期今被
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
杯,受愚男四拜,拜为兄长,以表恭敬之心。”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学,如何敢受小管
营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
当下饮过酒,施恩纳头便拜了四拜。武松连忙答礼,结为兄弟。当日武松欢喜饮酒。吃
得大醉了,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话下。
次日,施恩父子商议道:“都头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道使人
探听来,其人不在家里,延挨一日,却再理会。”
当日施恩来见武松,说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後
却请兄长去。”武松道:“明日去时不打紧,今日又气我一日!”
早饭罢,吃了茶,施恩与武松去营前闲走了一遭;回来到客房里,说些枪法,较量些拳
棒。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里,只具着数杯酒相待,下饭按酒,不记其数。
武松正要吃酒,见他把按酒添来相劝,心中不在意;吃了晌午饭,起身别了,回到客房
里坐地。只见那两个仆人又来服侍武松洗浴。武松问道:“你家小管营今日如何只将肉食出
来请我,却不多将些酒出来与我吃?是甚意故?”仆人答道:“不敢瞒都头说,今早老管营
和小管营议论,今日本是要央都头去,怕都头夜来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误了正事,因此不
敢将酒出来。明日正要央都头去干正事。”武松道:“恁地时,道我醉了,误了你大事?”
仆人道:“正是这般计较。”
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早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一领土色布
衫,腰里系条红绢搭膊;下面腿□【字形左“角丝”右“并”】护膝八搭麻鞋;讨了一个小
膏药贴了脸上“金印”。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饭。
武松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後槽有马,备来骑去。”武松道:“我又不脚小,骑那
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哥哥但说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
“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还我‘无三不过望’。”施恩道:“兄长,如何‘无三不过望’?
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说与你,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着一个酒店便
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无三不过望’。”
施恩听了,想道:“这快活林离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
家,若要每店吃三碗时,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里。——恐哥哥醉了,如何使
得?”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
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醉後了胆大,景阳冈上
如何打得这只大虫?那时节,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施恩道:“却不知哥
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来不敢将酒出来请哥哥深饮。既
是哥哥酒後愈有本事时,恁地先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好酒,果品淆馔,去前路等候,却和
哥哥慢慢地饮将去。”武松道:“恁麽却才中我意;去打蒋门神,教我也有些胆量。没酒
时,如何使得手段出来!还你今朝打倒那厮,教众人大笑一场!”
施恩当时打点了,教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了。老管营又暗暗地选拣了
一二十条壮健大汉慢慢的随後来接应,都分付下了。
且说施恩和武松两个离了平安寨,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步,只见官道傍
边,早望见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已先在那里等候。施恩邀武松到
里面坐下,仆人已先安下淆馔,将酒来筛。武松道:“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
碗。”
仆人排下大碗,将酒便斟。武松也不谦让,连吃了三碗便起身。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
奔前去了。武松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我们去休!”
两个便离了这座酒肆,出得店来。此时正是七月间天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两个解
开衣襟,又行不得一里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树林
里。来到林木丛中看时,却是一座卖村醪小酒店,施恩立住了脚,问道:“此间是个村醪酒
店,也算一望麽?”武松道:“是酒望。须饮三碗。若是无三,不过去便了。”
两个入来坐下,仆人排了酒碗果品,武松连吃了三碗,便起身走。仆人急急收了家火什
物,赶前去了。两个出得店门来,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见个酒店。武松入来,又吃了三
碗便走。
话休絮繁。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着,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约莫也吃过十来处酒
肆,施恩看武松时,不十分醉。
武松问施恩道:“此去快活林还有多少路?”施恩道:“没多了,只在前面。远远地望
见那个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去寻他。”施恩道:“这
话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处。望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武松道:“这个却不妨,你只要
叫仆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时,我还要吃。”施恩叫仆人仍旧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此时已有午牌时分,天色正热,却有些微
风。武松酒却涌上来,把布衫摊开;虽然带着五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的,前颠後偃,东倒
西歪,来到林子前,仆人用手指道:“只前头丁字路口便是蒋门神酒店。”武松道:“既是
到了,你自去躲得远着。等我打倒了,你们却来。”
武松抢过林子背後,见一个金刚来大汉,披着一领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着蝇拂
子,坐在绿槐树下乘凉。武松假醉佯颠,斜着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这个大汉一定是
蒋门神了。”直抢过去。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
面挂着一个酒望子,写着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栏杆,
插着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一壁厢肉案、砧
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
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间装列着柜身子;里面坐着一个年纪小的妇人,正是蒋门神
初来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
武松看了,瞅着醉眼,迳奔入酒店里来,便去柜身相对一付座头上坐了;把双手按着桌
子上,不转眼看那妇人。那妇人瞧见,回转头看了别处。武松看那店里时,也有五七个当撑
的酒保。武松却敲着桌子,叫道:“卖酒的主人家在那里?”一个当头酒保来看着武松道:
“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两角酒。先把些来尝看。”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妇人舀
两角酒下来,倾放桶里,烫一碗过来,道:“客人,尝酒。”
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着头道:“不好!不好!换将来!”酒保见他醉了,将来柜上,
道:“娘子,胡乱换些与他。”那妇人接来,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来。酒保将去,又
烫一碗过来。武松提起来咂一咂,道:“这酒也不好!快换来便饶你!”酒保忍气吞声,拿
了酒去柜边,道:“娘子,胡乱再换些好的与他,休和他一般见识。这客人醉了,只要寻闹
相似,便换些上好的与他罢。”那妇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来与酒保。酒保把桶儿放在面
前,又烫一碗过来。
武松吃了道:“这酒略有些意思。”问道:“过卖,你那主人家姓甚麽?”酒保答道:
“姓蒋。”武松道:“却如何不姓李?”那妇人听了道:“这厮那里吃醉了,来这里讨野火
麽!”酒保道:“眼见得是个外乡蛮子,不省得了,在那里放屁!”武松问道:“你说甚
麽?”酒保道:“我们自说话,客人,你休管,自吃酒。”武松道:“过卖:叫你柜上那妇
人下来相伴我吃酒。”酒保喝道:“休胡说!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
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那妇人大怒,便骂道:“杀才!该死的贼!”推开柜
身子,却待奔出来。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脱下,上半截揣在怀里,便把那桶酒只一泼,泼在地上,抢入柜身子
里,却好接着那妇人;武松手硬,那里挣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儿捏作粉
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听得扑嗵的一声响,可怜这妇人正被
直丢在大酒缸里。
武松托地从柜身前踏将出来。有几个当撑的酒保,手脚活些个的,都抢来奔武松。武松
手到,轻轻地只一提,提一个过来,两手揪住,也望大酒缸里只一丢,□【音“充”,字形
左“提手”右“舂”,冲、撞之意】在里面;又一个酒保奔来,提着头只一掠,也丢在酒缸
里;再有两个来的酒保,一拳,一脚,都被武松打倒了。先头三个人在三只酒缸里那里挣扎
得起;後面两个人在酒地上爬不动。这几个火家捣子打得屁滚尿流,乖的走了一个。武松
道:“那厮必然去报蒋门神来。我就接将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众人笑一笑。”
武松大踏步赶将出来。那个捣子迳奔去报了蒋门神。蒋门神见说,吃了一惊,踢翻了交
椅,丢去蝇拂子,便钻将来。武松却好迎着,正在大阔路上撞见。蒋门神虽然长大,近因酒
色所迷,淘虚了身子,先自吃了那一惊;奔将来,那步不曾停住;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
的人,又有心来算他!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先欺他醉,只顾赶将入来。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蒋门神大
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
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着正中,望後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
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头上便打。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
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
环步,鸳鸯脚”。——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打得蒋门神在地下叫饶。
武松喝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蒋门神在地下,叫道:“好汉饶
我!休说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武松指定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有分教改头
换面来寻主,剪发齐眉去杀人。毕竟武松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
话说当时武松踏住蒋门神在地下,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罢!”蒋
门神便道:“好汉但说。蒋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离了快活林,将一应家火
什物随即交还原主金眼彪施恩。谁教你强夺他的?”蒋门神慌忙应道:“依得!依得!”武
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饶了你起来,你便去央请快活林为头为脑的英雄豪杰都来与施恩陪
话。”蒋门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你从今日交割还了,便要你离了这
快活林,连夜回乡去,不许你在孟州住;在这里不回去时,我见一遍打你一遍,我见十遍打
十遍!轻则打你半死,重则结果了你命!你依得麽?”蒋门神听了,要挣扎性命,连声应
道:“依得!依得!蒋忠都依!”
武松就地下提起蒋门神来看时,早已脸青嘴肿,脖子歪在半边,额角头流出鲜血来。武
松指着蒋门神,说道:“休言你这厮鸟蠢汉!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我兀自打
死了!量你这个直得甚的!快交割还他!但迟了些个,再是一顿,便一发结果了你这厮!”
蒋门神此时方才知是武松,只得喏喏连声告饶。正说之间,只见施恩早到,带领着三二十个
悍勇军健,都来相帮;却见武松赢了蒋门神,不胜之喜,团团拥定武松。武松指着蒋门神,
道:“本主已自在这里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请人来陪话!”蒋门神答道:“好汉,且
请去店里坐地。”
武松带一行人都到店里看时,满地都是酒浆,入脚不得;那两个鸟男女正在缸里扶墙摸
壁挣扎;那妇人方才从缸里爬得出来,头脸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着酒浆;那几
个火家酒保走得不见影了!
武松与众人入到店里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车子,收拾行李,先
送那妇人去了;一面寻不着伤的酒保,去镇上请十数个为头的豪杰,都来店里替蒋门神与施
恩陪话。尽把好酒开了,有的是按酒,都摆列了面,请众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蒋门神上首
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把酒只顾筛来。
酒至数碗,武松开话道:“众位高邻都在这里:我武松自从阳谷县杀了人配在这里,便
听得人说道:‘快活林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营造的屋宇等项买卖,被这蒋门神倚势豪强,公
然夺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饭。’你众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我和他并无干涉。我从来只要
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也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蒋
家这厮一顿拳脚打死,就除了一害;我看你众高邻面上,权寄下这厮一条性命。我今晚便要
他投外府去。若不离了此间,我再撞见时,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
众人才知道他是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都起身替蒋门神陪话,道:“好汉息怒。教他
便搬了去,奉还本主。”
那蒋门神吃他一吓,那里敢再做声。施恩便点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蒋门神羞惭满
面,相谢了众人,自唤了一辆车儿,就装了行李,起身去了,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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