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还没有我想进而进不了的地方。”
烛光的阴影在他眉间跳跃,傲岸亦凄清。
纳兰明倏然站起:“你不是我的客人。”
卫孤辰听而不闻,只淡淡道:“你可以放心,虽然宁昭确实在你府中伏了耳目,也在我那边埋了内奸,但只要我自己不愿意,天下就没有任何人可以掌握我的行踪,更不可能有人能在暗中窥视而不被我发现。”
纳兰明冷笑道:“有没有人发现都不重要,我没有兴趣和你这乱臣贼子谈话。”
“乱臣贼子?”卫孤辰的眼眸在烛光中倏然收缩,然后清冷冷地一笑:“罢了,我是不是乱臣贼子,咱们且不商讨,我只是想知道,你有兴趣和什么人谈话?和你的主子,你的皇帝?和那个口口声声倚重你,却又视你为附骨之疽的人?和那个称你的独生爱子为好友,却又毫不犹豫对他下毒的人?和那个近日动作连连,连续调数名将领入京,却又把你的几名门生明升暗降,送上高而无用的位子供起来,然后从他近年在各地培养的新官员中调人补缺的秦王陛下?”
他眼中的讥诮之意无比浓厚:“纳兰相爷,你以为,你的风光日子还能有多久?”
纳兰明脸色渐渐阴沉,却又一语不发。
整个书房,忽然空寂阴冷得可怕,只有烛火燃烧的哔剥声,不断单调地响起。
纳兰明慢慢低头,看着小小的烛花,在他眼前亮起一个眩目的光晕,然后迅即黯淡,心间忽地一阵悲凉,然后,极慢极慢地问:“你来,是为了什么?”
卫孤辰背负双手,悠然道:“我来,救你的性命。”
第十章 一诺之盟
这一夜对纳兰明来说,太长了,长得几乎没有尽头,却又太短了,短得他根本没有办法真正考虑清楚所有的利害得失。使得他不得不在上朝时分,以多日操劳,身体不适为由,令人为他告病。
从他这段日子以来的辛苦程度看,这个理由,没有任何人能起疑。宰相不适,事情可大可小,为防止有可能出现的潮水般的探望人流,他也一早令人传出话去,仅有小恙,稍憩即可,不必无谓探望,徒加烦扰。
只是,纵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清净,有的事,依然让人难以决断。这一夜,他的迟疑犹豫,比之当日参与助宁昭对抗权臣之事,竟是有过之而不及。
如果没有下人在园门外的大声呼喊,也许他根本无法真正做决定。
“相爷……相爷……大……大楚……国……皇帝陛下来……访。”结结巴巴的通报声,可见传话的下人,也觉得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
纳兰明为之一怔,打开门,急步出园去:“胡嚷什么?”
一个在别国做客的皇帝,再怎么样,言行举止,都有一定之规,随便探访一国的宰相,本已不妥,纵然要见,也当先令使者传讯,让相府做足迎驾的准备,才好驾临,岂有如此无声无息,忽然来到之理。
真是的,前段日子在皇上的授意下,让一众京中贵人缠得他日夜不宁,刚刚为了大婚的事不能再拖,而放过了他,才不过两三天,他竟跑到这里来了。
纳兰明只觉头大如斗:“还愣着做什么,快开正门迎接。”
可奇怪的是,素来令行禁止的相府众家人,竟是全都僵在那里,谁也没动弹。
纳兰明眉头一皱,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怎么了?”
管家在旁哭丧着脸道:“楚王说,他与公子是好友,不必讲那多余的礼数,自己直接进来了。”
纳兰明大怒:“你们都是废物!”
家人们全都颤抖着跪下去,管家的表情几乎就要真哭了:“相爷,那位是皇上,虽说不是咱们皇上,到底也是位天子,他硬要进,谁真敢拦。”
“荒唐。”纳兰明又是气恼又是无奈,他这相府成什么地方了,秦王也罢,楚王也好,怎么当皇帝的都爱这么自来自去。
“现在楚王陛下在哪里?”
“楚王陛下一进来,就径自去找公子了,小人们拦阻不住,只得来报相爷。”
纳兰明再不听他们的废话,径自步下如风,急趋而行,远远地已见纳兰玉所居的园子。
服侍纳兰玉的茗烟正快步赶出来,遥遥一见纳兰明,急急上前施礼:“相爷,楚王陛下刚才忽然闯来,见公子在房中休养,又是嫌屋里药气重,又是说窗子关着太闷,又说公子面无欢颜,必是关在房里闷坏了,把公子扶出来,在园子里散步。小人不敢阻拦,只得……”
“废物……”纳兰明连看都懒得看茗烟一眼,大步往前赶。
他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虽说总是逆他的心意,到底还是他的独子,已经让大秦国皇帝整得只剩下半条命,要再让大楚国那个专门闯祸的怪物皇帝把另外半条也给弄没了,那可真是……
眼见园门将近,忽闻一缕琴音,穿云裂石,令人听入耳中,竟只觉胸中舒畅,百虑尽消。纵是他身体疲累,心灵沉重,乍闻如此琴韵,竟也觉一阵说不出的轻松。
纳兰明微微一怔,缓下脚步。
那琴声……
纳兰明不知不觉放轻步伐,徐徐行到园门处,却见满园鲜花,满眼骄阳。鲜花丛中,一位让万花失色的佳人正在抚琴。
在她身旁不远处,一个白衣黑发,风华恍不似尘世所有的男子在清风中随乐而舞。
那飘然的白衣,广袖宽袍中谪仙般的人,叫人恍然一见,不知红尘是人间。
百花绽放已是春,纵有微寒,阳光,终是暖的,纵有冷意,风,终是柔的。阳光下,风拂起无数鲜花,落在那绝世佳人的云鬓旁、瑶琴边,落在那白衣男子的衣襟上、袍袖里。
天地都带着温柔的香气,纳兰玉就在那阳光最灿烂、花香最袭人处,闲闲坐着,淡淡微笑。
那样淡的笑容,却让纳兰明的脚步忽然间定住,再也无法移动,他唯一的孩子,自这一番险死还生之后,还从来不曾笑过。
每次探望他,他总是在那阴暗的房间、沉郁的床帐中,低沉地说话,黯淡而无生气。而他近日过于繁忙,竟连探望这唯一的儿子的时间都没有。
他怎么就从没有想过,把他的孩子,强行从那无比阴暗的房间里,拉到这如许灿烂的阳光下呢!
他一声也不出,静静在园门一侧往里看,纳兰玉在微笑,微笑着轻轻地与身旁一个嬉皮笑脸,怎么看也不像皇帝的皇帝说着什么,手轻轻在花间的石桌上拍击,似在合着琴声击节。
纳兰明忽然道:“我想起来了,玉儿曾经说过,他在楚国的时候,有一个晚上,和楚国皇帝、皇后,以及萧性德在一起唱酒,弹琴,唱歌,跳舞。那一夜,有花有月,有酒有诗,有笑声。那一夜,没有君臣之别,没有秦楚之分,有的只是一群契合的朋友。我曾笑他,吃过那么多苦,竟依然相信,皇帝可以真的和臣子成为朋友。”
他的声音很轻,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和什么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耳边才忽然响起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楚国的皇帝是个我也很讨厌的混蛋,不过,他的确不是宁昭,他也不会变成宁昭。”
纳兰明没有去看什么人说的这句话,也没有费心转头去看身边其他人有无听到那个奇异的声音,他只是静静凝视着花园。
显然没有人注意到他,在那园中的四个人,自成一个世界,楚国的花月良宵,秦国的春光灿烂,都曾有过他们的快乐。
在那里,没有君臣之别,没有秦楚之分,有的,只是真心相交的朋友。
纳兰玉忽然拿起放在石桌上的玉箫,凑到唇边,一缕清俊的箫韵,和着琴声而起。
然而,箫声扬起没多久,便已抖得不成样子,急促地响得几声,倒把本来流畅的琴韵都带得乱了起来。
再然后,纳兰玉无力地放下箫,低下头,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在他身边的楚王急得手忙脚乱,帮他拍胸捶背,那弹琴的楚国皇后,也弃了瑶琴,急步趋近。那作舞的男子,倒是好端端站在原地,奈何容若忽而对着他大喊大叫,他也不得不过去,伸手为纳兰玉把脉。
纳兰明没有说话、没有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儿子,聪明、俊秀,擅骑射,能诗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纵然总是惹他生气,却终究是他内心最大的骄傲。而今天,他这个长于音律,聪明敏锐的孩子,竟连一首曲子都没有力量吹完。
他慢慢地转过身,脚步沉重地离开。
他抬头望浩浩云天,脸上,渐渐露出冷酷的表情,声音轻得似乎只有他自己听得见:“我答应。”
仿佛只是对着空气说话,没有人应答他,他也不指望这空寂的人世有谁应答他,且自徐徐而去。
纳兰玉一曲箫韵,调不成调,最后不得不掩着唇,剧烈地咳嗽起来。待移开手时,掌心淡淡的红色触人眼目。
听到身边的容若大惊小怪地叫喊起来,他浑若无事地笑道:“没事,不过是上火,带出点红来。”
只是急得脸色发青的容若,与停了琴韵,急步上前的楚韵如,脸上的忧色都丝毫不减。
不知为什么,纳兰玉的心境竟似前所未有地轻松起来,这算是什么事啊,要他这生病的人来安慰没病的家伙。
容若已经大呼小叫起来:“性德,性德,你不是说他没事吗?”
纳兰玉觉得自己可能因为生病而有些眼花,否则怎么会看到那个永远没有强烈表情的性德,竟似白了容若一眼,这才缓步过来,伸手为他把了一会儿脉。
性德淡淡道:“这场大病伤了他的元气,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比之普通人虚弱许多的,能保住性命,已经算没事了。”
容若气道:“这也算没事?”
性德冷冰冰一句顶过去:“我又不是神仙,吹口气,死人就救活了。”
也不再理会脸红脖子粗的容若,他径自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放在纳兰玉面前的石桌上:“依照这个心法练习,强身健体之外,或许还能有所成就。”
容若愣了一愣,继而眉开眼笑:“性德,这是你早就为纳兰玉量身订做,专门写好的?”
性德袖了手,自是不理会他。
容若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你这人啊,就爱装酷,其实骨子里很善良、很温柔、很体贴啊!”
楚韵如脸色一僵,忙侧过头去忍笑。
纳兰玉小心地抬抬眼,看看性德一瞬间似乎有些抽搐的脸,急忙垂下眸不敢再瞧。唉,这块万年寒冰居然可以和善良、温柔、体贴扯在一起,不得不佩服容若让人肉麻的本事。
纳兰玉垂眸间,看到桌上的书册,信手拿起,随意翻看,厚厚的一本册子全是清逸飞扬而又没有完全乾透的字迹,可见书写者的苦心。
容若在旁边手舞足蹈地说:“这可真是你的运气,你知不知道,我家的性德啊,从不随便教人的,一旦拿出手,那就是绝对值得全天下江湖人物、武林高手拚命抢夺的宝贝,相比之下,什么九阴真经、九阳真经、乾坤大挪移一类的东西根本不够看,你乖乖照着练,没准若干年后,你就可以把天下英雄当沙包揍了。”
纳兰玉自是不知道九阴真经等等都是些什么,不过听容若如此说来,也不免微微笑了起来,手指轻轻抚书册,并不言语。
他从来不曾练过高深的武功,在宫中,最多和宁昭练练骑射、和从不敢真对他动手的侍卫过过招。在家里,父亲认为,武功再好,也不过是一逞勇之夫,于世未必有益,所以倒也没为他学武功的事费过心。大哥……大哥纵是天下第一高手,到底还是因为某些显而易见的原因,不愿他也拥有超绝身手,所以只教了他一些粗浅的内功和防身保命的功夫,便也没有再多为此费心,想不到今日……
楚韵如见他脸上流露伤感之意,恐他想起伤心之事,柔声道:“容若虽说没正经,这话倒是没说错的。既是性德拿出来的,必是最好、最适合你的武功,你又不像容若,根本是块榆木不开窍,以你的聪明才智,若是好好练习,不但身体有希望复原,便是练一身震古烁今的武功,也不是不可能的。”
纳兰玉闻言抬眸,见这堂堂大楚国的皇后,满眼关切,温言软语,皆出至诚,心中忽然一痛。作为女子,她可知道,她已受到巨大的伤害,必将令她一生一世,永留遗憾。
他心中痛愧难当,不觉微微一颤,轻声道:“对不起。”
楚韵如闻言一怔,容若也是微觉愕然,只是性德眼神清明如水,他……果然知道。
纳兰玉惊觉失言,忙又苦涩地道:“安乐……”
楚韵如知他心意,不觉微笑:“安乐是极好的女子,她救过容若、帮过我,我视她为可托生死的朋友。”
纳兰玉苦笑:“若无这连场谋划,安乐再好,对你们来说,应该也只是朋友。”
容若轻轻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傻瓜。朋友,难道不是这世间,最贵重、最温暖、最有份量的字眼吗?”
纳兰玉心头先是一暖,复又是一涩:“如今秦楚两国都在为婚事奔忙,你们两个当皇帝的是躲了清闲,楚国的宋大人和我父亲还有内府、礼部、户部的官员,都已是忙得人仰马翻了,容若……你……你心中,到底还是意难平吧?”
容若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还不及说什么,纳兰玉深深看看他,又转头看看楚韵如,咬咬牙,才道:“答应我,无论如何,要娶安乐,这件事,绝对不能变卦,我……”
因为羞愧与内疚,让他几乎不敢再直视二人的眼睛:“这件事,陛下确是另有图谋,但你们一定要相信,安乐她……她绝不会害你们。”
“我知道。”楚韵如抢在容若之前说话,脸上的笑容极淡,却又真诚得不带一丝虚伪:“安乐是我们的朋友,是值得我们相信的人,在任何时候,这一点都不会变。”
她越是如此温柔体谅,纳兰玉越觉椎心之痛,苦涩地道:“这场婚事必须尽快举行,你们所有楚国人久在危地,终究不妥,尽快完婚,尽快回归,以免生变,才是上策,而且,我希望,这场婚事,能救安乐……能把安乐,救出那个会随时牺牲任何人的牢笼,让她从此不再变成别人的筹码,不要叫她最后像我……”
容若听他语气渐渐凄凉,心中不免悲凄,忍不住问:“你知不知道,你生病是……”
“我不知道。”纳兰玉断然打断他的话:“我只希望,安乐能够及时离开,仅此而已。”
容若怔怔望着他忽然之间平静下来的面容,只觉心头阵阵悲凉,让人恨不得仰天长啸,以舒胸中愤闷。
反而是楚韵如柔声道:“你放心,安乐不会再被任何人利用伤害,她是我们的朋友、亲人,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尽一切力量保护她。”
她的声音清柔,却坚定得不可思议,她的容颜无限美好,却又坦荡真诚,让人无法对她的承诺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
而此时,性德忽然转头,向着园门某个方向静静看了一眼。那里有一行人正匆匆远去,正中的那一位,正是大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然而,性德目光所视,却又似乎不是那个大人物。
天地寂寥,世情如潮,在无数人影、无数喧哗褪成黯淡的色调之后,那无限远的高天处,无限美的花木中,是否有一双应该冷酷无情,却始终无法做到的眼睛在凝视这里。
那人望的,是连吹一曲箫都会吐血的弟弟,还是一个,从来只会负他伤他的无心人,又或他想看的,只是无情天意,莫测命运。
那个人,来到这里,为的是什么?
他终究还是决定……
藏在没有人能看到的地方,卫孤辰的眼眸既无悲苦也无伤,只静静地看着小园。
那个皇帝的手完好无损,那一场捞铜钱的好戏,果然另有玄机。不过,他肯为性德费如许心思,心中终还是看重性德的,只要他肯有这份真心对性德,只要能让性德最后不致落到董嫣然的下场,只要那多日之前,在董嫣然身上的惨剧,不落到性德的身上,自己又何必再来追究……更何况,此时此刻,他也实在没有心思,再为这种事情去生气了。
他望着近处的一切,眼神遥远得不可追寻。
那里,有一个叫了他无数声大哥的少年,在剧烈的咳嗽中吐血。那样的年少,那样的青春,却已脆弱得似是经不起一阵风吹。曾用那么热诚的眼看着他,曾用那么热诚的声音呼唤他,而如今,只能在阳光下,如此虚弱地勉力微笑。
那里,有一个他为之付出了自己能给予的一切,却只能换来冷然相待的冰霜化身。依然是那冰冷的神容、清冷的表情,依然是那无波的眼眸、无情的声音,然而,站在容若身旁,那个永远冷冷淡淡清贵无比,像天上的明月般可望而不可即的人,忽然间就有了一种奇异的生气,那种人性的温暖洋溢在他身上、衣上、发上、脸上、眸中,洋溢在他眼边的阳光里、他身旁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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