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在旧梁国,在许多并不强盛的国家中,一切唯武力第一,这种集团有其存在的理由,但是,这里是楚国,是强大安定,中央集权,官方力量占压倒性优势的国家。当朝主政的摄政王萧逸,更是天下少有的人杰,他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国家里,有这种半公开的杀手组织。当时,别人给我介绍的原因是,日月堂杀人不留痕迹,没有证据,所以就算知道是日月堂所杀的,官府也没有办法。诚然,一个法制至上的国家,的确会有这种执法方面的无奈。可是,大楚国却是一个君主集权的国家,最高执政者的意志高于一切,官府的决定,很多时候,比律法更加有效。要除掉日月堂,随便一个理由都可以。但我看到的事实是,日月堂一边做着杀手生意,一边做着正当生意,全济州都知道明若离手下有无数杀手随时杀戮,有无数探子查访旁人的情报,可是,官府却从来不碰你。日月堂在商场上的生意也没有人为难,财力发展壮大,势力更是难以估量,隐然成为济州城中,仅次于苍道盟的民间势力。甚至于故意用一本秘笈,引得满城仇杀,故意用招徒事件,惹来无数人。连明月居中火拚,官方也一样用什么没有证据,没有违法为借口,不和你为难。综合所有的情况,我能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容若笑一笑,慢条斯理地说:“当所有的可能都被排除之后,剩下的一种,无论多么不可思议,也仍然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他目光倏得一凝,盯着明若离,一字字道:“所谓的杀手集团日月堂,其实就是官方的一个秘密组织。平日里混迹江湖,影响商场,其实暗中替官方打探一切有用的信息。许多官府想做却不便做的事,由这样的组织来做。许多官府觉得是眼中钉,但又不好公开对付的人,如果被杀手组织暗杀,别人也想不到官府身上。其实古往今来,各国各朝,都不乏这一类专为官家所用的江湖组织吧!”
他这里徐徐揭秘,抽丝剥茧,堂中一干人等,早被这一连串此起彼伏的变化震得头晕眼花,思觉失调了。
他却还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下去:“一直以来,日月堂显示出来的力量,给人看的所谓公开的弟子,都不过是吸引别人注意的明棋,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必有许多暗棋,暗中奔走,悄悄连络。以日月堂情报力量之强,济州城渐渐发生的变化,某些人暗中布置的诡计,其实你们早有所觉,也因此布下应对之策。今天,就是一切揭秘,大家各施所能,一拼生死的时候了吧!”
容若目光环视众人:“今日在内堂的人中,不管是富豪、名士、旧臣、武将,还是普通仆役,其中都有日月堂最杰出的高手在。有的人寂寂无名,有的人永远用另一个光鲜身份来掩饰真正的自己,在今天,本来是打算全部暴露出来的吧!你们隐忍着看一切发生,借这次变故,看看有多少人是萧遥的死党,有多少人抢先起哄,带头起誓,有多少人毫无立场,即刻臣服。你们盘算着在萧遥最得意的时候暴起发难,以日月堂最强大的暗杀之术,在最短的时间内,解除强者的反抗能力,其间自然少不了最血腥无情的杀戮。固然如果一对一地正面打斗,你们不一定有十成胜算,但既是暗算就不同了,在最得意或最彷徨之时,有谁能防得住身边的商场伙伴、官场同袍、忠诚仆役的忽然出手。当然,如果要行暗杀之事,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武功高强的柳先生。而唯一有能力与柳先生一战的,自然只有明先生。以明先生不逊于柳先生的武功,若是忽起突袭,施以暗算,就算是柳先生,只怕也难以安然脱身吧!”
容若笑一笑,看着柳清扬脸上淡淡的怒色,以及明若离眼中深深的震惊,又道:“既然一开始有了这种设想,进内堂之时,我自然处处留心,能在第一时间出手突袭柳先生的是谁,谁占的位子最适合偷袭?自然是站在柳先生身后的你。我有了这种猜测,但也不敢十分肯定,是性德给了我确切的答复。”
这话自然而然又让所有人异样的目光望向性德。
也只有似性德这样超然的人工智能体,才能在那么多古怪目光,甚至在绝顶高手形同实质利刃的目光审视下,仍然从容自如,神色不变。
“在场所有日月堂的杀手,不管隐伏的身份是什么,但身处此境,执行这么重大的任务,半点差错都不能出,必然是暗暗在调息内气,提升劲气,随时准备一击必杀。虽然各位都是高手,暗中调运内息,旁人根本看不出来,可是性德的眼光却胜人一筹,只要是暗中运气,呼吸频率和普通人稍有不同,他都可以发觉。而暗运清心诀,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应到某些人的脉搏心跳,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所有日月堂的杀手他都已经认出来了,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明先生。”
容若目光向四下望去,却见众人脸色都有些发白,有人眼神里杀气隐隐,有人神色中惊恐骇然。
容若自己也忽然间有些头皮发麻,暗暗责骂自己过于得意忘形,只怕一不小心已给性德惹下天大麻烦。
像性德拥有这么可怕的力量,任何阴谋对他无效,任何谎言不能将他欺瞒,任何假象都会被他看透,那么人们对待他的方法只有两个,一是避之唯恐不及,二是杀之以除后患了。
想到这里,容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只盼着性德那高深莫测的力量,可以对别人起到威慑作用。如果真有人不顾一切想要杀了性德,性德一个应付不好,让人发现他力量全失的真相,那可就……
想到这里,容若心中一阵凛然,猛觉四周一片冰凉,那有形无质的杀气似是扑面而来,就连明若离望向性德的眼光,都是大见异色。
可见对这些身为杀手,永远隐藏身份的人来说,性德的威胁有多大,大到这些人可能明知自己的身份,还这样控制不住明显的杀机。
容若心中一跳,忽地大笑三声,把大家的注意力重又引回自己身上。看到明若离好容易把目光从性德身上转回他脸上,容若心中微微一松,心知必须把事情立刻引往更重要的方面,重要到让他们暂时忘记性德的强大才好。
“明先生,事到如今,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该把贵客请出来了吧!”
明若离满面茫然:“容公子说的是什么贵客?”
容若叹息着摇摇头:“明先生,我相信你的能力足以应付许多事,也知道你上面的人,对你非常信任,一般的问题,都会交由你解决。但是,萧遥欲反,牵系济州各大势力,柳清扬心意不明,动向待查,这么严重的问题,朝廷真的只让你以民间的身份独立处理吗?更何况,我和韵如也卷进了这桩阴谋。”
容若伸手握住楚韵如的手:“我们不至于自视太高,倒也不敢妄自菲薄,朝中必会有重要人物到来,而且,既然事情关系到我们夫妇,我甚至可以猜得出,来的人是谁。明先生,你可要我指名道姓,方才承认吗?”
明若离神色古怪地看着容若:“容公子,很多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平凡。有的时候,你做的事,傻得可笑,可是更多时候,你却可以让所有聪明人吃惊。”
“那当然是我大智若愚。”容若大言不惭地说:“明先生,我猜你与那人必有暗号约定,万一你掌控不了局面,或是你已经完全掌控局面,他都会出场吧!请你把信息传出去。”
“已经传出去了。”有人轻笑一声:“在公子点出明先生真实身份,满堂皆惊,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吸引时,我已把事情有变的消息传出去了。”
说话的赫然正是刚刚积极响应萧遥的号召,对容若以酒立誓,给一众江湖人,起到带头作用的许豪卓。
容若听他开言,忽地一怔。
许豪卓笑着对容若拱拱手,又扭头对萧遥说:“萧公子,你不要指望你其他的手下能发觉情况不对,进来救你。从你走进府衙的这一刻,外面的肃清行动,就已经展开。你的心腹、下属,向你效忠的无论是武林中人,还是官吏或富商,都已经被一网打尽,他们所代表的势力,包括月流道和金钱会这些武林帮会在内,也会被扫荡,财物抄归国库,罪人下至监狱,不知情而被利用的青壮兵力,则被收编入军队。”
萧遥面若死灰,嘶声喝道:“许豪卓……”
许豪卓笑笑:“萧公子,抱歉了,虽然你看得起我,邀我同创大业,并许下重酬,视我为心腹,但我这一生,几起几落,无论遭受多大的挫折都有机会再来一遍,最大的秘诀就在于,我从不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我从来不把身家性命,押在孤注上掷出去……”
声音未止,大变已生。
这个大得足够让济州所有大人物聚众开会也不觉得拥挤的内堂,忽然不见了。
四周的窗子、木板、墙壁,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同一时间飞了出去。
房顶的碎瓦如冰雹一样打下来,所有人的视线一片混乱。有武功的人或是跳跃躲避,或是挥掌扫开碎瓦砾,没有武功的人则不免抱头乱窜,一时间桌子底下,钻进好多位大人物。
楚韵如惊得“啊哟”一声,伸手想拖容若躲避,却让容若一把抱了个满怀。她怔愕之间,已被容若牢牢护在怀里,所有的瓦砾都只打在容若背上。
容若痛得面青唇白,却还记得对楚韵如温柔一笑:“傻瓜,我早就发过誓,再不让我爱的人再为保护我受伤了。”
四周纷纷落下的瓦砾、一片惊呼的背景声、慌乱逃窜的人群,衬出这一对相拥的男女,他们牢牢凝视彼此的目光。
容若甚至还在考虑要不要很浪漫、很电视地来一个三百六十度连续三次大旋转,耳旁已经传来了性德冰冷的嘲讽:“白痴,你的轻功学来是当摆设的吗?刚才要是你不碍着夫人的事,她早就可以用短剑把所有靠近的瓦砾全打落,用得着你在这里装英雄吗?”
容若一怔,这才记起自己的轻功其实很不错,完全可以躲得开,而楚韵如的剑法也足够把这些瓦砾全挡开了。
楚韵如也急急忙忙用力推开容若,脸上没有容若想像中感激不尽、情深意重的表情,却有些忍俊不禁的笑意。
容若沮丧地笑一笑,摸摸头,四下望去。整个内堂已经不见了,只有四根柱子光秃秃立在周围,脚下都是碎瓦残砾。四周众人,有的衣冠不整,有的鼻青脸肿,有的小心万分地从桌子底下探头出来,四下张望。大部分人的脸色都极不好看,倒不是因为刚才被瓦砾打得灰头土脸,而是因为四周明晃晃的刀剑。
那一排排刀剑组成的森林,把太阳光倒映得让人不得不闭上眼睛来躲避。
在四周的屋顶上、大树上,所有高处,都有面容冷峻,眼神锐利的人,张弓执箭,平静地盯视着他们。
性德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那是当初在猎场上,围杀刺客时用的火龙弩。”
容若苦笑一声,这般阵势,这些暗藏了火药铁砂的弓箭,只怕就算以柳清扬的武功,也脱不了身啊!
他烦恼地抓抓头,喃喃地道:“我知道大人物出场时,总喜欢搞得像走秀一样,营造气势声势,可是,这是不是也太夸张了一点点。”
回答他的是远方传来的一声报喝:“摄政王千岁,驾到。”
像是一道惊雷,打入地心,似是一道闪电,撕裂长空,更像是冥冥中的神佛,让时间在这一刻停止,无数人的思想停顿,动作呆滞,忽然间失去了一切思考和动作的能力,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听着一声声传唱。
“摄政王千岁,驾到。”
看着一道道大门打开,通往的地方,不知是仙境,还是地狱,无比耀眼的阳光下降临的,不知是神佛,还是魔鬼。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一道道大门外,徐徐而入的身影上,没有人听到地上一声轻微的呻吟。
被震晕的萧遥醒来了,他躺在地上,睁开双眼的第一刻,就被无数兵刃反映的光芒,耀花了眼。可是,出于一种莫名的本能,他没有闭上眼睛,反而努力地睁大眼睛,辛苦地去看那一片光芒中,渐渐清晰起来的影子。
那个远处,徐步而来的身影。所有的光华都在他身周闪烁,依然是多年前一袭淡淡青衫,淡淡笑颜,却于从容谈笑间创造奇迹的人。
所有的兵戈林立,所有的高手强者,在他身边,都黯淡无光,只能成为衬托的背景,只有那身影,逆着阳光,一步步走近。只有那笑容,从容依旧,安然如故。
萧遥闭上了眼,在那样灿烈的光芒里,他知道,真真正正,从此坠入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了。
萧逸在院门处立定,笑意温和得仿佛一位刚刚弹过瑶琴,谱过诗篇,正欲摘一朵鲜花送到妻子鬓边的书生。他的眼睛里一片温和,凝视所有人,又似心在天外,世间没有什么人,可以进入他的目光所及。
但最终,他的眸光终究在容若身上,停了一停,顿了一顿,然后悠悠道:“好久不见。”
容若也微微一笑:“是,好久不见了。”
萧逸淡淡笑笑,漫声道:“事情办完了,你们都回来吧!”
话音未落,明若离和许豪卓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向外疾退。同一时间,有十几道身影往外退。
其中包括刚才还躲在桌子底下的富商,刚刚还振振有辞要和萧遥一起造反的领头人,不久前还披甲按剑,不许其他人离开的将军,连最初认定容若的身份,最早宣誓效忠的许允都在其中。
有的高手,本能地也跟着这些人一起往外掠去。却见空中寒光闪动,四五个身影忙着闪跃腾挪,从半空中落下来。有的人束发已散,有的人袍袖被射穿,有的人堪堪躲过箭影,脸上、身上也擦出了血痕。
八支箭深深扎入地面、柱中,木柱被射穿,而青石地砖也被钢箭射入三寸有余。如此劲箭,要的是何等手劲,何等眼力。刚才几箭不过意在警告,要真的万箭齐发,又有什么人能够逃出生天。
人们面面相觑,看得到彼此眼中,深深的绝望。
萧逸神色悠然,对容若道:“你也过来吧!”
第八章 故人再会
容若没说话,往左右看了看。
萧远唇边有一丝冷哂的笑意,眼神一片漠然,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生死,都已冷然的淡漠。
柳清扬面容平静,无悲无喜,只是眼神深处,有着一丝沉痛,一缕留恋。
再向四周看去,那些绝望的表情、乞怜的眼神,还有,无望的漠然。
容若心中忽地一痛,伸出双手,一手抓住柳清扬,换来他讶异的眼神,一手拉住萧远。萧远本能地一缩手,却因为容若手中用力而不能挣脱,微微皱眉,看了容若一眼。
萧逸的眼神也在这时,微微一闪。
容若却一迳笑得阳光灿烂:“三哥,柳先生,你们与萧遥假意合作,都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揭穿他的真面目,平定这场乱局。摄政王千岁,必会有重赏的,我们一起去拜见摄政王吧!”
柳清扬看看萧逸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眼神,深深吸了口气,徐徐抽手出来:“容公子,多谢你的热心肠,我看大可不必了。”
萧远冷笑一声:“又来多事,只怕你份量不够。”
容若浑若不觉,伸手重又拖住柳清扬的手:“柳先生,我知道你一心只为国家百姓,不是为了功名封赏,不过,朝廷又怎么会掩功饰非,赏罚不明呢?”
他看向萧逸,依旧笑得一片爽朗,眼神却异常坚定:“对不对啊!摄政王千岁。”
萧逸沉默地与他对视了一会,终究微微一笑:“这个自然,诚王苦心谋划,柳先生假意欺敌,功在朝廷,利在百姓,皇太后与皇上必有赏赐的。”
容若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又笑道:“在场诸人,多是为贼所迫,只怕心中,也是如柳先生一般,只想着暂安贼心,再谋其他,未必人人怀有逆志。摄政王素来仁厚爱民,皇太后的大喜尚未满一年,正宜大赦天下,积福积德,不宜妄兴刀兵,干犯天和,想来,是不会严惩的,对不对?”
萧逸朗然一笑:“难道本王是嗜杀之人吗?什么人怀叛心,什么人纯属无奈,本王就无力辨明吗?只是这谋逆之事,素为大罪之首,纵是从逆附叛,也不可轻赦。但本王必会酌情量罪,断不至于虐杀平乱的,否则也无以对皇上、皇太后交待。自古君王掌国,行的是天道,布的是仁政,一法一令,皆是堂堂正正,可以上对苍天,下对黎民。岂可漫行杀戮,不教而诛,行此无道之事。”
此言一出,不知多少人浑身一松,就地叩拜下去。
“王爷英明仁爱,泽被苍生,小人就是万死,也不忘王爷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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