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叫容若看得不舒服的是一个站在房顶的中年人,居然也穿着华丽的白衣,居然也不合时宜地拿把扇子扇啊扇的,做盗帅楚留香之潇洒状,把容若想好要摆的pose抢去了,怎不叫他暗暗咬牙。
不过,最让容若注意的是那站在练功场上,一只手把又大又重,吓死人的石锁高高扔起,又轻松接住的高大汉子。
那高壮的身形,正适合旧式武侠中,铁塔般大汉的描写,乱发披肩,双眉又粗又浓,整张脸有一大半被刚硬的胡子覆盖住,让人只能看到一双冷电也似的眼睛。
容若倒吸一口冷气:“刚才说话的就是他吧?”
他声音问得很轻,可是那远在练武场上的大汉竟是耳力非凡,立时大喝:“正是万某,你待如何?”
容若头疼得抬手又去堵受尽折磨的耳朵。
可就算他手捂着耳朵,一个幽冷的声音也如游丝般穿过指缝,无所顾忌地响在他的耳边:“万先生,你说话还是三思为妙,谁不知道京城来的容公子,交游广阔、富可敌国,人家就算自己不是高手,挥挥手也能请动无数高手来和你做对了。”
容若挑挑眉,循声望去,说话的人站在树梢上,可是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那是一个人,还以为也是大树的一部分呢!
容若就算瞪大了眼,也勉强只看出那是个从头绿到脚,头发、衣服都丝丝缕缕像是树叶的怪物,连身上都挂着黄的、红的、绿的,像鲜花、树叶颜色,或圆或长的东西。
性德漫声在旁做人物出场说明:“蓝夫人,出身雨林。雨林是楚国极南之地,一片千里密林,温热潮湿,蛇虫众多,雨林十八部,部部养蛇虫,三年一次,诸部斗虫、斗毒、斗法,蓝夫人从二十岁起,就已是雨林十八部中,排名前五的用毒高手了。”
容若连连点头:“明白明白,不用解释得那么清楚,你只要说,这是太虚版苗疆高手,我就理解了。”说着又冲那大树走近几步。
等看得略清楚一些,蓝夫人头发、衣服上那些奇怪颜色到底是什么,容若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大步,喊了起来:“什么蓝夫人,根本就是惨绿老太婆,还叫什么夫人,真是恶心,那么多蛇当头发挂在脑袋上,胸口全是蝎子,就算是雨林流行这种打扮,好歹入乡随俗啊!你别吓我们这些审美观正常的普通人啊!”
他纯粹是吓了一跳,由衷而言,却把大树上的蓝夫人气个半死。
她二十岁出雨林,闯荡江湖四十多年,谁不对她的毒术畏惧三分,何曾被人这样羞辱。虽说因为长年配毒,又以身饲养蛇虫,所以人老得简直似个百岁老人,但是什么人敢当着面这样说她。
此刻满是皱纹的脸一沉,本来就密的皱纹,几乎挤到一块去了,黑得发亮,亮中带青的长指甲略略伸缩,就在所有人以为她会跳下树扑过来时,她却只是甩了甩头发。
挂在她头发上的一条小赤蛇立时如电一般,向容若射去。
第二章 连场争斗
容若见那蛇扑过来,心中觉得恶心又有些害怕,“啊哟”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苏良出剑奇快,一剑向蛇身挑去。
那小赤蛇灵活无比,在空中身躯略转,竟避开了苏良的一剑,蛇首微昂,一张嘴,一团蓝色的轻烟对着苏良袭来。
苏良没有江湖经验,亦不识厉害,但本能得屏住呼吸,手中剑势一转,追斩下去。
蓝夫人在大树上冷笑一声,这小子什么也不懂,纵然剑法精妙,哪里知道小赤的厉害,只怕还没走过三招,被毒气沾衣,就要受尽苦楚而死。
苏良不知道危险,容若可知道,凭着他多年读武侠小说的经验,立刻断定这小蛇不是好相与的。情急间大喝一声,不算太强的功力陡发,竟把外衫的玉扣子全震脱下来,容若顺手脱下外衫,双手一张,疾迎过去。
小蛇虽灵敏,但被苏良那精妙的剑法一逼,也只来得及对苏良喷一口毒气而已。竟是再也顾不得闪避容若,让那铺天盖地的衣服一拦,即时被裹住了,容若三下两下包作一团,动作奇速地往地上一扔。
蓝夫人几乎要大笑出声了,她十年心血喂养出来的神蛇,怎么可能随便让一件衣服就包住呢!这人简直愚蠢到可笑。
蓝夫人想笑的时候,就阴阴冷冷地笑起来,声音难听得就像用手指甲不断地划着铁片。
容若听得连连皱眉,此时此刻,他觉得连万千钧的铜锣嗓子都可爱起来了。
好在他的折磨没有受多久,因为蓝夫人笑了两三声之后,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费了无数心血喂养的神蛇,居然就在那一堆衣服里,只是动了两三下,就再也没有动静,静悄悄得好像成了衣服的一部分。
蓝夫人口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声,猛地自树上扑下,右手一扬,非常宽大的袖子里竟伸出一根活动的拐杖。
容若用力揉揉眼睛细看,才看明白,这不是什么拐杖,而是一条小蟒蛇。
蓝夫人以蛇做杖,挑开了衣服,迎风一扬,小赤蛇像石头一样落下来,“啪”的掉到地上,无知无觉,全无声息。
蓝夫人老脸再变,拐杖一指容若:“你干了什么……”
一句话还没有问完,她手上的拐杖也软了下来。
蓝夫人大惊低头,却见蟒蛇已经闭起了眼睛,蛇身完全不受控制地垂软下去。
蓝夫人的声音陡转尖利:“你到底对我的赤心儿和连锁儿动了什么手脚?”
“赤心儿和连锁儿。”容若为蓝夫人给蛇取名的品味感到有些发毛,然后悠悠然道:“蓝夫人,天下间,不是只有你一人会用毒。似你这般,把有毒的小东西带着满世界乱转,吓得人退避三舍,不是用毒的正道,流于下乘了。要像我这样能用毒于无形,这才是高明之术。你学着点吧!”
“你用毒?”蓝夫人瞳孔收缩,声音开始沙哑起来,而黑亮发蓝的指甲开始微微颤动。
容若负手笑道:“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对我用毒,我自然也要用毒,让你的毒物再也嚣张不起来。”
蓝夫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大叫,双手箕张,十根手指甲像十道黑色闪电一样刺过来。
苏良、赵仪双剑齐出,电光掠空,剑影升腾,以二人剑法之精妙,蓝夫人一时竟然也近不得容若之身。只是二小也惧蓝夫人之毒,只敢以剑招把蓝夫人拒于五步之外,断然不敢还击。
容若却将双手拢在袖中,不以为意:“哼,连毒都比不过我,还想用武功来吓人吗?”
蓝夫人厉啸一声,身子向后翻转,脱出二小剑势,手指容若,厉声道:“你敢说我用毒不如你?”
容若冷笑一声:“你若不服,我们大可比一比?”
蓝夫人咬牙如磨,脸色狰狞如鬼魅:“好,你且划下道儿来,我都接得下来。”
容若笑笑,慢慢把蓝夫人从上到下一打量,看她身上一条条的毒蛇、一只只的蝎子、一对对的蜘蛛,最后摇摇头:“罢了,你带着这么些宝贝,想来是事事倚仗它们。我身上从不带这些小东西,不管怎么比试,都是自己亲自应付,到时再让你损失几个小活物,你却不能怪我。”
他说得轻描淡写,蓝夫人想到自己的小赤是诸毒中强者,大蟒更非凡物,居然被轻易毁掉,心中微寒,倒真不敢再拿别的出来冒险,只是冷冷一笑:“你放心,你身上既没带这些蛇虫,我自然也不占你的便宜,咱们就不用虫蛇,纯比毒术。”
容若一笑:“用毒之道,千变万化。只不过下毒、解毒而已,咱们也别浪费时间了,就看看谁能制出最厉害的毒,谁能解去对方的毒。”
“不错,这样最爽快。”
容若微笑,一抬手,指间有一粒小小的药丸:“我给你一粒毒药,你给我一粒毒药,大家各自服下。看谁还能浑若无事,继续站在这里,谁能轻轻松松为自己解毒于举手间,谁支持的时间最久,谁就胜,如何?”
他说得轻松,但话语里的内容却甚是惨烈。以毒相争,各服剧毒,稍有错失,便是连个痛快死都未必求得到。
就算是用毒高手,也没几个胆敢如此拿自己的身体来试毒的。
一语既出,在场众人,大多动容,萧遥脱口道:“不可。”
容若微笑:“萧兄放心,我不会有事。”
萧遥虽知他行事古怪,每有出人意料之举,到底不敢相信他用毒能胜过蓝夫人,偏他当众挑战,又不好再劝他示言,只得皱眉望着他,忧形于色。
蓝夫人正中下怀,恐容若反悔,也怕萧遥再劝,急急狞笑一声:“你自己找死,却休要怪我。”右手一挥,将一粒药丸向容若抛去。
她一向自负用毒之能,少有敌手,怎么甘心莫名其妙在容若这年轻人身上吃如许大亏。虽然心爱的毒蛇莫名其妙被容若制住,但以她今日的江湖地位,如果不应战,则今后再无面目见人。不过,她心中也忌容若的本事,若真没有两下子,怎敢夸如此大的口,所以扔出的这一粒毒药,当真剧毒无比,根本不用吞到肚子里,只要一沾皮肤,毒性即刻蚀肤销骨,当场生死两难。到那时,她就用不着再服容若的毒药了。
蓝夫人想得甚是如意,却万万没料到,容若伸出手,轻轻松松接住毒药,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倾尽她心血炼出来的密毒,好像完全失去了作用,安安稳稳留在容若的手心,半点毒性也没散出来似的。
容若同时扬手,把自己手里的药丸抛向蓝夫人:“夫人果然是高人,爽快得很,好,咱们就一阵定输赢。”
蓝夫人一手接过药丸,放在眼前细看,暗中用了不下二十种的辨毒方法,以她对毒药知识了解之深,竟是完全没看出这到底是什么毒。
她这里脸色阴晴不定,沉吟不语。容若却已快手快脚,一口把毒药给吞下去了,然后冲蓝夫人摆摆手:“请……”
蓝夫人是用毒老手,深知毒物可怕,见容若这般轻描淡写把自己最得意的剧毒随便地吞下去,心中已是一沉,又怎肯随意服下自己完全看不透的毒药。
奈何江湖人,面子一向比性命还重要,更何况,如今众目睽睽,在场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有地位的人物,宁死也不能失了身份。
蓝夫人一时进退两难,僵在当场。
容若悠然道:“夫人若是不愿比试,也就罢了,只要自愿认输,我也就不为己甚……”
蓝夫人不甘受激,厉声喝道:“哪个要认输!”说完了一抬手,把容若给她的毒药一口吞下。
容若轻轻拍手:“好气魄,好豪气,佩服佩服。”
蓝夫人重重哼了一声,也不理容若说些什么,在身上东摸一包药,西取一瓶水,拿出各种避毒良药、解毒宝物,开始服用。
她虽不知道容若的毒药到底怎么样,但却半点不敢托大,只想凭着一生制毒所能,抗毒之力,好好撑过这一关。
相比蓝夫人的如临大敌,容若却是悠悠闲闲,毫不在意,东瞧西看,不断抬手向四周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打招呼。
柳清扬对他含笑点头,柳非烟对他怒目而视,带着道僮飘然仙气的陌生人只是冷然一哼,有钱中年人懒洋洋爱理不理,青年夫妇回以一笑,万千钧则双目圆瞪,无心理会容若,只是凝神关注这一场少见的毒术比斗。
容若与蓝夫人相距不过一丈,各不相扰,但暗中比拚之惨烈,想来比之武功恶斗,有过之而无不及。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流走。
容若还是那般神采飞扬,笑容满面,兴致起了,还慢悠悠哼起歌来。
相比之下,蓝夫人脸色越来越狰狞,额头开始凝聚起大片的汗水,到最后,身子紧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起来。
此时此刻,谁胜谁负,谁高谁低,真个一目了然。
越是如此,也越是让人心惊,蓝夫人用毒之能,天下闻名,怎么就这样输给了这么一个忽然冒出来的有钱少爷。
容若望着蓝夫人,脸露同情之色,悠悠道:“蓝夫人,这可不是挨一刀受一枪,忍一忍,痛就过去了。你就是再忍,充其量忍过了今天,还有明天,你能忍到几时?”
蓝夫人死死瞪着容若,眼睛里满是阴阴毒火,牙齿咬得咯咯响:“你竟然……”
她一句话不曾说完,脸色忽然惨白,双手齐伸,抓住地上一大一小两条蛇,猛然纵身而起,转眼掠去无踪。只有长风吹拂,带来一股莫名的恶臭之气。
容若伸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慢悠悠走过去,把他的外袍捡起来,抖开来,掸一掸。这雪月绸制出来的衣裳,竟是点尘不沾。
容若随便把衣服重新披上,玉扣子全掉了,他用腰带松松一系,也能将就,倒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洒脱,然后对四下一笑:“不好意思,这毒药就这么一点不太雅的副作用,各位别介意。”
没有人接口,剧毒到连蓝夫人都承受不住的药物,不管是腥还是臭,都不会有人介意,人们只是震惊,一个这么可怕,这么擅用毒的人,和他为敌,真的明智吗?
江湖上的汉子,不怕流血,不怕苦斗,但若是莫名其妙中毒而死,当真心中不服。
一阵沉默之后,一声豪笑,震动天地:“只会用这等鬼蜮伎俩,算得什么英雄,你若是有本事,不要用毒,与我一战,我便服你。”
这声音如同洪钟一般响亮,一句话说完,余音犹自在众人耳边回荡不绝。
说话的正是那练武场上的万千钧。
容若微微一笑:“用毒不过小技,在万先生面前,在下怎敢拿来炫耀。若先生不弃,在下就领教先生那力敌万军的千斤拳。只是一战之后,先生若肯承让一二,不知愿不愿就此退出,不再为这日月堂谪传弟子之事,再起纷争。”
“好,你若能接我拳法,我便不与你争。”万千钧大喝一声,飞扑而至,人未到,拳先到。
他叫“好”字时,人仍在练武场上,与容若相距几十丈,一个“好”字叫完,人已飞速冲出,说到“能”字时,人就到了容若面前,拳风早已逼得容若连呼吸都做不到。
这一道黑色的闪点,速度快得骇人听闻,而藉着这可怕的冲击势子,拳力更如惊涛骇浪,狂风掠沙,简直可以毁灭世间的一切。
容若情急间,施尽轻功,往一侧闪去,却也被这狂猛的拳势,惊得面色发白,还不及喘口气,拳风又到,当胸打来。
容若拔身向上,拳风自下击来;容若飞身侧让,拳风急追而至;容若在半空中仰身避让,那拳风竟像会拐弯一般跟着急追而下。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足以毁灭一切的拳风一直死死追着容若。
就算萧遥武功低弱,也看出容若落尽下风,不由低声唤:“萧性德。”
苏良、赵仪得性德教导,眼力高明,也看出容若危如累卵。那拳风浩荡狂猛,就算自己二人合身扑去,怕也得折剑受挫,当下不约而同,一齐悄悄扯了扯性德的袖子。
性德恍如未觉,闲闲步到一旁石桌前,悠然坐下,双眼看天看地,看花草树木,甚至去看不远处花间飞舞的一只小蝴蝶,就是不看那险而又险的苦战。
他悠闲到甚至一边用手在石桌上打着拍子,一边悠然哼起刚才容若哼过的不知名歌谣。
几个人被他这和以往冷漠完全不同的闲逸震惊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虽然在相处的时间里,早就知道性德的冷漠、对于天地万物全不在意的性子,但他不是一向只关心容若的生死安危吗?怎么明知容若身处险境,竟还这样不以为意。
不止是萧遥和苏良、赵仪,就连萧远都不由得对性德侧目而视。
奈何性德性子漠然,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瞪着他,他也不至于有什么反应,径自打他的拍子、哼他的歌,眼角也不往战局瞄一眼。
等大家确定,这无情的人明显不打算插手战况,对他断绝一切希望之后,转眼再去看容若,却惊奇地发现,刚才还被逼得手足无措,随时会被重拳打成烂泥的容若,竟已在那毁天灭地的拳风中,进退自如了。
容若居然好整以暇,背着手,不还击,不出招,只是随意前走两步,后转三步,左一绕,右一晃,拳风纵然威凛天地,却是连他的衣角也沾不着了。
在场大部分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此刻无不骇然心惊。
柳清扬面露异色,仙风道骨的中年人眉头渐渐锁了起来,懒洋洋的暴发户忽然在椅子上坐正,眯着的双眼里,有让人心寒的光芒一闪而过,房顶上的白衣人连扇子都忘了扇,而年轻夫妇的手,不知何时握在一起,似要藉彼此的力量来相互支持。
到底武功要高到什么地步,才可以在万千钧的无敌双拳不断追击下,这般从容自若,轻松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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