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跪在地上的双萝,安乐原本清澈如水的眸子,已经幽深得看不见底:“双萝,在今天之前,我都视你为心腹,甚至认为你是什么话都可以倾吐的姐妹。因为,在我的祖母、母亲、兄长都舍弃我的时候,是你一个小宫女一直鼓励我不要屈服于命运,你冒杀头的大险,助我逃走,敢在我被发现之后,拼了命地维护我。”
她再看向同样跪在眼前的赵俊:“赵俊,我也很感激你,你肯放弃天大的功劳不要,你肯在找到我之后,不把我逼到绝境,你肯担着干系放我走,而我要付出的代价,只不过,是儿戏般在你面前,做一个明显的假姻缘。这可真是世上少有的便宜事啊!”
双萝颤抖起来:“公主,我没有……”
安乐浅浅地笑一笑:“你们两个都是皇上的功臣,不过,我要是说,你们服侍不周,要把你们杖毙,你以为,皇上会为你们出头吗?”
双萝猛打寒战,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赵俊却苦笑了一下:“公主是如何知道的?”
“今天在大殿,我远远看到他们了,虽然隔得远,看不清相貌,但衣服式样还是可以分辨的。我心中生疑,让人打听了一下,原来是他,然后,一切就都合理了。”安乐淡淡道:“双萝居然有胆子怂恿我逃走,我居然可以藉着行猎的机会,从无数人的守护中逃出来,还能一直逃出京城那么远。你见了我,居然会轻易被我以死相胁就逼得放弃,而最后救我助我的,竟然就是我一直想要逃离的人。这世上,哪里会有这样巧、这样好运气的事。原来,所谓的奇缘只不过是……”
她淡淡一笑,那样美丽又遥远的笑容,眼神深处,一点一点浮现出痛楚之色。那样美好有趣的相遇相识,那样坦荡无私的相助相护,那样在逆境中不舍不弃的侍儿,那样,准备放在心间,永远铭记的时光,原来,从一开头,就是一个阴谋。她本来以为那是一个传奇,却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笑话。
她微笑着站起来,凝视着下拜的两个人:“你们还不对我说实话吗?”
双萝忽地痛哭起来:“公主,那是圣旨,那是皇命啊!”
是啊,那是圣旨,是皇命,所以,她无法斥责,无法抗争,甚至也无法愤怒,所以她的未来,被当做交易来摆布,她的幸福只是御案上的筹码,所以她的侍儿,理所当然出卖她,所以,她很久以前,曾经救过的护卫,心安理得地设计她。
她没有责骂的理由,没有愤怒的理由,没有任何反抗的理由。
那是圣旨,那是皇命。
所以,她站立在华丽至极,也清冷至极的宫宇最深处,声音随着早春寒冷的风,带着凉意响起来:“我不怪罪你们,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始末。”
双萝蜷缩在地上,哭道:“我什么都不清楚,是王总管传的旨意,让我怂恿公主逃出去,让我引着公主往那条路上去,让我劝公主在那处客栈订房间,让我拉公主去街上逛,被赵俊撞上。”
赵俊也道:“我也是奉命逼迫公主,却不可把公主逼到绝境,真正掌握分寸的不是我,而是皇上派来暗中保护公主的高手,当时他们就藏在雅室的隔壁,用传音入密通知我们该怎么做。他们似乎只是想逼得公主逃跑、反抗,找个机会让那人来救公主。至于后来公主忽然提出要随便找个人嫁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但他们似乎也打算将计就计,让我就这样顺着话头逼迫公主。”
双萝哭道:“我只是奉命带公主去那里,让赵俊发现,然后站出来维护公主,其他的,就没有人吩咐过我了,我也是真看那人还算可以,才把金刀对着他扔下去的。”
赵俊在旁接口:“暗中一定有高手在旁掌控一切,就算双萝的刀子不对着那人扔,也一定会有什么小石子一类的东西,凌空把刀子撞到那人头上去。”
安乐点点头,意态阑珊地挥挥手:“你们去吧!”
这样轻描淡写,没有痛斥,没有责骂,也没有降罪,唯其如此,反而让双萝和赵俊心中更觉惊疑。
赵俊沉声道:“公主,皇上也并无恶意,应当只是想让公主知道,那人,并不像公主以为的那等不堪。”
双萝也声音微弱地道:“公主,你知道是那人,不打算见见他吗?”
安乐淡然微笑,悠悠行出了宫宇,抬头望远方碧空无尽,那样遥远高旷的天空啊,永远不会属于她。
那一段相遇,她本想当作记忆中的珍宝,藏在心灵最深处,珍之重之,不论未来命运如何阴暗悲凉,也可以让她每每忆来,都相信,世间仍有光明与温暖,仍有忠诚和关爱。到如今,既知是局,已知是计,又有什么必要,非要往陷阱中跳去。
那人的确是好人,但是,赵俊和双萝永远不会明白,她的痛苦,从来不是因为所托非人,而是她的至亲,就这样轻易将她摆布安置。那人是好人,多么幸运啊!可如果他不是好人,难道她的兄长对她未来的安排,会有任何改变吗?
双萝和赵俊永远不会明白,她伤心的,从来不是将来不能嫁如意郎君,而是,她血脉相系,愿意生死与共的人,可以那样微笑着说:“安乐,我为你订下了一门亲事。”
夜已深深,纳兰玉的房间里,连烛光都已在那无尽的寒冷与黑暗中,渐渐微弱,最后轻轻飘摇几下,倏然熄灭。整个房间,一片沉寂的黑暗。
正是寒意最深时,纵是软裘锦被,也让人有彻骨之凉意。
窗外有夜风呼啸,树叶落尽的大树也无助地在风雨中飘摇。
窗子忽然轻轻发出一声响,不知可是禁不起风寒,倏然而开。无情的夜风,呼啸而入,却又在下一瞬,被猛然闭住的窗子挡了回去。
在窗子开了又闭的一瞬间,有一个人影已然悄悄进入室内。
没有烛光,也没有月色隔着窗儿洒进来,黑沉沉的房间里,看不见那人容颜和衣色,只有一个隐约的轮廓。
他沉默地站在房间里,面向着床榻,仿佛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
然后,是长久的沉寂。
床上的人不知是沉沉而睡,还是因伤重晕迷,竟似一点声息也没有听到般,没有丝毫动静。
他终于慢慢走向床榻,直到床边才立住,凝望床上的人。
黑暗中,他的眼睛依然光华流转,仿似可以暗夜视物一般。
他伸出手,似要接触一下床上的人以确定他安然无恙,又似想要掀开被子看看他伤势如何,但手停在半空,却又顿住,动作仿佛僵滞了一般,一动不动良久,忽地轻轻叹息一声。
这叹息,在这样深,这样沉,这样寒冷的夜晚,悄悄逝去,不留一丝痕迹。然后,他放下手,转身,向窗子步去。
床上的人忽地翻身而起,一伸手就拉他的衣服:“大哥。”
那人反应何等快捷,冷哼一声,袖子一拂,人已掠向窗子。
纳兰玉不顾伤势,猛然从床上跃起,飞扑过去。
但他的动作哪里可能快得过那人,那人衣袍一拂,窗子仿佛被无形的手推开,眼见他就要穿窗而去,再也不能追寻到半丝痕迹。
是闪电倏然撕裂长空,是惊雷忽然击向大地,那匹练般的光芒忽地挟着漫天寒风,迎面而来。
窗内人这次是来看伤者的,身上并未带武器,面对这样汇集了绝世高手一身精力,全部内力,全心全意,全神全志的一剑,也不敢硬接,不得不退了一步。
只这一步之退,纳兰玉已然扑到,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失声道:“大哥,你别走。”
那人袖子一摆,正要把他挥开,可是不经意一转眸间,见他脸色灰败,满头冷汗,连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可见他是实在伤得不轻,刚才那从床上扑过来抓人的动作,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和负担,若真是把他挥跌开来,就算出手再轻,也很容易让他伤上加伤。
就这一迟疑间,窗外的剑手,已是一跃房内,收剑入鞘,一手关上窗子,一手晃亮火折子:“先生,别来无恙。”
火光下,窗前人笑意盈盈,当然便是董嫣然。
被纳兰玉拉住的人,脸色霜寒,衣袍如雪,眼见事已至此,倒也不再急谋脱身,目光冷冷望向纳兰玉:“你不是一直对秦王忠心耿耿吗,为什么还要暗中勾结楚国人?”
纳兰玉脸色惨白,神色黯然。
董嫣然却微微皱眉:“我素来敬重先生神威,但君子绝交,不出恶言,纳兰公子毕竟与你曾有过兄弟之义,你又何必如此语出不堪,多加羞辱。”
雪衣人却根本理也不理她,只是斜睨着纳兰玉:“你装伤装病,装得要死,把我骗来,有什么目的?怎么不干脆奏请秦王,在府里布下重重围困来拿了我算了。”
他这里句句带刺,听得纳兰玉面无血色。
董嫣然却是难以坐视:“阁下何以如此口是心非,你听说纳兰公子伤重待死,前来探视,可见心中仍有兄弟之情在,又何须如此冷言相对,更何况,纳兰公子传出流言,固然是为了引你前来,但也只是无可奈何之下,唯一的方法。以前你们相会之法、传递消息之途,你全都堵塞,除此之外,他别无联络你的办法。你目光如炬,也当看出,纳兰公子虽未必有性命之忧,但伤势绝然不轻,又怎能这般讥嘲于人。”
雪衣人只是冷冷一哼,没有说话。
反而是纳兰玉摇了摇头:“董姑娘,你不必这样说。大哥心里其实是关心我的,只是他嘴硬心软,既是受我的骗来了,自然该让他出出气。”
他说话的时候,脸青唇白,还全身发抖,可见他的伤势的确不轻,这一扑一扯之间,只怕把身上已经开始愈合的棒伤又全给扯开了,但他却还不肯放开雪衣人的衣袖。
他完全清楚,雪衣人是不愿他伤上加伤,才没挥开他,如果他放开了手,凭董嫣然,只怕是无法拦住雪衣人的。
雪衣人只看了他一眼,就似不想多看一般移开目光:“既然你把我骗来了,也就不用再抓着了,有事就说。”
纳兰玉知他素来说话算话,暗暗松了口气,放开了手。
他完全是凭一股意志在撑着,这心下一松,放手之后,立刻头晕眼花,身体摇了几摇,几乎站立不住。
雪衣人不理不睬,冷眼而望,看那表情,纳兰玉就算当着他的面倒下来,他也不会伸手扶一下。
董嫣然却伸手扶住纳兰玉,美眸看似不经意地从雪衣人身上一扫而过。他方才的允诺,可是因为也不忍纳兰玉单衣重伤,立在这一片寒寂之中?
但她似乎也怕说破了让雪衣人恼羞成怒,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表示,把纳兰玉扶上床去,拉了被子,替他盖在身上。
纳兰玉不敢坐实,也不便躺下或卧下,半倚在床上,眼望着雪衣人:“大哥,我想见你,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雪衣人冷冷看了董嫣然一眼:“我看到她时,已经猜到了。”
“容若是我的朋友,他非常关心性德,他希望能见到性德,希望知道他安然无恙。”
“放心,我不会伤害他,我目前正在寻访名医,为他查找失去武功的原因,也在搜寻灵药,希望能帮他恢复武功。”
董嫣然轻声道:“若是希望他恢复武功,让他留在容若身边不是更好吗?容若可以调动楚国倾国之力为他治疗,岂不比你方便得多。”
雪衣人冷笑一声:“那个容若只知道自己胡作非为,何曾考虑过他,明知道他武功全失,还要留在是非之地,惹来重重危险。听说,当日我把性德带走之后,他就立刻遇上了连串狙杀,被人掳走,甚至还有被杀之说,若非性德被我带走,说不定就要遭受杀身之祸,以致我终身遗憾。”
董嫣然笑道:“你也太小看萧性德了,他失去武功,也能在各方势力交迫下应付自如,若非似你这等眼光如炬,又岂能看出他的深浅来。真有他在,或许别的人,根本不敢对容若动手。”
“那个容若的死活,与我无关,我也不想理会。性德既被我带走了,除非他武功恢复,与我倾力一战,将我打败或击杀,否则,他不会有机会,继续回去给容若卖命。”
董嫣然苦笑了一声:“原来被你看重,下场就是如此,我倒真该为萧性德一大哭。”
纳兰玉低声道:“大哥,你放了他吧!你若真是为了他好,就该尊重他、帮助他,为他着想,给他自由,而不是困住他。”
雪衣人纵声笑道:“你错了,我从来只为我自己好,我喜欢他的武功本领,我一定要与他一战,所以,我无须尊重他、帮助他,为他着想,给他自由,我只要他武功恢复,成为我的敌人,给我一场痛快的决斗。”
纳兰玉轻轻道:“你真的只想要决斗吗?你有无想过,你若败亡,你毕生的追求岂不付予流水落花,那些寄希望于你的人,又该何去何从?你想要做的,到底是一个绝代的剑客,还是……”
他越说,雪衣人脸色越是冰冷,最终喝道:“闭嘴,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纳兰玉却没理会,继续说下去:“大哥,我希望你能真的想清楚,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追寻的,你真正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逼人的气势倏然压下,纳兰玉张开嘴,却忽然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雪衣人脸上怒色已现:“你是真以为我不忍杀你?”
第七章 情在朦胧
董嫣然不着痕迹跨前一步,挡在床前,在她举步之间,密闭的室内似有无形的风流动,原本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忽地减轻许多。
纳兰玉身上一轻,这才重新找回他的声音,不觉感激地望望董嫣然。
董嫣然却报以一个有些无奈的苦笑,她能化解雪衣人的气势,有一大半原因是雪衣人自己临时收回了许多内劲。可见雪衣人对纳兰玉,嘴里说得虽凶,到底还是狠不下心肠的。
雪衣人也不想再与他们纠缠,扭身就要走。
纳兰玉急忙道:“大哥,容若已经到了京城,他日夜为萧性德担心,相信萧性德也放不下他,至少让他们见上一面。”
雪衣人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道:“据我所知,他不是被关进宫去了吗?我是不会带着萧性德进宫的,你要是有本事,能把人带出来,让他们见面,我倒也并不反对。”
纳兰玉怔了一怔,最终只得苦苦一笑,很明显这是绝不可能的。只是,容若见不到性德,耐不住性子真要找起秦王,查究某人的身份来历,到最后,誓必让所有人都陷进一片腥风血雨中,他所深深热爱,不惜牺牲一切、舍弃一切也要保护的人们,都会面对深重的灾难。
纳兰玉心中无比沉重,看着雪衣人就要离去,而凭着董嫣然是无论如何无法硬挡下他的。若是再不想法挽回,让他离去,以后就真的再没有机会,为保全所有人而努力了。
心里一急,什么也顾不得了,他脱口便道:“大哥,你素来行事,无论正邪,总算还是堂堂男儿,英雄行径,就算你渴望一个对手,但也要想想,萧性德是什么人。为了你的私愿而毁掉一个人的名节,你怎配这天地之间,昂藏七尺?”
雪衣人一怔回首:“你说什么?”
他脸上终于露出了茫然之色,显然完全没听懂纳兰玉的话。
董嫣然眉头微皱,也觉莫名其妙。
纳兰玉苦笑了一下,硬着头皮道:“说出来,或许让人觉得难以置信,但是,萧性德,她是一个女子。”
董嫣然满脸愕然。
雪衣人也是脸色一变,面如霜雪,声冷如冰:“纳兰玉,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儿,如此戏弄于我。”
纳兰玉知他是真的动怒了,表情更加无奈:“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刚听说的时候,我也不相信,但这件事,的确千真万确,绝不会有问题的。”
雪衣人心中翻腾起千万个念头,却终还是勉强沉下心来问:“到底怎么回事?”
“当日容若要把萧性德带进宫,宫规是不容来历不明的男子进宫的。容若说萧性德本是女子,并让她接受了等同秀女进宫一般最严格的检查验身,才得以过关。”
简单的几句话,从纳兰玉口中说出来,十分艰涩,听到雪衣人耳中,更如惊雷震响。
遥遥想起,猎场行刺时,萧性德无与伦比的风采,那与天地浑然一体的力量,超越了红尘一切的风仪气概。
那样的一种美丽,天下间,没有一个美女可以及得上,但任何一个见到他的人,都会被他的风仪所震,怎么可能想到他是一个女儿身。
自京城到济州,他一路跟随,暗中监视,看他一言一行,依旧风华无双,全无半点女儿态、一丝脂粉气,又怎么可能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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