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只有陛下,才能突破普通人的思维限制,想得出这样光明正大的方法来。”
  宁昭淡淡一笑,对于他的恭维既无欣喜,亦无不屑,只是轻轻拍拍手,淡然说:“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外已经走进一个瘦高的太监,脸容瘦削,表情木然,走起路来,轻盈快捷,似是脚不沾地,好像没有任何重量一般,也不曾发出丝毫声音。
  刚才楚韵如从窗户向外望出去,曾见一个太监,远远在一棵树下扫落叶,看到的正是他。
  他进得殿来,对宁昭弯了弯腰,竟然没有下跪。
  宁昭也无不悦之色,只轻声道:“把你听到的,一字不漏地全部说出来。”
  “是。”太监平板地应了一声,然后开始重复容若和楚韵如的每一句对话。
  他似乎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一字不差地把话重说一遍,只是他的语气过于平板单调,听不出任何起伏变化。
  一开始,宁昭还只是淡淡地听着,直到太监复述到楚韵如的那句话“性德他是个女人”时,宁昭手中的金杯差一点失手跌到地上去。
  他把金杯往桌上一放,失声道:“萧性德?那个来历不明,高深莫测,神奇无比,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萧性德,他竟然是个女人?”
  没有人回答他。
  许漠天虽受命捉来容若,但他不像宁昭那样,接收到最详尽的情报,对于性德,知之不详,所以绝不会接口。
  而那瘦高太监,只是安静、低眉顺眼地站着,一语不发。
  宁昭定了定神,才对那太监道:“你继续说下去。”
  太监继续用他那独特的语调,一字一句,把整个对话,徐徐复述。
  宁昭这次不再插话,静静地听完,然后挥挥手,太监就像出现时那样,幽灵般退了出去。
  宁昭这才看向许漠天:“你怎么看?”
  许漠天听了太监这一番复述,心中大不以为然。处于如此困境之中,还以为容若和楚韵如关起门来,要商量什么大计呢,谁知说的居然只是某人是男是女,容若到底有没有勾三搭四,这种女儿家吃醋的小事,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听得宁昭问话,他忙答道:“如果照楚韵如所说,萧性德曾在大楚王宫中接受过选秀一样严格的检查,那她本是女子这一事实是绝对不可能有任何疑问的。”
  宁昭笑道:“那容若所做的解释,比如忽男忽女啊,临时做假象蒙骗啊,阴阳人啊,这一类话,可信吗?”
  许漠天不屑地道:“太过荒唐。宫中选秀,验身极为精细,没有任何假象可以蒙骗得过去,所谓阴阳人,身体和普通女子也还是有区别的,在皇宫选秀的检查中,绝无可能蒙混过关。此人本是女子,断无可疑。”
  宁昭点点头:“那你对于容若向楚韵如所做的关于男女之情的解释又怎么看?”
  许漠天不以为然:“无非是花言巧语,狡词以辩。其实男子见到美丽的女子,为之动心,甚至偷偷有些不伦之事,本来也是寻常,遇上了喜欢吃醋的妻子,自然要狡辩一番,这种事太过稀松平常。”
  宁昭徐徐点头:“说起来,确是应当如此,只是,那萧性德……”
  他悠悠一笑:“他是楚王身边最亲近的侍从。朕曾派人把楚王身旁每一个人的底细都彻查一番,每一个人的图像都绘制成图,一份送入宫中,一份交给你。”
  “是,微臣也是依据图像才能确定他是楚王,将他擒来的。不过,微臣并未见过那萧性德的画像。”
  “派去的画师竟没有一个敢下笔画他,每个曾见过他的人,都只答朕,就算穷尽天下人力,请来当世第一画师,泣尽心血,最多也只能得他七分容貌、三分神韵罢了。”
  许漠天愕然道:“世间竟有如此人物?”
  “是啊,楚王萧若本来是个残横暴虐的无能帝王,忽然之间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其他人察觉他和往日不同,是从一次微服私访,在街上救护美女开始。而从那一天起,神秘的萧性德就忽然出现在他身边,成为他最信任的人,也是最大的依靠。他所做的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如果没有萧性德的帮助,就根本无法完成。几乎所有人都在探查萧性德的底细,但很明显,全部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他强大到什么程度,他为什么对楚王忠心不二。如果萧性德是女子,则可以解释很多事了。男人为一个绝世的女子,而改变性格和行事方法,算不得奇怪。而女人若肯这样为一个男子付出,那究其原因,理所当然,也只有一个。”宁昭慢慢说来,渐渐唇边笑意悠然,这件事,真是太有趣了。
  许漠天始终弄不清楚状况,只是沉默地聆听。
  宁昭见他默然,便笑道:“将军一路辛苦,朕也把你留得够久了,下去休息吧!”
  许漠天立刻知机地道:“末将告退。”
  宁昭点点头:“你先别急着回去,在京中等几天,或许还有事情需要你来办。”
  许漠天道:“那,边关那里……”
  宁昭悠然道:“大楚国的皇帝在我们手中,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萧逸,只怕也不敢妄动刀兵吧!”
  许漠天只是恭敬地应了一声“是”,这才告退出来。
  宁昭静静地坐在广大到显得有些空旷冷清的殿宇中,过了一阵子,才轻轻地,仿佛是对空气吩咐:“立刻通知楚京,找皇宫中专门负责给女子验身的人,打探当日给萧性德验身的详情。”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人应了一声,又仿佛,只是冬天冰冷的风,从殿宇中,一掠而过。
  宁昭徐徐步出宫宇,身后太监亦步亦趋,小心地问:“皇上要起驾往哪位娘娘居所?”
  宁昭只是笑一笑:“天色还早,朕去给太皇太后请个安吧!”
  秦人崇尚简朴,喜欢简单有效的生活,不但是皇帝宽大的殿宇,装饰品很少,就连太皇太后安老之所,都一样简朴异常。虽然一衣一饰、一个小摆设,无不精巧大方,但绝无太多多余的装饰品。就连身边的宫女,侍候在殿中的,也不过四五人而已。
  秦国太皇太后已经有六十岁了,依旧发黑如墨,精神矍铄。宁昭进殿之时,她正含笑和身前美丽的少女说话。少女清华丽质,容颜绝世,像一弯明月,映亮整个宫宇,赫然正是半途与容若订下玩笑姻缘的女子。
  宫女们纷纷跪下,少女也盈盈起身,徐徐施礼。
  宁昭笑说免礼,又给太皇太后行礼请过安,这才对少女笑道:“你是来陪皇祖母解闷吗?”
  少女头也不曾抬起来,平淡地道:“安乐刚来给太皇太后请过安了,皇上到了,容安乐告退。”
  宁昭深深看她一眼,沉默了一下,才道:“你去吧!”
  少女站起身,仍然没有抬头,转身就往殿外去,行到殿门,忽然止步:“皇上,我听说纳兰玉伤得很重。”
  宁昭笑道:“并不似传言那么重,倒劳你这样惦念。”
  少女淡淡道:“当年我们一起长大,同读书,同学史,这份情义自然是在的。”
  她抬头,目光冷冷凝视宁昭:“皇上应当也不会忘记,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拿自己的身子替你挡过刀吧!”
  这硬邦邦的话,吓得殿中侍奉之人,无不面如土色,她却是淡淡而去,再不回首。
  宁昭苦笑着摇了摇头,眼神不是不怅然的。他的这个同母的妹妹,性情实是皇族中的异数,这样的长情,这样的念旧,却已不肯再叫一声皇兄,或是皇祖母了。
  太皇太后见他脸上怅然之色,悠然道:“便是我这里,除了晨昏定省,她也断是不肯再多来了。”
  宁昭笑笑在太皇太后下首坐下:“她的性子,是皇祖母和孙儿一块宠出来的。”
  太皇太后淡淡道:“她只是还太年少,还有太多的梦,还不明白身在皇家的苦罢了,我少年时,何尝不是一样,等长到我这个年纪,她自然也要做你我做的事了。”
  宁昭点点头:“正是知道皇家的女儿终有一日要吃苦的,这些年,咱们才待她那样好,或许,这也错了。”
  太皇太后笑一笑,闲闲地问:“咱们的贵客到了没有?”
  宁昭道:“到了,来的时候,还和安乐远远打了个照面呢!”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并不多问。作为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她尽量不干涉政务。
  她只是把身体往身后的软垫上一靠,又转了话题:“纳兰玉很久没进宫请安了,连我都有些想这个老在跟前玩转胡闹的小玩意了,也难怪安乐惦念他。”
  “以前他年纪小,做孙儿的伴读,出入宫禁,陪皇祖母说说笑笑,孙儿忙于国务,他也能代替孙儿承欢膝下,只是他年纪也一年大似一年了,这后宫重地,总是不好随意出入的。”
  太皇太后点点头:“这孩子年纪还不算大,心却比谁都细,听说这一次他被打得不轻?我让人到宰相府打听过了,相府内外,一片哗然,人人哭丧着脸,出入的名医像流水一般,都说宰相公子伤得重了,活不成了。”
  宁昭笑道:“自打他出京,到挨打,以及在镇上给他看病的大夫,都在孙儿派的人的掌控之中,他的伤势,孙儿最清楚,哪里就危及性命了。我瞧着,是相爷故意做出这般危急之象,也好示恩于朝廷,一方面,让咱们知道,他的独子,为咱们出了多大的力,做了多大的牺牲,一方面,也是让百官知道,相爷的胸襟有多么广大,独生爱子险些被人打死,也不肯记仇。”
  太皇太后深深凝视他一眼,才淡淡道:“纵然不会伤及性命,伤也轻不了,这孩子天天对人笑,心里比谁都苦。人人道他是天子第一宠臣,谁知他从不敢多走一步,从不敢说错一句。虽说天家无骨肉,天子之仁,与妇人之仁不同,只是,这些年来,他为了咱们皇家也受了太多委屈了,万事,看在他的份上吧!”
  宁昭欠了欠身,恭敬地道:“皇祖母放心,孙儿非刻薄寡情之君,纳兰玉从六岁开始伴着孙儿,祸福共渡,这情谊,孙儿不会忘的,就算千不念,万不念,也要念着他代孙儿承欢皇祖母膝下的情份。”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往后一靠,脸上露出一丝倦意来。
  宁昭即刻起身:“皇祖母好好歇息,孙儿告退了。”
  太皇太后笑笑挥挥手:“去吧去吧,我这老人的地方,你们年轻人哪里坐得住。”
  眼看得宁昭将要走到殿外,她忽然笑笑问:“你说,纳兰玉重伤濒死的消息,是咱们宰相想好了放出来的,还是纳兰玉劝他爹放出来的?”
  宁昭想了一想,然后微微一笑:“应当是纳兰玉劝纳兰明放出来的消息。”
  太皇太后点点头,再也没有说什么。
  宁昭退出殿来,抬头看看天色尚早,忽地笑了一笑,轻轻问:“纳兰玉真的伤得那么重吗?”
  身旁的太监低声答:“听说是不轻。”
  宁昭笑笑:“朕知道你们全都喜欢他,他出入宫禁,宫里主子们心情好,你们也多得点赏钱,但凡朕恼怒了,你们就派人快马去请他,平日里,有事没事,他也常塞银子给你们,是吧?”
  身旁总管太监打了个哆嗦,跪下来:“皇上圣明烛照。纳兰公子关爱下人,偶尔照顾一下是有的。奴才们一身一心皆属皇上,皇上喜欢纳兰公子,奴才们自然是要喜欢纳兰公子的。”
  宁昭笑着摇摇头:“起来吧,朕也没怪你们什么。天色还早,咱们就去看看纳兰玉吧!”
  “奴才这就去准备仪仗。”
  “不必惊动人了,纳兰玉不是朝廷重臣,又是违反法纪被打伤的,朕要是摆了仪仗,大张旗鼓地去探病,言官御史们又要说话了,朝中也留下不好的例子,就这么轻装简从地悄悄去吧!”
  总管太监迟疑了一下:“皇上,这不合礼仪。要不然,派个使者带上太医,下赐赠品,问候一番,也是天大恩典了。”
  宁昭悠然一笑:“纳兰玉是天子第一宠臣,是御史言官们视若眼中钉的君王男宠,他受了伤,朕怎么可能不亲自去看,就算不大张旗鼓,也该偷偷去瞧瞧,才算不负了这番情义。”


第五章 君臣之间
  安乐公主当着秦王的面,拂袖出殿,一直在殿外守着的宫女双萝迎了上来:“皇上刚进去,公主就出来了,你又顶撞皇上了?”
  安乐淡淡道:“我们回去。”径自前行。
  双萝苦笑着跟在旁边:“公主,皇上毕竟是皇上,天威难测,你也不要处处逆他心意了。”
  安乐神色漠然:“天威纵然难测,但目前我还有利用价值,纵然放肆一些,也惹不来什么祸事。”
  双萝心间一凛,低下头来,却又很快振作精神,带着笑道:“公主,今天我偶尔走过思恩园,听说里头有客人住,从外头往里偷瞧了两眼,你猜猜,里头住的是谁?”
  安乐站住脚,转头,淡淡看她一眼,语气平淡地问:“双萝,皇上给了你什么好处?”
  双萝脸色一僵,愕然道:“公主!”
  安乐不再看她一眼,徐徐前行:“你去把赵俊叫到我宫里来,有些事,我想好好问问你们。”
  双萝低下头,声音有些僵硬地答:“是!”
  宰相府中,客似云来。相爷独子,皇帝宠臣身受重伤,朝中重臣,京中缙绅,谁敢不在第一时间赶来表示一番,看望一回啊!
  纳兰玉身受重伤,自是没精神应付这些闲客,就算是至亲来访,为了不影响到他,也是拦在了他的卧房外。
  大部份客人都在几位管家招待下,留下价值不菲的礼物,满怀关切地向管家询问一番纳兰玉的伤势,痛骂了某个不识时务、不知好歹的官员一番,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就都告辞而去了。
  纳兰明虽然只需应酬几位权高势大的王公大臣,却也忙得没空再去看护受伤的儿子。
  相府里一派忙碌,人人脸色沉重,说起少爷的伤势来,个个长吁短叹,脸色沉重,好像纳兰玉的伤势真的严重到随时就会一命呜呼一般。
  来打听消息的官员们,也大多觉得头皮发麻,心里盼着纳兰玉千万别有事,否则皇上失了宠臣,宰相失了爱子,当朝权力最大的两个人心里不痛快,大秦国还有谁的日子能痛快。
  事实上,纳兰玉伤势虽重,经过一番调养,已经好了许多,绝对谈不上性命之忧。只是他声称头痛,经不得吵,不但探病的外人进不了他的房门,就连家中的几位夫人、几个妹子、各房管事,也都只是在他刚回来时,到房里看望了一回,也就急忙散去,唯恐扰着了他。
  就连一直在纳兰玉身边服侍的茗烟,以及另外几个贴身丫环,也被纳兰玉说一句“想要安静”,给打发了出去。
  整个房间就只剩下纳兰玉一个人,因为棒伤而不得不趴卧在床上,疼得睡不着、坐不宁、躺不好,眼神却是一片迷茫,仿佛他的心灵和身体分成两个部份,完全感觉不出身上的伤痛,心思遥遥,不知正在何方。
  开门声、脚步声,他都恍若未闻,别说转头,连眼神也没有动一下。
  房里静得出奇,过了一阵子,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纳兰玉终于回过神,微微一皱眉,头也不转地说:“不是说过了吗,我要安静休息,谁也别来打扰我。”
  声音清朗好听,还带着笑意:“怎么这么大的脾气。”
  纳兰玉大惊,失声道:“皇上!”
  他即刻翻身就要下床,牵动伤势,立时痛得脸青唇白,满头冷汗。
  宁昭早已在他将起未起时,一把将他又按了回去:“伤成这样,还乱动做什么?”
  纳兰玉在宁昭手下,不敢强挣,只得复又卧回床上去,但当朝皇帝就站在他的床前,他又不敢踏踏实实卧在床上,自然舒服不起来,脸上也满是惊愕之色:“皇上怎么来了,也没个人通报一声,我身上有伤,污晦之气恐冲撞了圣上。”
  宁昭淡淡道:“你这儿,我不是常来吗?记得第一次来时,我十二岁,你六岁,那时候,你可没这么拘礼过,在我的面前,敢说敢笑,什么都敢做,现在年纪越来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了。你们这儿有脸面的管事,哪个不认得我。我从侧门进来,他们就跪了一地了,我知道你爹这会子忙着呢,就不让惊动他,自个儿熟门熟路,看你来了。”
  他在纳兰玉面前甚至不自称为朕,可见自小一块长大的情份,果是不同寻常,世人称纳兰玉为天子第一宠臣,也绝不是没有道理的。
  纳兰玉自己却不敢和皇帝随便,苦笑了一下:“皇上,我也没什么大事,您派个内臣过来就是,何必亲自来。”
  宁昭瞪他一眼:“谁不知道你的靠山大,太皇太后、皇太后、大长公主,哪个不疼爱你,自从听说你受了伤,谁不在我面前狠狠抱怨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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