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萧性德,让人不敢相信是真实的一种存在。
  罢了,罢了。
  是他的眼神太炽热,还是他的心绪太激动,为什么萧性德竟忽地转头,遥遥望来,难道隔得这么远,自己如此小心,依然逃不过他的耳目。
  卫孤辰沉默着开始悄悄退后,静静远去,只是在最后的一刻,他淡淡转头,再看了一眼,那座转瞬间将会远离的小园。
  他知道,无论是这世上,唯一真心把他视做兄长,看若手足的少年也罢,无论是从来不关心身份、来历,只纯纯粹粹想对他好的弟弟也罢,无论是天地间唯一可堪一战的敌手也罢,无论是红尘中唯一可以令他倾心的女子也罢,在他未来有限的生命中,只怕都已不可能再有机会见到那两个人了。
  这人生,当真寂寞如冰雪。


第十一章 秦楚大婚
  离开相府之后,容若既不骑马,也不乘车,只是默默地前进。性德与楚韵如都知道纳兰玉的现状刺激到了他,谁也不说什么,也只安静地跟着他。
  “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容若忽地大叫出声,右手握拳,重重击在左掌掌心。
  “什么不公平?”性德淡淡问。
  容若转头望他:“我没办法坐视我的朋友受这种折磨,我可以为他做什么?性德,你说,我能做什么?至少让我们做些什么吧,不要只是束手无策地看着这一切残忍无情的事继续下去。”
  性德对于他偶尔冒出来的热血冲动,早就习以为常,平静地说:“快些成亲吧!”
  容若一愣。
  “成了亲,多少安全一点,他少担心一点,也不必夹在你和秦王之间为难,而且,当了宁昭的妹夫,求情的话,也好说话一些。”性德说来漫不经心。
  容若也不知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居然还真的呆了一呆。
  楚韵如看得不知该好笑,还是该心酸,轻轻叹道:“容若,看到纳兰玉这样,我也很难过,只是,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
  “不,还不够,我们做得还不够。”容若用力摇头,忽地全身一顿,神色微微一震:“或许……”
  “或许什么?”楚韵如轻轻问。
  容若叹息,或许,性德刚才其实真的不是在开玩笑,或许,与安乐成亲之后,他可以……或许……那想法是不是太天真、太一厢情愿?但是,如果有机会……为什么不试试……
  然而,眼望楚韵如,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想起刚才纳兰玉还在为安乐的婚事担心,想起楚韵如曾有的允诺,不知不觉,露出一个有些无奈、有些悲伤的笑容。
  许下这样诺言的楚韵如是什么心情,说出那一席话的纳兰玉又是什么心情。
  纳兰玉真是太多虑了,事到如今,那么多人的性命系在这场婚事上,秦楚两国随时可能爆发的一场大战,也指望以此次联姻来平息,又岂是他能够说不娶就不娶的。
  这场婚事,真的已是势在必行。
  数日后,在两个国家的期待中,一场惊人盛大的婚礼,终于到来了。
  且不说整个京城一片欢欣,到处张灯结彩,到处黄土垫道,开门向外望去,上头一概是红色,下面一概是黄色。
  两国大婚,不能没有人观礼喊口号、凑热闹,所以需要发动全城百姓,但也不能让百姓光看热闹,胡乱走动,影响治安,惊了鸾驾,这其中的学问,真个说不尽了。
  离着大婚还有好多天,全城百姓就在大小里正的带领下,就相关的庆典事宜做了若干次演习排练,可怜京城各大衙门的办差人员,几天几夜都没怎么休息,人人累得满眼都是红丝。
  容若自己看着婚礼前送来的陪嫁单子,就已经目瞪口呆了。
  我的那个天啊,光衣服就细细分了三十多类,加起来就有九十九箱,各式各色上等绸、缎、纱、绫足有九百九十疋,各种各样,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被子足有一百九十九床。
  这倒也罢了,可是,怎么光梳子也有一大堆呢?黄杨木梳二十匣、象牙木梳十匣、篦子十二匣、大抿二十匣,这这这,这得多大的脑袋、多长的头发,才用得完这么些梳子,宁昭不是想包办整个大楚皇宫的梳子吧!
  还有那首饰,镶极品珍珠金凤九只、嵌极品碧玉金翟鸟九只、各式金步摇二十支、凤冠十五顶、各式玉石翡翠佩饰一百零八件……
  根据后面的附录,这还只是普通的饰物,真正珍贵的各式宝贝,还要另外备册记录,以备查验的。
  安乐是位才女,所以,琴棋书画、笔墨纸砚,还有各种雅致摆设,这一类的东西,当然也是少不了的。
  大大小小狼毛、兔毛、山羊毛各种古古怪怪毛的笔足足有上千支,各式名贵纸张那更是漫天漫地数之不尽。
  金箫银笛玉琵琶,一行行名贵的乐器排下来,亦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各种摆设、古玩、珍珠、美玉,一样一样列下来,想来在公主大婚的时候,钱也不是钱了,完全和泥沙没什么区别。
  容若看单子看得头晕眼花,我的天啊,这也太太太浪费了吧,以上一堆堆,居然还只是普通物件,这个认知让他那发抖的手,简直不敢再去翻那些名贵陪嫁单子了。
  楚韵如看了倒是没什么感觉:“当年我出嫁的时候,排场倒也并不比眼前的小。”
  宋远书也道:“天子纳后娶妃,秦楚结姻定盟,这么大的事,能不排场吗?皇上,你还想拖多久,误了时辰,你大舅子翻起脸来,你可没什么好处。”
  容若愁眉苦脸地起了身,十几层的皇帝结婚大礼服,全套穿好,临行前深深看了楚韵如一眼,见她回以一笑,欲言又止,最终只微微叹息一声,行了出去。
  为了给楚王摆排场,宁昭特意调了足足三千名锦衣近卫给容若,高车大马,锦罗旗盖,仪仗惊人。
  队伍的前方,宋远书左手持使者节杖,右手托问名诏书,陈逸飞捧金册金宝,皆正装肃容,徐徐而行。整支队伍把容若那天子亲乘的七宝云母车,团团护住,大队人马遮天蔽日地一路行往大秦皇宫。
  沿途百姓在里正的指示下,整齐划一地挥手大声欢呼,以表大秦国人民对大楚皇帝的赤诚热爱。
  楚韵如静静立在行宫门前,看着一片欢天喜地,满眼艳红喜庆,望着她丈夫的车驾渐渐遥遥而去,迎娶另一个女子。
  她静静地等待着,听得随着车驾远去,一声声鞭炮,渐响渐远,等着沿途百姓们,在里正的带领下,每隔一段时间,就发出惊天的欢呼声。
  她安安静静地站着,不需要任何人陪伴,不需要任何人服侍。她静静算着时间,猜测着,她的丈夫,这个时候,在干什么?
  她知道这套娶亲封妃的仪式冗长而繁复,天还没亮时,他们出去,等他们回来时,天应该已经黑了。然而,她不记得自己应该坐一会、歇一会,她只是站得笔直,静静等待着。
  她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估算着时间,这个时候,他们到了皇宫了吗?是否已经行过“九九大礼”,以表楚国聘秦国帝女之诚意。
  她默默在心中从一数到三千,这个时候,两国君王可曾互相见礼,两国臣子可曾互换节与诏。
  “夫人,你没有吃早膳,现在午膳已经好了。”苏良小心地唤。
  她微微摇头,凝视远方。
  他踏入皇宫了吗?穿着华贵的服饰,行过一道道宫门,可曾走到安乐的面前?这个时辰,他们是否已行过礼,是否已读完册妃诏书,是否已把专为安乐而御制的金册金宝交给她?
  “夫人,要不,你坐一会儿。”赵仪搬来椅子,有些焦虑担忧,又不敢表现出来。
  楚韵如依旧摇头。
  他们的婚礼是什么样的?会有怎样的盛大铺张?比之我当日的大婚又如何?
  她就这样,等待着,不饮不食,不言不动,等待着,她的丈夫,迎来另一个应当与她姐妹相称的女子。
  她守在行宫的门前,守着东升的太阳,渐渐西下,守着由清晨渐渐亮起的阳光在黄昏慢慢黯淡。
  她守着,耐心地、毫不焦急地、安静地等候着。然后,是如海啸一般的欢呼声,是如雷霆一般的鞭炮声。再然后,是那自街角而来,渐渐接近的喧天鼓乐,迎亲队伍。
  公主的陪嫁队伍,长得看不见尽头,整条大街,密密走了一排又一排,也摆不开那无穷无尽的珍宝。
  公主的香车宝辇,高贵华美,遥遥望去,竟似一座移动的小山、走动的行宫。
  楚韵如微微一笑,当初她受封为大楚国皇后,所乘的国母凤辇,也不过如此。秦人为提高安乐的地位,为她准备的车马,隐然有皇后的规格,正如楚国人为了给足秦国面子,册妃用的竟是皇后专用的金册金宝。
  然而,她依然是什么也不说,微笑着迎过去。
  车马喧哗中,龙凤宝车的珠帘开处,两名宫女扶了那凤冠霞帔的女子盈盈下车,在她身后,容若眼神复杂地望过来。
  楚韵如只是微微一笑,伸手牵了安乐的手。
  两个美丽女子的手轻轻一触,彼此都感觉到一片冰凉之意。
  虽然垂着盖头,安乐却似第一时间意识到对方是谁,纤手微颤。
  楚韵如立刻握紧她的手,一时心中不知是怜是伤,轻声道:“安乐,我在这里,不要怕。”
  她牵她的手,引她步入那煌煌行宫,大楚国皇帝的行在。她牵她的手,领她行过重重宫门,步过道道曲径,走过他们夫妻的世界。她牵她的手,送她入自己丈夫的房间。
  在大楚国,她的身份是皇后,这是皇后的美德。在大秦国,她公开的身份是容若身边的女官,这是女官的职责。
  这大楚皇帝的居所,已经为迎接新人,做好了一切的准备──鲜红的喜字、明亮的红烛、柔软的床榻、熏香的裘枕。
  楚韵如扫视四周,微微一笑,然后听到安乐一声不知是痛是伤,是悲是泣的低唤。
  那只手紧紧抓着她的手,那么用力,以至于微微颤抖。
  楚韵如轻轻扶安乐坐下,轻轻拍拍她,安抚着她,柔声在她耳旁说着一些什么。
  直到她微微啜泣着放开手,楚韵如这才转身面对其他随行而入的女官:“陛下要来了,你们全随我退出去。”
  几名女官互望了一眼:“我们要服侍公主。”
  楚韵如冷笑一声:“这里虽然还是大秦的国土,却不要忘记,公主嫁的是大楚的帝王,我不管你们在宫中有什么规矩,从今儿起,你们就得跟着我好好学学大楚的规矩。”
  她也不再多看这几名女官一眼,径自出门。
  她是一国之母,自有风仪气度,淡淡几句话,已给人无比压力,几名女官竟不敢生出丝毫违背之心,一语不发地跟她一起出来。
  步出回廊,见容若犹自怔怔呆立月下,身后诸女官,急忙行礼。
  楚韵如却一笑近前,轻声道:“去吧!”
  容若默默无言,看看她,咬咬牙,然后,大步而入。
  楚韵如目光淡淡一扫,除了被自己叫出来的女官,新房之外,还侍立着两大排秦宫中的执事官员。
  她伸手招来苏良和赵仪,轻声吩咐他们,领所有送嫁官员各自入席饮酒。
  诸人皆有些惊愕,纷纷道:“我等各有职司在身……”
  “什么职司?夫家招待娘家送嫁之人,乃是礼仪。莫非各位认为我楚国皇帝,远离国土,就连这最基本的礼数也尽不到了。”楚韵如冷冷挑眉:“今儿大喜,我也不想有什么不高兴的事闹出来,坏了皇上与公主的兴致,赏不赏脸,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人敢不给面子。不一会儿,整个院落,所有自秦宫中来的人,都被撤了个干净,只有张铁石领着一干楚国士兵守在外头。
  新房中,安乐听到脚步声、关门声,默默地伸手,自己为自己掀开了盖头。身外是辉煌烛光,身旁是无数珍宝,在那连城珠饰的辉映下,秦国最美丽的公主,徐徐抬眸,凝视那近在咫尺的男子,凝视她的夫郎、她的良人,她必须追随一生,跟随一世的男子。
  新房外,清冷月下,清寒风中,楚韵如静静看着泪烛光里,茜纱窗下,那一男一女,一坐一立,彼此凝视的身影。她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行了出去。
  院落之外,是无尽的喜气,大红的彩绸漫天飘舞,大红的贴纸无以计数,大红的席面,流水也似的摆满了行宫。杯来盏往,喧天笑闹,琴瑟歌舞之声,不绝于耳。
  只有她一人,清清冷冷,行过满天满地、无穷无尽的洋洋喜气,在行宫最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略觉清静的地方,静静站在小小一池清水边,看着水中那虚幻的明月。
  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天空忽炸起绚丽的火花,使得她仰头望去。整个暗沉的天空,都随之亮了一亮,是行宫外的人在为他们美丽的公主,尽情地庆贺吧!
  今夜如此欢欣,今夜如此凄凉,今夜如此热闹,今夜,无人入睡。
  行宫中,一片喜气,行宫外,也是无尽热闹,眼看着公主凤驾入了行宫,百姓们依旧意犹未尽,为这一场惊世的盛大婚礼谈论不休。
  人们说着笑着,看着孩子们凑热闹,放起焰火,燃起鞭炮,这一份喜气,倒是如过年过节一般热闹。
  在人群中,有一个穿着黑色披风,戴顶极大斗笠,把全身上下从头发到脚跟都挡得严严实实的人,在静静地听大家谈论、诉说。
  人们喜气洋洋地说,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了。
  人们无比兴奋地说,楚国和秦国联了姻,应该就不会打仗了,大家不用担心战乱,不用害怕自家的儿子、丈夫战死沙场了。
  人们开开心心地说,公主的仪仗真是大啊!过永定门时,居然不得不临时把那门给拆了,才让车驾得以通行。
  人们兴致勃勃地说,这一路从皇宫到行宫,绑在树上的火把,把天地照得像白天那么亮,连树都给烤坏了。
  那人安静地倾听着所有人的议论感慨,平静地看着每个人兴高采烈的快活神情。然后,她向长街的尽头,无人的远处走去,就这样,穿着一身黑衣,慢慢地一步步融入黑暗中,慢慢地一步步远离这一派热闹繁华,盛世景象。
  那一朵焰花在天空炸开时,她也不知不觉抬头望去。倏然亮起的焰火光芒,照亮她隐在斗笠下的清冷容颜。
  赫然正是董嫣然。
  那一朵为庆贺楚国皇帝与秦国公主联姻的焰火,在空中绽出艳美的花。没有人知道隔着一道宫墙,有两个绝美的女子,同时抬头,凝望那一片灿烂光华。
  然而,在这稍纵即逝的光芒之后,是更加沉、更加暗、更加阴郁的黑暗长空。那无比美丽的容颜,仅仅只被照亮一瞬,就立即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第四部 浩浩秦风 第二十六集 生死一刺


第一章 帝王之交
  “你来做什么?”宁昭很想对着容若就这么大吼一声。
  好不容易操办完秦楚大婚,完成心愿,他心里竟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欢喜,反倒空落落茫然得很。
  昨晚徘徊殿中,竟是彻夜不能眠,强撑着上过早朝,此刻只想回去好好休息一会,这位刚刚洞房花烛的楚王陛下,怎么就跑到皇宫来串门子了呢?不至于昨晚才洞房,今天就嚷着要回家吧!就算真有这心思,表面上的礼貌文章总要做几天的,怎能表现得如此急切。
  宁昭绝无应酬容若的兴致,然而两国之间的规矩礼数,纵然贵为皇帝也无法随心所欲。
  此刻他心里虽想骂粗话,脸上却也不得不挂起完美的笑容:“楚王今日竟也有空驾临?”
  容若落落大方地笑:“不用楚王楚王叫得这么客气,大舅子。”
  大舅子?宁昭差点没对天翻白眼。啊啊啊,这人接受这身份接受得也太快了吧!明明前不久还心不甘情不愿,一副被人架着上断头台的样子。
  容若笑眯眯走近过来:“咱们现在是极亲极亲的亲戚了,当然应该好好亲近,可是,咱们又隔着两个国家呢,我要是一走,这辈子有没有再见的机会,那就说不定了。那么,在我还没有走的这几天,咱们当然要好好地在一起,聊聊天,拉拉家常了,你说是吧!”
  宁昭眼神微沉:“楚王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容若耸耸肩:“这事,我说了不算,让宋远书跟你们商量,你看着办吧!”他大大咧咧拍拍宁昭的肩,亲亲热热说:“咱们不说这些没趣的事。”
  宁昭完全是靠着皇帝的尊严支援,才忍住没有避开容若这一拍,这种无所顾忌的动作,就连纳兰玉长大之后,都再不敢如此待他了,就算两人都互为帝王,但彼此身份都过于尊贵,关系也极之微妙,怎么连最起码的矜持都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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