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抬手接过酒碗,正要破指滴血,旁边一缕劲风袭到。
齐云龙往后一仰,总欲避过袭击,却不料那一缕强劲指风,忽而一转,撞得他手中碗一倾,整碗美酒尽洒到上。
齐云龙脸色一沉,对忽然出手的屈寒山低喝道:“你做什么?”
屈寒山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师兄,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我们是在谋反,是在作乱。这些年来,天下太平,百姓安乐,你何苦……”
齐云龙哈哈大笑:“圣上便在此地,我们是奉圣意举兵,天命所在的义师,我们要杀的,才是要谋反的奸臣。师弟,你不要糊涂了。”
济州的武官、民间有名的武人、民团中的统领人物,大多是苍道盟的弟子。
这两个师兄弟,也是济州本地,掌握兵力最多的人。
虽说萧遥也想到过,事发之时,总会有人表示不同意见,不过,实在料不到,最先对峙起来的,反而是这对师兄弟。
屈寒山双拳互握,愤然道:“我知道忠君爱国,我也知道民为贵,君为轻的道理。摄政王和皇上的纠纷,那是朝廷里的事,自有百官去操心,我这等外省的小老百姓干涉不了。我不知道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我只知道,这些年,百业昌盛,民众安乐。心念旧梁的人,举兵造乱,弄得人心惶惶,世道大乱,若为平定人心,保卫济州而战,我虽粗莽,万死不辞。此时国难当头,不去平乱救国,却还要兴乱误民,此等无耻之事,我不屑为之。师兄,你也不要错了念头,将来后悔莫及。”
齐云龙神色拂然:“师弟,你恁也多心,今日行事,纵有些变乱杀伐,然能除权臣,定朝纲,必能还楚国几十年太平安乐,于国于民,又有何损。他日论功行赏,爵禄之封,岂会轻慢,纵你不图富贵,那凌烟刻像,青史留名,又岂是民间草莽所能得。何况陛下在此,我等奉旨听命,天经地义,又有何错之有。”
屈寒山咬咬牙,忽地望向柳清扬:“师父,你就看师兄他这般……”
柳清扬面沉似水,漠然打断他:“为国家安定,百姓安乐,更是非诛杀怀有逆谋的叛臣不可,我等虽是武人,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怎可独善其身。”
屈寒山面色惨然,目光扫向四周:“好,这里,有我多位师兄弟,有我平日来往相交的故人知友,我只有一句话,若还当我是朋友,若还念一点往日情份,若还心中对苍生百姓有一丝怜悯,就请和我站在一起,离开这个口口声声,天命圣意的鬼地方。”
短暂的寂静之后,有了一点点骚动,众人之中有人神色微动,有人悄悄挪动身体,有人启唇欲语,也有人举步想向屈寒山走过去。
赵劲节一手轻扣腰间宝剑,满身的甲胄在昏黄的烛光掩映下,银白也变作了沉郁:“此次义举纯是为国为君尽忠,诸君不愿,尽可自行其是。我虽调了五百神射手在外面布伏,不过,只为防范那权臣的探子,绝无强迫各位之意,诸位千万不要介意。”
他这般说不要介意,谁敢不介意。
济州城中,数位将军,几路大军,数万人马。府衙外的几千军士,府衙内的密布杀手,简直在明确地告诉所有人,只要迸出一个“不”字,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一时间,局面又再次凝住了。
想说话的人闭上嘴,抬起脚的人放下脚,悄悄挪动的人影也僵住了,但却没有人立刻做出表态。
毕竟,不答应或者是一个死,但是答应了,就再不能抽身。此事若败,九族上下,满门亲友,都唯死而已了。
一片静寂之中,萧遥却微微一笑,轻轻咳嗽一声。
“小人虽只是鄙薄商人,但为陛下效力,纵倾尽资产,丢了性命,也是死得其所,今陛下圣意所在,万死不辞。”赵远程排众而出,跪前数步,恭敬地对着容若叩首三次,方才接过酒碗,滴血而饮。
在他之后,姚诚天、孙崇如竟一起冲了出来,抢着扑拜到容若脚下。
“小人愿倾尽身家性命,为陛下效力。”
“陛下但请宽心,我等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诛杀逆贼,还天下一个清明安定。”
两个人说的话都慷慨激昂,眼中热泪涟涟地抢着把酒喝下去了。
又听得一声朗笑:“我们江湖男儿,重义轻生,舍命为国,此正大丈夫当为之事,岂能落于人后。”竟是许豪卓长身而起,大步来到容若面前,屈膝跪倒,高举手中美酒,一饮而尽。
那些因各怀心机而聚于济州的外地武林人物、各方豪强之中,以许豪卓地位最高,势力最大,武功最强,威望最重,这一番作为,立刻令得一众江湖人,一片哗然,人们低声窃语,神色之间,已有动摇之意。
接着又有好几个人,贺方、程灼、孙远、许清风,也一一站出来,大声地说几句表白忠心的话,纷纷去抢了酒来喝。
有了一个两个,自然就有三个四个。
渐渐的,众人见大势如此,无奈之下,放弃抗拒心理,认命地喝血酒。有的人,索性破罐破摔,也抢着大表忠心,一口把酒干了。
为了表示自己的忠诚之意,除了下跪磕头颂圣之外,还指着唯一明着站出来反对的屈寒山破口大骂。开始也不过是骂些乱臣贼子、无君无父的话,后来则是什么禽兽不如、狼心狗肺的字句,再后来,甚至带出些不宜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的粗口了。
这些站在济州财富权势顶点的人,值此之际,表现得倒是和街头市井的小无赖,并无二致。
屈寒山冷笑一声,用不屑的眼神望望众人,神色一转毅然,转身向厅门走去。
赵劲节眉峰一扬,英俊的眉目间煞气一闪,寒光掠起一道虹影,长剑出鞘,挡住他的前路:“屈兄,你想清楚了,你真要出去?”
“与其在这里看你们这些恶心的表演,倒不如出去了清净。”屈寒山长笑一声,眉间英气朗朗:“我倒真想见识见识你那五百名神射手,不知我胸中热血,染不染得红小人的箭镞。”
容若听得胸中一股热气上涌,忍不住喝出一声:“说得好。”
他这一声好,叫得整个厅堂的人,全用怪异莫名的眼光看着他。
是啊!哪里有要胁人家帮着自己打仗的反面一号,这么大声地为正义凛然的好人叫好的道理。
萧遥适时拍了拍手:“说得好,果然说得好,屈兄真个义正辞严,让人敬佩。诸位还有谁觉得他说得好,大可与屈兄一同离去,想来门外的弓箭手没有赵将军的命令,断不会随意放箭的,大家可以放心。”
他这里笑容可掬地叫人放心,什么人敢于真的放心。
容若目光扫视众人,见到一张张或麻木,或黯淡,或谄笑的脸,心中一片黯然,方自叹息一声,却有一个声音清晰地响了起来。
“我和你一起出去。”
有人站出来,走向屈寒山。
第五章 孰忠孰奸
那声音并不响亮,那人也并不强壮高大,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穿着绸缎,也并不像大富大贵之人。在济州许多富可敌国的人当中,他算不上特别有钱,只不过经营着三家酒楼、两间青楼、一处赌馆、四间客栈,在城外还有几百亩地而已。
做这种生意的人,不会有太强的道德感,做这种生意又没有做到足够大,就算有些产业,也只会被人用略带轻视的目光打量。
在济州的富豪之中,他也不过搭个尾巴。什么大事、大会,少不了他的帖子,可是到了场,也不会有人注意他。
他永远是个从众的人,跟着大家走,纵无功,亦无过,不会出头,也不敢太落后。而这个时候,他站出来,他说这一声,却震惊了那么多平时连眼角也不会看他一下的大人物。
萧遥眉峰微皱:“孙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从风微笑,脸上有一种舒展的从容之意:“老实说,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懂什么大道理,我这辈子,也就是好好做生意,好好赚钱,好好活着。不过,我是济州人。济州处于南方要地,水陆两途都极繁盛,盐茶生意历传百年,可是十年前的济州,为历代贪官污吏、豪绅强梁所蹂躏,百姓苦不堪言,民间百业凋零,我一家在济州做了好几代的生意,代代辛劳代代苦。可是如今,济州繁盛至此,百姓富庶至此,我小小的家业,可以有如今的成就,仰赖的,是当朝的德政清明。我不知道什么时局大事,也不想管什么君君臣臣。我想活着,我想赚更多的钱,可是,如果要让济州变回以前的样子,如果要冒险让这个安安乐乐的城市变成血腥的沙场、变乱的中心,这事,我干不了。青楼赌馆我敢开,缺德败行的事我敢做,可是要祸害天下,祸害万民,恕我还怕苍天震怒,一道雷打在我头上呢!”
他抬手,对容若一拱手:“皇上,我这等小老百姓,干不了凌烟绘图,青史留名的大事,就此告辞了。”
他话说完了,竟是再也不看容若一眼,拂袖便去。
萧遥脸色略有些青,沉喝一声:“孙从风。”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对着孙从风的额头劈到。
孙从风脸色有些发白,却咬着牙,停也不停地继续往前走。
屈寒山身形一晃,已掠到他身边,抬手间,袖底寒光一闪,与那劈来的刀光撞个正着。
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中,那持刀下劈的汉子被震得后退三步,高大的身材微微一晃,散乱的头发无风自动,双目贲起,大笑道:“不愧是苍道盟柳先生的亲传弟子,果然好身手。不过眼中无君无父,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了,这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家伙,正好用来祭了老子的斩龙刀。”
屈寒山冷笑一声:“我奉君王,敬师父,但我心中更有天下,有百姓,怎么比得你斩龙刀钟万豪的大名,仗着蛮力钢刀,横行天下,劫掠钱财,杀人如麻,什么违禁犯法之事没有做过,如今倒来勤王保驾了。当初日月堂招徒,你千里迢迢赶来,一入明月居,就排除劲敌,连续暗算了七个武林同道。而今日月堂的主人你当不了,一转头,又谋算着祸害天下的大事,以图将来荣华富贵。这等百变行径,若不是无耻到你这种地步,还真是学不到手。”
他这番话极尽讥讽之能事,钟万豪恼羞成怒,厉吼一声,大刀一挥,同时斩向两人。
屈寒山神色不变,一手拉住孙从风避让,一边说:“孙兄不必害怕,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他伤了你。”
孙从风坦然道:“我既已站了出来,就不会再怕,能与屈兄这等英雄死在一处,也是幸事。”
二人相视一笑,眼中都有了温暖之意。这两个,一个是民团统领,一个是开青楼赌馆、酒楼客栈的普通富商,平日里见面,话都难得说一句,这一番患难之中,挺身而出,倒生起知己之意了。
钟万豪挥刀猛劈,每劈一刀,就大喝一声,气势惊人,寒光骇人。
好在内堂甚大,其他人纷纷往一边避让,倒让给他们一个不小的动手空间。
屈寒山不愧是柳清扬的弟子,护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孙从风,犹能在狂猛刀风之中,进退自如,趋避从容,偶尔进攻,袖间寒光一闪,钟万豪身上便添了一道血痕。
钟万豪一心想杀人立威,以表忠心,谁知反处处受制,气急败坏,更是狂吼如疯,运刀飞快。
萧遥见堂中战况不够理想,再让他们如此打斗下去,反长了屈孙二人的威风,当时轻轻冷哼一声,目光凛然一转。
这一番暗示,自然有人领会得了。若不即刻拿下这两个硬骨头,以慑众人之心,只怕时间一长,别人的胆子也会跟着大起来。
只见劲风乍起,四五个人影同时扑向战团。两刀一剑,还有四五枚飞镖、一根软鞭,一起对着屈寒山攻了过去。
出手的都是这段日子聚在济州城,迟迟不去的武林人中颇有名望本领的。平日萧遥与他们时时接触,这次更打着民间义士的旗号,进了内堂和众人一起开会。
这些江湖人素来狠辣,打斗之时,唯求胜利,绝不在意法度规条的,此时急于求胜,联手之下,远攻近打,佯攻暗算,真个无所不用其极。
屈寒山虽是柳清扬的得意弟子,武功高强,但要护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还要应付这样的联手合攻,终是力有不逮。
未几,屈寒山已是汗透重衣,不求有功,只求无过,不断闪避后退。
其他人见他退到自己附近,若是富豪文人,则纷纷退避,若是武者豪客,少不了要顺手拍一掌,踢两脚了。
适时济州数大武馆的首脑风天豪见他已退到自己身前,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抬手重重一掌拍过去。
此时屈寒山已经战至筋疲力尽,手足酸软,闻得背后风声,却是连闪让的力气也没有,唯有惨然一笑,闭目待死。
容若见此情状,忙道:“不要杀他……”
可是比他的呼喝更快的,是从旁边伸出的一只手,轻轻搭在风天豪手腕上,风天豪的手就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风天豪脸色一沉:“成捕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成永心微微一笑:“他好歹也是我师父的弟子,是生是死,如何处置,也只能由我师父决定。”
说话之间,场中一连串惊呼,几个围攻的人,全都跌跌撞撞,倒退了出去。每个人都是涨红了脸,拚命要拿桩定步,最后还是抑不住跌退之势,全部滚倒在地上。
柳清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屈寒山身旁,一只手轻轻搭着他的肩膀。
屈寒山就像全身所有的精力都被那只手抽干了一样,连站都站不住,更无法做出任何其他的动作,就这样,任凭师父轻轻一扶一推,已是跌坐到一张空出来的椅子上,动弹不得。
孙从风在旁边冷笑一声:“好一位师父。”
柳清扬并不回他的话,只淡淡一笑。
萧遥轻轻拍掌:“好,柳先生如此大义凛然,亲自擒拿逆徒,正可为我等举兵之时,祭旗之用。”
容若听得只觉一股怒气猛地往头上一冲,忽地一抬手,狠狠一记耳光打过去。二人站得本来就近,容若这一回出手竟是奇快,萧遥猝不及防,竟是不及躲闪。
但一直站得离萧遥很近的一个高大汉子,目中却有冷电般的光芒一闪,抬手之间,其势如风,格向容若的手腕。
此人看来平凡,神色木然,却实是身手极佳的高手。当日萧遥在谢府威逼谢远之祖孙时,也是他在旁随同护卫,拦住了扑过来想拚命的谢瑶晶。此时出手,速度奇快,要格住容若的巴掌,简直太容易了。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一道淡淡的青光忽地一闪,因为速度太快,光芒太淡,倒像是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每一个看到寒光的人,也会有一阵恍惚,怀疑自己眼中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利刃的光芒。
可是,继之而来的一声凄厉惨叫,却向所有人证实了那道寒芒的真实性。
鲜血溅在萧遥华贵的衣服上,断下来的一截胳膊滚落在青石的地面上。
这大汉左手扶着齐肘而断的右臂,已是面无人色。而架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带着蒙蒙绿光的短剑,更映得他那张脸惨然如鬼。
楚韵如清柔的声音徐徐响起:“此剑名萤烛,乃是大内秘宝,削铁如泥。相信要削下一颗脑袋,不会是太辛苦的事。”
在此之前,清脆的耳光声已经把萧遥震得耳朵有些聋,脸上传来的痛觉,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不及发怒,就已经被眼前的变化所震住,一时倒顾不得脸上热辣辣的痛,怔然望着楚韵如:“你怎么能出手,哪里来的剑?”
“你以为你的禁制就真的那么万无一失吗?至于剑……”楚韵如回眸温柔地看了容若一眼:“刚才和他握手时,从他那里接过来的。”
容若目光冷冷望着他:“萧遥!”
这一声,其冷如冰,不带丝毫温情。
萧遥微微一震,这么久以来,容若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不是二哥,不是萧公子,而是这样冰冷的一声低喝。
“我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和你合作,我很久以前就说过,不管是为天下人牺牲一个人,还是为一个人牺牲天下,我都不会做,生命是平等的,绝对不可以放在秤上秤量。”
容若从容说下去,眼角扫到内堂里一干人愕然的眼神、诡异的表情,耳边听到尽量减轻的脚步声,许多人悄悄移动身形,还有那轻微却不可忽略的兵刃出鞘声。他暗运清心诀,甚至听到四周许多人呼吸吐纳一转为绵长,正是高手出手在即的状态。
楚韵如若有所感,柳眉微蹙,身形微微移动,似有心似无意地把容若遮住了一半。
容若却是微笑摇头,轻轻把她推开,在她耳边,轻如微风地说:“我虽然称不上很有用,终究还是个男人,岂有让妻子挡在面前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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