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在飞雪关中,自己与这人相处还是十分正常,完全可以入选名君忠臣佳话轶事的。难道这都是因为不了解而造成的误会吗?什么时候,他们君臣的关系,变得这样古怪了,是环境对人的影响真的太大,还是眼前这位主子,实在让人无法生出丝毫敬佩?
他苦笑着摇摇头,抬眸处看到身旁的宋远书正望着容若,眼露凶光。这样肆意地把凶狠之意毫不掩饰地张扬出来,与他往日里的阴沉冷郁,不动声色,实不可同日而语,心中正自一动,忽听得容若又是一迭声地惨叫。
“啊……啊……唉哟……好痛……好痛……”
楚韵如低低惊叫一声,脸带歉意,却分明让每一个人看得出那歉意有多么虚伪。
她也不看容若霎时间痛得发白的脸,漫不经心地道:“不好意思,上药的时候,手重了。”
看到母仪天下,贤良淑德,温柔贞婉的皇后娘娘对皇上的体贴关爱之举,陈逸飞先是一愣,却又在看到容若那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样子后,忍不住纵声长笑。同一时间,听到身边又响起两个清朗的笑声。少年的笑,清锐、明朗,如阳光澄澈。
眼望处,楚韵如含笑若百花盛放,便是素少言笑的宋远书,眼中都有了愉悦,再看看悻悻然揉着受伤的手,一脸委屈样的容若,陈逸飞忽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前所未有的轻快。
变了就变了吧,这样的主子,气他恼他恨他,想要踹他骂他,又有何妨。既可有这样的皇帝,为什么不可以有他们这样的臣下呢!
转过街角,赵承风伸手一指远远长街尽头的华丽宫宇,冷冷说:“你自己过去吧!”随便交待一句,便转身离去。
性德静静凝望那门前站满护卫的行宫大门,漫然举步前行,走不几步,便听到一阵熟悉的喧闹声。
一个人飞一般窜出大门,还没站定身子,一左一右已有两个人影追了出来。再然后,性德就看到,堂堂的大楚国皇帝在行宫门前,长街之上当着秦国士兵和秦国百姓的面,被人追打得上蹿下跳,左遮右挡,一个劲往士兵身后缩,拿人家守门的老实士兵当盾牌用。
这么久不见,苏良和赵仪的功夫见长啊,飞腾纵跃,快捷迅疾,打人的手法,也是越发得熟练有力了。
“你这混蛋,明明早料到了一切,偏要拿腔拿调,装神弄鬼,害我们一堆人替你担心。”
“你蒙得了那个什么卫的,可蒙不了我们,既然你的手没事,索性我们帮忙打残了了事。”
两个少年眼冒凶光,面目狰狞,为他们自知决斗事件以来,直到容若说明真相之前,所有的担心忧虑、坐立不安、寝食不宁,而感到非常非常不值。
楚韵如和宋远书如同看戏一般,慢慢踱到门口,面带微笑,瞧着这一切,没有拍拍手、叫几声好,已是给了狼狈逃窜的容若大大的面子。
只有陈逸飞还在搓手跺脚,忧心忡忡地叫:“他们也太过份了,虽说陛下穿的是便装,外头的百姓不认得,守门的士兵也未必认得出来,但这事做出来,只怕我们大楚国的面子……”
楚韵如笑而摇头。
宋远书冷冷打断他的话:“陈将军,你真以为,有这样的陛下,咱们大楚国在秦人眼中,还有面子剩下可以继续丢?”
陈逸飞愣了一下,回思一番,然后也不得不叹息着点点头。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场无比荒谬的追打上,直到一个清朗悦耳,如冰晶相击的声音响起来:“看来我不在的日子,你们都过得十分快活啊!”
已经抓住容若,正高举起拳头的苏良和赵仪同时一怔,整个人僵木了。然后他们慢慢的抬头,带着几分期望、几分忐忑,向前看去。
在下一刻,两个人同时跳了起来,直冲过去,大声喊:“师父!”
本来抱着头缩成一团的容若,也慢慢地挺直腰,站起来,静静地望着前方。
原本笑得云淡风轻的楚韵如,脸上忽然露出激动之色,轻轻唤一声:“性德。”忍不住踏前数步,又急急站住,只有忽然急促起来的呼吸,说明了她现在激动的心情。
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宋远书和陈逸飞都是同时一震。
那人就那般站在夕阳之下,长街的尽头,满街的行人忽然褪色消失,街市上的喧哗声、吵闹声,转眼便微不可闻。天上地下,万古红尘,眼中心中,便也只得见此一人。
陈逸飞忽然觉得呼吸急促起来,这般人物,这般人物,以玉为骨,以雪为神,以月为心,以夜为眸,以冰霜为风神。如此人物,方能让那两个连皇帝都敢打得肆无忌惮的孩子,明明无比激动快活,在他面前,却也只敢垂着手,用热切的眼神望着他,用恭敬的语气唤师父。就连当初在京城,在摄政王面前,也不见这两个小子这么乖顺听话。如此人物,方能让皇后之尊,也因他的出现,而如此失态。
宋远书的目光也无法从性德身上移开,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自识字以来,所读过的无数诗篇、无数文字,竟没有一句一字,可以用来形容这样的风华神韵。怪不得每一个人都对他念念不忘,怪不得每一个人一天要念叨他几十遍,听得人耳朵发痒,怪不得……
每一个人都看着性德,然而性德却只看着容若。
原以为这个混蛋,看到自己,会大叫大跳,会手舞足蹈,会跑过来大声表功,或着会哭丧着脸冲过来一个劲诉苦,然而,那家伙,竟然只是站在那里,像块木头一样发呆。
相比其他人的激动,他倒是显得最为镇定了。
性德不知自己唇边忽然泛起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笑意,他静而无声地走向容若。
在漫长的分离岁月中,容若也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和性德重逢时的情景,他也以为自己会抓住他,拚命诉说分离的岁月,拚命讲述思念的情怀,拚命表功,说明自己如何为救他而竭尽心力。
就在刚才被追着打的时候,他还在幻想着如果性德出现,一定要死死抓住他,大大说苏良、赵仪两人一堆坏话。然而,真正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他真的以为,这几乎是幻觉,真正抬眼看到那个面容时,他想要冲向他,却发觉,忽然间,失去了行动的力量。
他只能怔怔站在那里,看着他,一步步走来。
那白衣黑发,风华无双的人,是他在这个太虚的世界,最初的伙伴。
他望着他,在长街的尽头,一步步行来。
所有的秘密可以与他共享,所有的心事可以向他倾诉,所有不能为人知的情绪可以对他交付。
他望着他,踏过长街,穿过人流,走过了无尽的时光、无数的岁月、无限的路程,渐渐而来。
他陪伴他、守护他,在任何时候,给他支持,让他依靠,令他觉得,在这太虚的世界中,作为特别存在的他,永远不曾孤单。
他喜欢他、爱惜他,为他曾有的遭遇痛心难过。与他说笑,同他胡闹,看着他的脸上,渐渐有了属于人的生气,看着他的眉目之间,慢慢染上红尘的温暖。
他望着他,行过自进入太虚以来的无数岁月,踏过所有的刀光剑影、权谋杀伐,步过每一段相濡以沫、笑语旅途,走过每一刻思念牵挂、惆怅忧虑。
天崩地裂,万事可托此人;沧海横流,百劫可信此人;大好头颅,无妨可付此人;茫茫太虚,红尘唯此一人。
容若抬头,微笑,面对已经来到面前的性德,原本以为会有千言万语想要说,然而,他依然只是淡淡笑笑:“欢迎回来。”
在下一刻,他拥抱他,拥抱他的朋友、他的兄弟、他的半身,拥抱对他来说在这太虚世界中,最特别的存在。
分离的日子,有多长,仿佛漫无尽头;有多短,行出济州时,他的眉眼、他的神容、他最后的话语,仿佛还在眼前耳边。
面对的敌人有那么多、那么强,而自己拥有的力量却如此微薄,曾经以为,得回他的希望渺然微薄,却终是不敢放弃、不甘放弃,到今,他终于回来了,却还让自己以为,这一切,极可能只是一场幻梦。
苏良和赵仪笑着走过去,喜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到哪里,看到紧紧拥抱着性德的容若,相顾一笑,眼中都有热切的光,却谁也不敢造次。在性德的面前,他们立刻从小老虎变成了小乖猫。
容若却长笑一声:“傻瓜,呆站着做什么?”
苏良和赵仪先是一怔,然后自然地看向性德,想了一想,还是没敢像容若这么肆无忌惮地抱住他,只欢欢喜喜笑一笑,站在一旁便是。
性德的神情依旧平静无波,被容若这样抱住,他既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回抱他,只是淡淡道:“白痴。”
楚韵如静静站在原地,望着容若。他永远不会知道,当他拥抱性德的时候,他们之间,就自成了一个世界,不但苏良、赵仪不敢胡来,就是她,也不愿介入。她知道,容若是深爱她的,然而,容若与性德之间,永远有着没有人能相比的默契。他们之间有一个秘密,也许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但她可以感觉得到。他们之间有一些故事,也许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三个人,能明了,能懂得。
看到性德,她是真心地高兴,然而……然而……真的可以不介意吗?如果他真的是她……
她垂首掩去眉宇间一瞬的黯然,然后抬头,满眼的欢喜笑谑:“容若,你的手不痛了吗?”
容若一怔,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整只右臂都被烫伤了,这么用力一抱人……
“啊……”惨叫声中,容若猛然松手,左手抱着右手,在原地直跳三丈高。
性德一伸手,就把他按住,另一只手拂开他的右袖子,眉毛微微一扬,这么重的烫伤,这个混蛋,竟直到现在,才感觉到痛。
“怎么伤的?”
冷漠的语气里听不出关怀,却让容若不觉瑟缩了一下,不敢把自己往油锅里伸手捞铜钱的蠢事说出来。
苏良却上前一步,轻轻在性德耳边讲解了几句。
赵仪在后冲容若扮鬼脸,脸上的表情,明明在说:“你就等着师父跟你算账吧!”
然而,性德的眼神依旧无喜无怒,更谈不上感动,只冷漠地重复骂了一声:“白痴。”
容若郁闷得就快蹲一边划圈圈去了,性德却已轻快地报出几种药名。
苏良怔了一下,赵仪已笑着一推他:“咱们快去弄吧,应该是治烫伤最好的药了。”
两个少年欢喜地离开,飞奔的步伐都无比轻快,温柔的风把他们的笑声、叫声、说话声遥遥送到每一个人耳边。
“还是师父回来了好。”
“是啊,有烫伤就有最好的伤药,有敌人就能立刻指出对方的破绽,有阴谋就能立刻揭破,总之什么事,师父都能处理。”
“是啊,比某个没有本事还爱装天才的家伙可靠多了。”
容若的脸皮早就厚若城墙,听了也不介意,反摸摸鼻子,笑嘻嘻对性德道:“就算我是个白痴,应该也是你很喜欢的那种吧!”
就连性德都有哭笑不得的感觉,也不再理他胡闹,转眸目光淡淡扫过行宫门前众人,在楚韵如的脸上微微一凝,顿住了。
这时容若也看到了楚韵如的表情,心中立时想到一事,当即伸手一拉性德:“什么也别说了,先进来,有件事我一点法子都没有,你得立刻帮我解释清楚。”
性德自是知道,回到这家伙身边就别指望安生,略略挑挑眉头,便也不出一声地任容若把他直接拉进行宫去了。
第六章 男女之疑
厚着脸皮把微笑的陈逸飞和冷着脸的宋远书支开之后,再东张西望一番,确认各处都有张铁石带来的人守着,断无被偷听之虑,容若这才把门牢牢关紧。
在楚韵如有些不安的眼神中,他干笑两声,把性德拉得贴身过来,凑在他的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说了一通。
性德微微冷笑,一直以来,所有的疑团,所有让他感觉不能理解的事,似乎在一瞬间有了合理的原因,原来,他唯一没有料想到的竟是……
他淡淡抬眉:“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还要我来处理吗?”
“简单!”容若瞠目跺脚:“你可是被宫中许多经验最丰富的人完完整整验过身的,铁证如山,你叫我怎么分辩明白。”
性德淡淡看他一眼,眼中的不屑让容若有种想吐血的感觉。
眼看着性德似乎没打算就他的男女关系问题做什么更深一步的解释,容若急得一把扯住他,再不肯放手:“我不管,事情因你而起,你得给我解决了,要不然,我可不饶你……”
见他这等气急败坏,连楚韵如都不便再旁观了,轻声道:“容若,你不要胡闹了,不论性德是男是女,对你我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人。”
性德转眸,语气带淡淡的不悦:“容若素来是个糊涂蛋倒罢了,你也跟着他糊涂了不成……”
楚韵如又是一愣。
性德似笑非笑:“你真以为我是女子?”
楚韵如低下头,复又抬头一笑:“且不说那宫中验身之事,你既喜欢这样与我们在一起,那些闲话,我们便再不多说一句了。”
瞧她那意思,分明还是不信的,容若急得在旁搓手跺脚,若不是男女授受不亲,没准他就干脆扯开性德的衣裳,让夫人验明正身了。
性德也不再多看野猴子般上蹿下跳的容若,只望定楚韵如,目中忽现神芒,灿亮惊魂,直入人心。
楚韵如刚与性德目光一触,眸子便再也不能移开,脸上渐渐现出迷茫之色。
性德声音温和,一句句轻轻响起,便若人心深处,最无可抗拒的呼唤:“萧性德是个女子,你刚刚已验视过了,他确实拥有天下最美丽的身材,全身上下,绝无瑕疵……”
楚韵如眼睛发直,只会自然而然跟着他一句句念:“萧性德是个女子,我刚刚已验视过了,他确实拥有天下最美丽的身材,全身上下,绝无瑕疵……”
性德的诸般作为,看得容若先是面露迷茫之色,然后恍然大悟,就恨不得拍手大叫,这么简单就可以解释一切的法子,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性德收回目光,冷冷看了看在一旁一脸懊恼,就恨不得撞墙的容若,伸手抓住楚韵如的右腕,拉得她抬起手来,眼神忽然微微一动,然而什么也不说,只抬掌对着楚韵如掌心轻轻一击。
清脆的掌击声响起,楚韵如身子一震,眼中迷茫退去,神色却略觉恍惚。刚才的那一瞬,明明神智极为迷离,不知为什么,心中却又十分明白,发生的每一件事、听到的每一句话,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性德对楚韵如淡淡道:“所谓验身,不过如此,我对你手下留情,容你保留最后一丝神智,清醒后可以记得中我迷魂术时的情景,而其他人则没有这样的幸运。”
话犹未落,他再不看楚韵如那乍然放松的表情和忽然飞扬起来的笑容,转身拉开房门,就大步出去。
正好刚刚抓了下人,吩咐他们去找药的苏良和赵仪过来,看到房中容若和楚韵如奇异的表情,不觉异口同声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容若只急急说了声:“你们问韵如。”就快步追了出去。
楚韵如这时只觉满心快活,一颗心从不曾有过的欢快起来,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让她心情愉快,纵被两个大孩子缠着问这问那也不在意。
容若却已急步追上性德,一边跟着他在行宫四处漫步行走,观察环境,一边压低了声音说:“性德,现在没有别人,你跟我说老实话,当初在宫里验身时,你是真的用了这一招吗?还是你真的变成了女生让人家验?”
性德哪里会理会他这等无聊的问题,径自目不斜视,漫步而行。
容若眼中充满了好奇的、兴奋的、热情的、冲动的光芒,脸上都露出激动来了:“当时我一直没细问过你,如果你真的变了身,验身的细节一条条应付过去,很辛苦吧,什么时候有空,跟我说说,我一定帮你分担压力。对了,你要是真的变了身,后来有没有变回去,万一没在大猎之前变回,那是不是说,你现在其实,那个,真的,还是……”
他的眼睛简直就像长了勾子一般,锁在性德身上,不停地从上看到下,从下再看回上,拼了命地想找出明确的女性特征来验证他自己的推理。
他这等急切的样子,让性德忽然间有些后悔,刚刚不该太早开口,竟喝止了苏良和赵仪,白白让这混蛋少挨了一顿打。
容若脸皮厚若城墙,自然可以轻易忽略性德大护卫给他的白眼。
他这里正打定主意,死乞白赖,无论如何,要把性德真正的男女身份确定下来,宋远书却适时走进了内园,大声道:“陛下,有客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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