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于孙承宗而言,这没有什么影响,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学生——朱由校。

  教完了爹再教儿子,真可谓是诲人不倦。

  天启皇帝朱由校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就好做个木工,所以除木匠师傅外,他对其它老师极不感冒。

  孙承宗是唯一的例外。

  由于孙老师长期从事儿童(私塾)教育,对于木头型、愚笨型、死不用功型的小孩,一向都有点办法,所以几堂课教下来,皇帝陛下立即喜欢上了孙老师,他从没有叫过孙承宗的名字,而代以一个固定的称谓:“吾师”。

  这个称呼,皇帝陛下叫了整整七年,直到去世为止。

  他始终保持对孙老师的信任,无论何人,以何种方式,挑拨、中伤,都无济于事。

  我说的这个“何人”,是指魏忠贤。

  正因为关系紧,后台硬,孙老师的仕途走得很快,近似于飞,一年时间,他就从五品小官,升任兵部尚书,进入内阁,成为东阁大学士。

  所以,当那封打小报告的信送上来后,天启才会找到孙承宗,征询他的意见。

  可孙承宗同志的回答,却出乎皇帝的意料:

  “我也不知如何决断。”

  幸好后面还有一句:

  “让我去看看吧。”

  天启二年(1622),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孙承宗来到山海关。

  孙承宗并不了解王在晋,但到山海关和八里铺转了一圈后,他对王大人便有了一个直观且清晰的判断——这人是个白痴。

  他随即找来了王在晋,开始了一段在历史上极其有名的谈话。

  在谈话的开头,气氛是和谐的,孙承宗的语气非常客气:

  “你的新城建成之后,是要把旧城的四万军队拉过来驻守吗?”

  王在晋本以为孙大人是来找麻烦的,没想到如此友善,当即回答:

  “不是的,我打算再调集四万人来守城。”

  但王大人并不知道,孙先生是当过老师的人,对笨人从不一棍子打死,总是慢慢地折腾:

  “照你这么说,方圆八里之内,就有八万守军了,是吗?”

  王大人还没回过味来,高兴地答应了一声:

  “是的,没错啊。”

  于是,张老师算帐的时候到了:

  “只有八里,竟然有八万守军?你把新城修在旧城前面,那旧城前面的地雷、绊马坑,你打算让我们自己人去趟吗?!”

  “新城离旧城这么近,如果新城守得住,还要旧城干什么?!”

  “如果新城守不住,四万守军败退到旧城城下,你是准备开门让他们进来,还是闭关守城,看着他们死绝?!”

  王大人估计被打懵了,半天没言语,想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

  “当然不能开门,但可以让他们从关外的三道关进来,此外,我还在山上建好了三座军寨,接应败退的部队。”

  这么蠢的孩子,估计孙老师还没见过,所以他真的发火了:

  “仗还没打,你就准备接应败军?不是让他们打败仗吗?而且我军可以进入军寨,敌军就不能进吗?现在局势如此危急,不想着恢复国土,只想着躲在关内,京城永无宁日!”

  王同学彻底无语了。

  事实证明,孙老师是对的,如果新关被攻破,旧关必定难保,因两地只隔八里,逃兵无路可逃,只能往关里跑,到时逃兵当先锋,努尔哈赤当后队,不用打,靠挤,就能把门挤破。

  这充分说明,想出此计划的王在晋,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但聪明的孙老师,似乎也不是什么善类,他没有帮助迟钝生王在晋的耐心,当即给他的另一个学生——皇帝陛下写了封信,直接把王经略调往南京养老去了。

  赶走王在晋后,孙承宗想起了那封信,便向身边人吩咐了这样一件事:

  “把那个写信批驳王在晋的人叫来。”

  很快,他就见到了那个打上级小报告的人,他与此人彻夜长谈,一见如故,感佩于这个人的才华、勇气和资质。

  这是无争议的民族英雄孙承宗,与有争议的民族英雄袁崇焕的第一次见面。

  孙承宗非常欣赏袁崇焕,他坚信,这是一个必将震撼天下的人物,虽然当时的袁先生,只不过是个正五品兵备佥事。

  事实上,王在晋并不是袁崇焕的敌人,相反,他一直很喜欢袁崇焕,还对其信任有加,但袁崇焕仍然打了他的小报告,且毫不犹豫。

  对于这个疑问,袁崇焕的回答十分简单:

  “因为他的判断是错的,八里铺不能守住山海关。”

  于是孙承宗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你认为,应该选择哪里?”

  袁崇焕回答,只有一个选择。

  然后,他的手指向了那个唯一的地点——宁远。

  宁远,即今辽宁兴城,位居辽西走廊中央,距山海关二百余里,是辽西的重要据点,位置非常险要。

  虽然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宁远很重要,很险要,但几乎所有的人也都认为,坚守宁远,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因为当时的明朝,已经丢失了整个辽东,手中仅存的只有山海关,关外都是敌人,跑出二百多里,到敌人前方去开辟根据地,主动深陷重围,让敌人围着打,这不是勇敢,是缺心眼。

  我原先也不明白,后来我去了一趟宁远,明白了。

  宁远是一座既不大,也不起眼的城市,但当我登上城楼,看到四周地形的时候,才终于确定,这是个注定让努尔哈赤先生欲哭无泪的地方。

  因为它的四周三面环山,还有一面,是海。

  说宁远是山区,其实也不夸张。它的东边是首山,西边是窟窿山,中间的道路很窄,是个典型的关门打狗地形,努尔哈赤先生要从北面进攻这里,是很辛苦的。

  当然了,有人会说,既然难走,那不走总行了吧。

  很可惜,虽然走这里很让人恶心,但不恶心是不行的,因为辽东虽大,要进攻山海关,必须从这里走。

  此路不通让人苦恼,再加个别无他路,就只能去撞墙了。

  是的,还会有人说,辽东都丢了,这里只是孤城,努尔哈赤占有优势,兵力很强,动员个几万人把城团团围住,光是围城,就能把人饿死。

  这是一个理论上可行的方案,仅仅是理论。

  如果努尔哈赤先生这样做了,那么我可以肯定,最先被拖垮的一定是他自己。

  因为宁远最让人绝望的地方,并不是山,而是海。

  明朝为征战辽东,在山东登州地区修建了仓库,如遇敌军围城,船队就能将粮食装备源源不断地送到沿海地区,当然也包括宁远。

  而努尔哈赤先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要知道,他的军队里,没有海军这个兵种。

  更为重要的是,距离宁远不远的地方,有个觉华岛,在岛上有明军的后勤仓库,可以随时支援宁远。

  之所以把仓库建在岛上,原因很简单,明朝人都知道,后金没有海军,没有翅膀,飞不过来。

  但有些事,是说不准的。

  上个月,我从宁远坐船,前往觉华岛(现名菊花岛),才发现,原来所谓不远,也挺远,海上走了半个多钟头才到。

  上岸之后,宁远就只能眺望了,于是,我问了当地人一个问题:你们离陆地这么远,生活用品用船运很麻烦吧。

  他回答:我们也用汽车拉,不麻烦。

  然后补充一句:冬天,海面会结冰。

  我又问:这么宽的海面(我估算了一下,大概有近十公里),都能冻住吗?

  他回答:一般情况下,冻不住。

  接着还是补充:去年,冻住了。

  去年,是2007年,冬天很冷。

  于是,我想起了三百八十一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那场惊天动地的战争,我知道,那一年的冬天,也很冷。

  【学生】

  孙承宗接受了袁崇焕的意见,他决定,在宁远筑城。

  筑城的重任,他交给了袁崇焕。

  但要准备即将到来的战争,这些还远远不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孙承宗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练兵。

  当时他手下的士兵,总数有七万多人,数字挺大,但也就是个数,一查才发现,有上万人压根没有,都是空额,工资全让老领导们拿走了。

  这是假人,留下来的真人也不顶用,很多兵都是老兵油子,领饷时带头冲,打仗时带头跑,特别是关内某些地方的兵,据说逃跑时的速度,敌人骑马都赶不上。

  对于这批人,孙承宗用一个字就都打发了:滚。

  他遣散了上万名撤退先锋,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极具战斗力的群体——难民。

  难民,就是原本住得好好的人,突然被人赶走,地被占了,房子被烧,老婆孩子被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这样的人去参军打仗,是不需要动员的。

  孙承宗从难民中挑选了七千人,编入了自己的军队,四年后,他们的仇恨将成为战胜敌人的力量。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很多事,大致如下:

  修复大城九,城堡四十五;练兵十一万,训练弓弩、火炮手五万;立军营十二、水营五、火营二、前锋后劲营八;造甲胄、军事器械、弓矢、炮石、渠答(守城的擂石)、卤盾等数万具。另外,拓地四百里;招集辽人四十余万,训练辽兵三万;屯田五千顷,岁入十五万两白银。

  具体细节不知道,看起来确实很多。

  应该说,孙承宗所做的这些工作非常重要,但绝不是最重要的。

  十七世纪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人才。

  天启二年(1622),孙承宗已经六十岁了,他很清楚,虽然他熟悉战争,精通战争,有着挽救危局的能力,但他毕竟老了。

  为了大明江山,为了百姓的安宁,为了报国的理想,做了一辈子老师的孙承宗决定,收下最后一个学生,并把自己的谋略、战法、无畏的信念,以及永不放弃希望的勇气,全部传授给他。

  他很欣慰,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袁崇焕。

  在他看来,袁崇焕虽然不是武将出身(进士),也没怎么打过仗,但这是一个具备卓越军事天赋的人,能够在复杂形势下,作出正确的判断。

  更重要的是,他有着战死沙场的决心。

  因为战场之上,求生者死,求死者生。

  在之后的时间里,他着力培养袁崇焕,巡察带着他,练兵带着他,甚至机密决策也都让他参与。

  当然,孙老师除了给袁同学开小灶外,还让他当了班干部。从宁前兵备副使、宁前道,再到人事部(吏部)的高级预备干部(巡抚),只用了三年。

  袁崇焕用实际行动证明,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优等生。三年里,他圆满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并熟练掌握了孙承宗传授的所有技巧、战术与战略。

  在这几年中,袁崇焕除学习外,主要的工作是修建宁远城,加强防御,然而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后金军以骑兵为主,擅长奔袭,行动迅猛,抢了就能跑,而明军以步兵为主,骑兵质量又不行,打到后来,只能坚守城池,基本上是敌进我退,敌退我不追,这么下去,到哪儿才是个头?

  是的,防守是不够的,仅凭城池、步兵坚守,是远远不够的。

  彻底战胜敌人强大骑兵唯一方式,就是建立一支同样强大的骑兵。

  所以,在孙老师的帮助下,他开始召集难民,仔细挑选,进行严格训练,只有最勇猛精锐,最苦大仇深的士兵,才有参加这支军队的权力。

  同时,他饲养优良马匹,大量制造明朝最先进的火器三眼神铳,配发到每个人的手中,并反复操练骑兵战法,冲刺砍杀,一丝不苟。

  因为他所需要的,是这样一支军队:无论面临绝境,或是深陷重围,这支军队都能够战斗到最后一刻,绝不投降。

  他成功了。

  他最终训练出了一支这样的军队,一支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终其一生,直至明朝灭亡,也未能彻底战胜的军队。

  在历史上,这支军队的名字,叫做关宁铁骑。

  袁崇焕的成长,远远超出了孙承宗的预料,无论是练兵、防守、战术,都已无懈可击。虽然此时,他还只是个无名小卒。

  对这个学生,孙老师十分满意。

  但他终究还是发现了袁崇焕的一个缺点,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缺点,从一件看似无足轻重的小事上。

  天启三年(1623),辽东巡抚阎鸣泰接到举报,说副总兵杜应魁冒领军饷。

  要换在平时,这也不算是个事,但孙老师刚刚整顿过,有人竟然敢顶风作案,必须要严查。

  于是他派出袁崇焕前去核实此事。

  袁崇焕很负责任,到地方后不眠不休,开始查账清人数,一算下来,没错,杜总兵确实贪污了,叫来谈话,杜总兵也认了。

  按规定,袁特派员的职责到此结束,就该回去报告情况了。

  可是袁大人似乎太过积极,谈话刚刚结束,他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当场就把杜总兵给砍了,被砍的时候,杜总兵还在做痛哭流涕忏悔状。

  事发太过突然,在场的人都傻了,等大家回过味来,杜总兵某些部下已经操家伙,准备奔着袁大人去了。

  毕竟是朝廷命官,你又不是直属长官,啥命令没有,到地方就把人给砍了,算是怎么回事?

  好在杜总兵只是副总兵,一把手还在,好说歹说,才把群众情绪安抚下去,袁特派员这才安然返回。

  返回之后的第一个待遇,是孙承宗的一顿臭骂:

  “杀人之前,竟然不请示!杀人之后,竟然不通报!士兵差点哗变,你也不报告!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杀了什么人!以何理由要杀他!”

  “据说你杀人的时候,只说是奉了上级的命令,如果你凭上级的命令就可以杀人,那还要尚方宝剑(皇帝特批孙承宗一柄)干什么?!”

  袁崇焕没有吱声。

  就事情本身而言,并不大,却相当恶劣,既不是直系领导,又没有尚方宝剑,竟敢擅自杀人,实在太过嚣张。

  但此刻人才难得,为了这么个事,把袁崇焕给办了,似乎也不现实,于是孙承宗把这件事压了下去,他希望袁崇焕能从中吸取教训:意气用事,胡乱杀人,是绝对错误的。

  事后证明,袁崇焕确实吸取了教训,当然,他的认识和孙老师的有所不同:

  不是领导,没有尚方宝剑,擅自杀人,是不对的,那么是领导,有了尚方宝剑,再擅自杀人,就该是对的。

  从某个角度讲,他这一辈子,就栽在这个认识上。

  不过局部服从整体,杜总兵死了也就死了,无所谓,事实上,此时辽东的形势相当的好,宁远以及附近的松山、中前所、中后所等据点已经连成了一片,著名的关宁防线(山海关——宁远)初步建成,驻守明军已达十一万人,粮食可以供应三年以上,关外两百多公里土地重新落入明朝手中。

  孙承宗修好了城池、整好了军队,找好了学生,恢复了国土,但这一切还不够。

  要应对即将到来的敌人,单靠袁崇焕是不行的,必须再找几个得力的助手。

  【助手】

  袁崇焕刚到宁远时,看到的是破墙破砖,一片荒芜,不禁感叹良多。

  然而很快就有人告诉他,这是刚修过的,事实上,已有一位将领在此筑城,而且还筑了一年多。

  修了一年多,就修成这个破样,袁崇焕十分恼火,于是他把这个人叫了过来,死骂了一顿。

  没想到,这位仁兄全然没有之前被砍死的那位杜总兵的觉悟,非但不认错,竟然还跳起来,跟袁大人对骂,张口就是老子打了多少年仗,你懂个屁之类的混话。

  这就是当时的懒散游击将军,后来的辽东名将祖大寿的首次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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