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脱口道:“这不可能。”
  同一时间,董嫣然脸上也是一片惊疑,同样喃喃道:“这不可能。”
  纳兰玉叹口气:“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任何事可以做假,可以蒙混,但皇宫中的秀女检查之严格、程序之复杂,你我都清楚,你认为,如果她不是女子,如何骗得过负责验身的人。”
  雪衣人僵在原处,不言不动,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表情似乎保持着长久的空白,眼睛凝望远处,不知心思遥遥在何方。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轻轻道:“若他是女子,为什么要扮作男儿,一直守护在容若身边?”
  纳兰玉低声道:“容夫人似乎认为他们另有私情。”
  雪衣人忽觉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满布胸膛:“容若有什么好,值得为他如此牺牲。”
  董嫣然本来也是满心惊疑,但见雪衣人忽地怒气勃发,她反倒笑了:“值与不值,只有当事人才明白,又岂容我们外人置评。”
  纳兰玉轻声道:“大哥,你是堂堂男儿,磊落丈夫,怎好为难一个失去武功的女子。萧性德不管是因为什么苦衷,必须掩去女儿身份,但终有一日,要恢复女儿身。如若让世人知道,她曾长时间被一个男子软禁,不知会有多少评议。人言可畏,女子的名声更重于性命,你这样看重她,也不会愿意让俗人的污言秽语,加诸到她的身上吧!”
  雪衣人语气一沉:“不必你来提醒,我自然会有决定。”
  他声音虽然凶狠,但正因为过于凶狠,才显出他此时此刻的心慌意乱,神思不属来。
  他似是不愿再面对纳兰玉和董嫣然,袍袖一拂,便要离去。
  看到事情还是没有得到一个较满意的答复,董嫣然神色微动,就待有所行动。
  雪衣人沉声冷笑,声音之冷肃,正好表示他现在心情之混乱,情绪之烦躁:“董姑娘,虽然我认为你潜力不错,有可能在将来成长为足以和我一战的敌手,但现在,你还不够资格,当然,如果你希望我们的决斗提前到今晚,我也绝不会推辞,只不过希望你承担得起后果。”
  这不是恐吓,以他的实力无需做任何恐吓,这仅仅只是呈述必然的事实。
  董嫣然苦笑了一下,实力的差距明摆在那里,纵然她并不怕死,但至少不会对无意义的战死表示欢迎,何况这个时候,雪衣人明显满心不痛快,就等着找个倒霉蛋出气呢!
  她只得叹息一声:“我一向视阁下为当世了不起的英雄,也希望阁下最后的决定不会有负这『英雄』二字。我和纳兰公子,就在这里,静待佳音。”
  雪衣人冷哼一声。
  这一声哼响在耳边,却震得人连身带心,都一齐沉了一沉,痛了一痛,待回过神来时,房内已再无那人踪影。只有那忽然再次打开的窗子,在夜风中无助地摇摆。寒冷的冬风,无所顾忌地呼啸而入。
  董嫣然上前关上窗户,轻轻叹息一声:“我知他自视甚高,也但愿他自视甚高,这样才不致为难一个……”
  她迟疑了一下,才有些语气艰涩地说:“女子。”
  纳兰玉也只得长叹一声:“对不起,董姑娘,我的能力有限,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根本帮不了萧性德,帮不了容若,也帮不了你。”
  董嫣然微微一笑:“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以你的处境,已经非常为难你了。”
  纳兰玉轻轻道:“其实大哥为人也很苦,他的个性本是磊落光明的,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又不得不在阴暗处,做许多他不愿做的事,唯一能安慰他的,仅仅是武道上的追求。你看他武功,世间难寻敌手,看似睥睨天下,其实他一生遭际,无比悲凉,仅仅只有武功一道,值得自夸,也只有在武道上,从来都没有受过挫折,遇过敌手。直到那一天,遇到萧性德,才真正吃了一次大亏,才知道,这世上,有人可以和他同样强大,甚至比他在武功上更加高明。越是这样,他越是把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心思,全都放在萧性德身上。于萧性德身上,他寄托了太多的执念和期待,所以,不知不觉,就越来越偏激,越来越固执,简直就不像他一直以来的为人了。”
  董嫣然安然而笑:“我明白。”
  纳兰玉心事极重,一时竟也没看出她的笑容别有深意,只是轻轻道:“但愿大哥能够想通,不要再为难萧性……”
  他迟疑了一下,才改口道:“萧姑娘。”
  董嫣然叹了口气:“只怕事情不会像你想得这么好,就算他行事再光明磊落,再不喜欢为难女子,但这一次,他只怕是绝对想不通,绝不会放开萧……”
  她也同样顿了一下,最后有些别扭却又有些好笑也好玩地说:“萧姑娘,尤其是放了她,让她重新去保护容若,为容若拚命,更是不可能了。”
  纳兰玉因为心事太重,担忧太多,竟还没听出这言外之意:“为什么?”
  董嫣然强忍住想要大笑的冲动,悠然道:“无非是坠入了障中罢了。”
  纳兰玉更加不懂:“什么?”
  董嫣然但笑不语,心思悠然,暗想:“你当日为了得到一个将来的敌手,不断提醒我、威胁我,不可坠入情网、落入情障,以免在武功之外分心,而今,你又如何自处,如何解释你如今的所言所行,你还有什么面目,似当日一般,振振有词,教训于我。”
  这一晚,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纳兰玉和董嫣然是无论如何,难以入睡的。雪衣人经此一番周折,只怕也是心绪翻腾,难以入眠。
  可怜的是那个身处任何逆境都可以嘻笑处之,天塌下来当被盖的容若,居然也没睡成。
  这倒不是他心忧现在的处境,难以成眠,而是因为他的卧房,灯明烛亮,挤满了人,不但吵吵闹闹,还动辄拉他的手,看他的脸,又对他呼呼喝喝,诸般要求。
  可叹的是,受到这样的折磨,楚韵如不但不为他难过,替他抗议,反而大力支持。因为现在站在房里的,通通都是秦王宫中的太医。
  这个按着容若的脉摇头晃脑,那个盯着容若的脸,半天也不眨一下眼。这个要求容若伸出舌头来,看了半晌,也不知道研究出什么,还有人要求容若一会儿站,一会儿走,一会儿跳几下,仔细计算他的呼吸、心跳。
  容若忍气吞声,被一堆人摆弄,听一群头发、胡子必有一处花白的老头,互相说一些他听都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忍无可忍,长吸一口气,咬牙再忍,心里愤愤地把秦王祖宗十八代都给骂遍了。
  如果不是楚韵如一直用关切期待眼神盯着他看,他早就跳起来把这些折腾人的太医通通赶出去了。
  可惜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注意他的情绪,也没有人在意他的心情。
  楚韵如只是追着太医问:“如何?怎么样?查出是什么毒了吗?有法子医治吗?”
  当日容若被莫名天下毒,毒发之后痛苦莫名,幸亏有苏侠舞给了药物,使毒药暂时不会发作,容若才逃过了折磨。但不管怎么样,此毒一日不清,一日就是楚韵如扎在心中的一根刺。
  秦王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把容若给捉到手,对于魏国人下在容若身上的剧毒,自然也是耿耿于怀。
  不管他拿容若有什么安排,暗中有怎样的妙计将要实施,如果容若的性命随时都掌握在别人手中,他的所有布置几乎都将失效。所以是否要给容若解毒,暂且不论,但至少要先把容若中的是哪一种毒、如何化解,这些问题通通找出来。
  这也是容若不得不愁眉苦脸坐在这里,接受一干太医检查诊治的原因了。
  楚韵如自然不似秦王宁昭有九九八十一弯的心思,她只盼着容若身上不要有任何隐患才好,所以才这般迫不及待追问。
  太医们互相交换了几个眼色,这才有一人道:“容夫人,容公子所中之毒,极为复杂,不可能立刻就查清,还请夫人少安毋躁,容我等慢慢诊治。我们会商量着开几个方子,让公子试用,以观察公子服药之后的反应,来确定毒性。”
  这些话都说得模棱两可,听得楚韵如心中焦切。
  她也是在宫中生活过的人,又哪里不知道,宫中太医推脱责任的法子,所谓开几个方子,天知道是不是开那温温和和,不功不过,绝不惹事的方子应付了事。
  若还是在楚宫之中,以她皇后的身份,便要生嗔发怒。只是如今身在危境,却实在不便多说什么,她只能按捺了脾气,沉声道:“有劳诸位大人费心了。”
  为首的太医施了一礼:“既然如此,我等就下去商议医案了。”
  楚韵如强笑着起身相送。
  容若庆幸逃出生天,大剌剌坐下来,可懒得再给这些人好脸色了。
  太医们退出殿外,正要回太医院,却见漫天星光下,立着一人,锦袍玉带,眉眼飞扬,赫然正是秦王宁昭。
  太医们纷纷下跪施礼。
  宁昭淡淡道:“不必多礼了。他的情况怎样,可查出是什么毒?如何化解?”
  为首的太医面有难色:“陛下,此毒非常怪异,要想彻底查清,恐非一朝一夕之能定,我们必须日夕派人守候在这里,每天早晚查看容公子的脉息、舌色,慢慢确定。”
  宁昭眉头微微扬起,凝视太医不语。
  太医的头越来越低,几乎和地平齐,这么冷的天,他们额上的冷汗,竟是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好一会儿,宁昭方徐徐道:“好了,你们只管尽力诊治查看就好,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出他身上的毒来。”
  几个太医全俯首于地,恭敬地道:“遵旨。”
  宁昭这才挥挥手:“去吧!”
  太医们如获大赦,纷纷退去。
  宁昭却是连头也不回,大步向殿宇深处走去。
  他还不及走进容若与楚韵如的卧房,容若的哇哇大叫声就传了出来。
  “我就说,这些太医没什么本事,肯定解不了我身上的毒,你还不信,害我白白受一番折腾。”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放弃任何希望啊!”
  “希望也不能寄托在这群仗着老资格,乾拿俸禄不干活的老头身上。在我所知道的所有和皇宫有关的故事中,不管是太后、皇帝还是妃子,只要一生大病,就别想指望太医,永远都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异人、神医出手救治,才会有效。宫里的太医啊,侍奉最高领导的工作干多了,任何时候,都抱着宁可无功,绝不犯过的宗旨,开的方子,从来四平八稳,医不死人,治不好病。指望他们,真是自讨苦吃。”
  宁昭听这话虽然偏激,倒也有趣,而且有的时候,还真有一点道理在,不觉悠然一笑,提高声音道:“朕的太医得罪了容公子吗?”
  殿内传出低低的一声惊呼。
  然后殿门大开,楚韵如含笑立在殿前:“秦王安好。”
  宁昭一笑:“多谢夫人挂念。”
  容若笑嘻嘻站起来道:“大冷的天,又这么晚了,秦王不是应该往哪一宫妃子处行走行走吗?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
  “有客人上门,主人当然应该多多关心一下。不知道容公子对宫中的招待可还满意?”
  容若笑嘻嘻耸耸肩,说道:“宫中的招待是很好,不过,我更喜欢四处走走玩玩。来了大秦国京城一趟,若不能观全貌,多么可惜,秦王陛下,能否放我出宫游玩呢?”
  出乎容若的意料,宁昭脸色也不变一下,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主随客便,自然是没问题的。”
  连容若都吓一跳,就算宁昭有把握绝对把他置于监视控制之下,可是让他离开防卫森严的皇宫,跑到街上乱走,毕竟风险太大了啊!天知道楚国在秦国究竟安排过些什么人,而这些人,为了营救容若,又到底会做什么?
  楚韵如却不管宁昭是为什么答应的,既然有这样的允诺,她打铁趁热,立刻说:“那我们明日一早,就去游玩京城,陛下你看如何?”
  宁昭静静望了二人一眼,这才悠悠道:“不过,容公子身中剧毒,随时可能发作,纵然容公子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但朕身为主人,岂能让客人发生意外。再说,容公子若有个差池,朕身处嫌疑之地,只怕也难逃罪名,所以才让太医为容公子诊脉。从今晚开始,逸园每日都会安排两名太医当值,每日为容公子诊视,待查出容公子所中之毒,并为公子解毒之后,要去何处游玩,自然尽随公子。”
  容若和楚韵如这才明白,被他戏弄了一回。
  且不论宁昭手上这帮太医是不是真有本事,找出解毒之药,就算真找出了解毒的药方,宁昭也不会无条件给容若,而是当做另一个胁制容若的武器才对。
  总而言之,如果宁昭不愿意,容若中的毒就永远好不了,当然也就永远走不出宫门一步了。
  不能出宫倒也罢了,本来这也是意料中的事,容若也没指望过英明神武的秦王陛下,会大方地让他出入自如,不过,每天被太医折腾,这可太恐怖了些。
  容若不觉哀叫了一声:“秦王陛下,是大楚国和你有仇,但我没得罪你了,你不用这样整治我吧?”
  宁昭更觉有趣,笑悠悠道:“大秦与大楚,本来就是姻亲之邦,亲近都来不及,又哪里谈得上什么仇恨,容公子真是越来越爱说笑了。”
  容若哼了一声:“没有仇?你别告诉我,不久以前,摄政王送给你的那颗人头,你不认识,你别告诉我,旧梁国的叛乱军队,多年来不曾得到你的支持,你别告诉我,许漠天从来没有攻打过飞雪关。”
  宁昭谈笑自如,兵来将挡:“霍天都私离属地,远行楚国,大秦国兵部并未记档,已是弃职而逃的将军,楚国摄政王助我将他处斩,朕应当感谢他才是。与旧梁国叛乱军队交往之时,秦国尚未与楚国定下姻亲,亲事一定,秦国即刻帮助楚国扫平叛党,要不然楚国摄政王岂能谈笑间,就将旧梁国党众一网打尽。攻击飞雪关,是因为陈逸飞领军直冲卫国王宫,卫国一向接受秦国的保护,秦国不得不对此做出一点表态,不是才打了一仗,就不打了吗?那正是念着两国姻亲之邦,无谓因小小卫国失和,方才随便打打算数。”
  他这里从容而谈,容若听得是目瞪口呆,到如今终于相信,这世上的确有人可以眼也不眨,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太阳说成从西边出来了。
  眼看着宁昭一口气还要继续往下说,秦楚两国如何亲密无间、如何关系密切,容若对着他当头一揖:“求求你,拜托你,秦王陛下,我算彻底服了你了,你就别再说下去了。”
  宁昭笑道:“说起来,朕才真正佩服大楚国摄政王呢,竟然早在近十年前,就布下暗棋,一个假太子,把全国的反对势力都引到了明处,就连我秦国多年来为旧梁国提供的军费、兵器,全都进了摄政王的口袋,如此眼光,如此才华,实在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容若忍不住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秦王陛下吃的亏也不小,莫不是口里说着佩服,心中其实恨得要命,所以就把气出在我身上了。”
  宁昭悠然笑道:“说出来,或者容公子不信,有关旧梁国叛党之事,朕不但不恨摄政王,甚至在佩服惊叹之余,还异常感激于他,因为他扫清梁国诸人的手段,无意中,已经帮了朕一个大忙了,所以朕决心要让摄政王了不起的谋略才华,为天下所知,有关摄政王布局十年,一朝收网,邪焰尽扫的神奇故事,朕已令人在国中,大力传扬,务必令得所有秦国的百姓,都知道大楚国的摄政王是多么英明神武,智深若海。”
  容若看他这话说得认真,一点不像开玩笑,或戏弄自己,不觉一怔:“你说的是真的?”
  宁昭坦然笑道:“君无戏言。”
  容若微微皱起了眉,他想不通秦王为楚国当政者这样大力做宣传到底是为什么,但是以这位秦王的精明可怕,只怕任何一点小动作,其中所谋都必然深远。
  他迟疑了一下:“你为什么感激摄政王?他对付梁国人的事,帮了你什么忙,你为什么要为他这样宣扬?”
  这一连三问,得到的答复,只有宁昭的一阵悠然长笑,以及让人气得想要扑过去掐他脖子的回话:“这些事,以后容公子自然就知道了。”
  容若恨得牙痒痒,这又不是说书,还给你来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吗?


第八章 啼笑误会
  小园亦有无数梅花,昨夜北风紧,就算是傲雪寒梅,也不免落了满地,梅林之间,有清泉,有奇石,泉边石上,有人静坐赏梅花。
  清晨的寒意让人凛然瑟缩,那人却在寒风中悠然而坐,任衣襟、发丝随风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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