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怔呆坐了半天,他才伸手再往荷包里掏去,却又掏出一张字条。
  淡淡烛光下,那字迹娟秀清美,竟是无比熟悉。
  “妾作双丝萝,何幸依乔木。生当长相随,死亦魂来归。”
  窗隙间夜风袭入,烛火猛一摇晃,映得容若的脸,在烛光下,明灭不定。他独坐的身影被摇动的烛光,拉得忽长忽短,却只是静静地、孤单地沉寂于暗处。
  这一坐,就是整整一夜。
  天明之时,外面传来的敲门声,才让容若自沉寂中醒来,他有些麻木地把荷包诸物收入怀中,这才道:“进来。”
  房门被轻轻推开,侍月端着放满洗漱用品的银盘走进来。
  她以往一直打理容若的衣食起居,这次被接来明月居住,自是一大早,就把本来由她负责的事,从日月堂弟子手中接过来了。
  她一进来就笑道:“公子睡得好吗,先洗把……公子,你昨晚没睡吗?”
  靠近容若,看到容若眼中通红的血丝,她心中一震,差点把银盘给失手丢下去,口里已是关切地问了出来。
  容若只淡淡笑笑:“没事,别担心,我只是想通一些事而已。”
  “公子在操心什么,夫人一定可以很快找到的,公子不要再担心了。”
  容若听她提起楚韵如,心中就是一痛,摇摇头,不说话。
  “公子若是担心叛党作乱之事,更是大可不必,摄政王雄才伟略,必能尽快平定乱局,还天下一个太平的。”
  容若凝望侍月,正色沉声说:“侍月,这段日子,你真的一点上头的消息也没有收到,有关我们这里的信息,发出去之后,就一丝回信也没有吗?”
  侍月忙道:“自从夫人失踪后,我和凝香,一日三遍地分别发消息给联络人,当时收到的指令都差不多,皆是详情已知,不必焦急,已调动人马寻找,必有所获。我们虽然一直依令回报信息,但发给我们的指令却越来越少,后来,更是再没有指令。到了济州军禁时期,我们连消息都传不出去了,以前和我们联络的人全都失踪,传递的管道,也一概被切断,可能都是因为叛军断了直通京城的道路,所以才……”
  容若冷笑一声:“叛军,叛军哪来这天大的本事。”
  侍月听他语气之中,又是怨恨,又是愤怒,心中忐忑,唯恐他不信自己说的话,仍怀疑虑,低声道:“公子,要不要我再去试试联络上头。”
  容若摇头叹息:“不必了,萧逸他的心肠够狠,他是真正王霸之人,这等帝王之道,我算是领教了,济洲变乱一日不息,你一日都不可能联络得上他们的。”
  侍月不明白他话中所指,心中黯然:“侍月无能,不能为公子分忧。”
  容若见她沮丧,心中不忍,笑道:“谁敢说你无能,这几日没你服侍,日月堂没一个得力的人,个个粗手笨脚的,让人不喜欢,害得我做梦都想着你的体贴呢!”
  侍月明知他是意在安慰,听了却也不由嫣然一笑:“公子总爱这般哄人。”
  容若笑道:“若不哄得你笑了,哪个服侍我洗漱更衣。”
  容若洗漱已毕,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性德。
  性德见到容若的第一句话是:“你决定了。”
  容若有些艰难地点点头,却又有些忐忑地问:“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
  性德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我昨晚想了一晚上,想通了许多事,可是,我却始终害怕,我怕我想错了,猜错了,我怕拿她的生死来赌,如果赌输了,后果我如何承担,我更怕,一步走错,天下遭劫……”
  容若长叹一声,神情苦涩:“我只是一个凡人而已,我会患得患失,我会犹豫不决。小说故事里,那些来到异界的普通人,到底怎么转变心态,怎么由一个普通人变成一个牵一发而动天下的人物,怎么可能做出一个又一个影响无数人生死的决定,他们如何可以那样坚强,那样理智,那样聪明?”
  性德淡淡道:“他们是主角,主角永远不会死,就算犯错也无大碍,就算遇难也会因祸得福,所以不必犹疑,无需害怕。”
  容若苦笑:“我也是太虚的主角吧!只可惜……”
  他摇摇头,或许还有许多话想说,但是快步而来的肖莺儿脸上郑重的神色,却让他止住话锋,问道:“有什么事?”
  肖莺儿低声道:“今早,福灵郡的军队已经到了。”
  容若深吸一口气:“这么快?”
  四方诸郡的军队都向济州集结,这早已是可以让许多济州百姓安心的消息。
  直到昨天,容若才知道,这些集结而来的军队,不是为了守卫这南方最富有繁华的城市,而是汇聚实力,准备响应萧遥的号召,造反作乱的,或者,他们打出来的,还是扶君王,除奸臣的正义大旗呢!
  容若咬咬牙,远方传来欢呼之声、雄浑的马蹄声和繁乱的嘈杂声。
  有多少军队的铁骑踏上了济州城的长街,济州的百姓是怀着怎样欢喜的心情,迎接他们以为远道而来义守济州的军队的。
  短短三天,已有八路军队在济州集结,附近诸郡的主要军力,差不多都已经集中在济州。济州城外,密密连营,几乎望不到尽头;济州城内,刀戟如林,军士如潮,满街都是甲兵之士。
  陆道静自觉军力充足,有恃无恐,安下心来,脸上时时带出笑容。齐云龙忙着安排各路军队的驻扎、移防,各种权力交接、责任交付,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萧遥每天会见各方豪商、各处豪强、各大势力以及各位将领。他似乎完全抛开自己被金册除名的事实,毫不介意地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摊开在别人面前。
  而其他人似乎都以为是国难当头,皇子挺身而出,人人对他尊敬异常。
  容若三天来,一步也没有离开明月居,只是有关外面的情报,比谁都上心,每当外面传来一个新消息时,他的脸色,总是要沉上一沉,半晌无言。
  所有人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济州城的防务上,没有人再注意容若这个曾轰动济州的神秘人物。
  三日来,明月居的客人,只有一个。据说是萧遥的下人,萧遥听说容若这个好朋友身体不好,所以打发了他每日来给容若请安。容若每天也只是不冷不热地接待,淡淡说几句,就把人打发回去。
  第三天,容若收到了陆道静和齐云龙联合署名的请帖。
  几乎所有济州城的大人物都在等这份请帖。
  如今叛军占领十余座城,叫嚣着要攻占整个南方。济州既已集结南方诸郡的大部分兵力,新来的大军已经休整完毕,诸将的配合、权力的分配都已安排妥当,自然应该集全城之力,商量如何应对,何去何从,这样的大事才对。
  济州城内,没有人敢怠慢这样一份帖子,收到帖子之后,无不按时赴约。
  只有容若,拿着帖子,枯坐半晌,肖莺儿来催了三次,他还没有坐起来。
  直到肖莺儿传报进来:“萧公子的管家,来给主上请安。”
  容若拂然而起:“不见,我这就去赴会,见他做什么?”说着大步向外走去。
  性德一语不发,跟着他走。
  容若低声道:“你的身体……”
  性德语气平淡地打断他:“我随你去。”
  他声音很是平静,但一语既出,便断无更改。
  容若只略一怔,便不再说话了。
  苏良、赵仪和凝香、侍月都想说话,容若只摇摇头:“满城的大人物开会,人人带一帮侍卫,能有什么差错,你们就别跟着去了,在这儿安生地等着就是。”
  四人并不知其中凶险,听容若这样一说,也无异议。
  容若一路出了明月居,外间早备了车马给他用。只是容若人还没有上车,旁边已有个高瘦的中年人上前施礼:“小人给容公子请安。”
  容若冷笑一声:“你天天来,也真辛苦了,你主子的心意我领了,也明白,怎么敢不回报他,你也不必日日跑我面前来提醒我。”
  那人深深弯下腰去:“公子说哪里话,我家主人最是担心公子身体,再三地叮咛,要公子以后凡事不用操心,万事我家主人自会替公子打点好,公子省些心力,不但保得自己无恙,也不必让公子至亲之人,伤心得病,受苦受难。公子既记得主人的话,知道该怎样做,想来是不必小人多提醒的。”
  容若怒极反笑,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放心,你主人的情意我自是明白,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我就是不顾着自己,也当顾着我至亲之人的安危。”
  他说着一甩袖子,上了马车,性德也随后上车。
  肖莺儿亲自驾车,十余名日月堂弟子护卫在四周,车驾声起,已向着府衙而去。
  瘦高个远远对着马车深深施礼,待直起腰来时,脸上却是一片森然冷漠。
  他转身徐步踱走,漫漫闲步间转入一条小巷,冷清清无人的小巷子里,一条白帕子从他袖间飘落,他浑似不觉,转弯走向一处岔路。
  一只手轻轻拾起白帕,很快,“容若仍在控制中,不敢违抗”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瘦高个在巷子里三转两转,眼看就要转回大街上,忽觉背后一紧,一只手扳向肩头。他应变奇速地反手一劈,寒光一闪,抬到半空的手只剩半截,落在地上。
  瘦高个负痛要喊,嘴一张开,惨叫之声却被一块布,狠狠地堵了回来。
  眼前复是一黑,所有的思考,就此停顿。


第三章 府衙之会
  济州城往日繁华的大道上,几乎看不到一个百姓。长街上,两三步就有几名军士,或低语,或行走,或守卫。天地间,都是一片阴沉沉的闷郁之气。
  肖莺儿一路挥鞭驱马,却又忍不住屡屡回首望向车驾,最后终究耐不住,问出声来:“主上,那个萧府的总管意有所指,莫非萧遥对主上有所胁迫?”
  容若的声音从车内传来:“莺儿,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日月堂,真的就只有这样的能耐了?”
  肖莺儿目光闪动,口中却道:“属下不明白主上的意思。”
  车中容若淡淡道:“今日跟我出去的护卫,好像和以前的不是同一批人。性德说,他们的武功都是拔尖的,比以前你指给我的护卫好出许多倍。怎么回事,好端端为什么换人了?对了,松风哪去了,按理说,你们两个都是我的贴身之人,既是这么重要的聚会,应该一起陪我来才对,该不会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
  肖莺儿眼神一跳,脸色有些发白,没有说话,只是把鞭子挥得更响,赶得马车飞快。
  容若在车中淡淡道:“莺儿,你怎么不说话了。”
  马车忽然停住,肖莺儿在车前道:“主上,府衙到了。”
  容若掀开车帘跳下来,却见府衙之外,已有两千名军士,列出威武盛大的仪仗。
  陆道静、齐云龙双双迎到府外来了,府门处有着将军甲胄的人居然有七八个,都站在一起相迎。
  这么大的阵仗,足以让许多人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外加感激涕零了。
  可是容若却只是脚步微顿,望着威严的府衙大门,深深吸了一口气。
  属于他的战场,终于到了。而他要进行的,是一场关系到济州,关系到楚国,甚至关系到整个天下的战争。
  “容公子。”陆道静三步两步,近前相迎。
  容若勉强笑笑:“陆大人,今儿这济州府中有头有脸的,可都到齐了吧!”
  陆道静笑道:“人都到了,可就差公子一个了。”
  容若点点头,随他入内。
  两旁军士列阵举刀,高声呼喝。刀上的寒光刺得人眼疼,那呼喝之声更是吓得人心惊肉跳。
  容若脸色微变,陆道静苦笑道:“这是几位将军坚持的迎宾之礼,说是军营之中,只有对最尊贵、最神勇的客人,才行这样的礼。”
  容若心中冷笑,是行礼还是示威,真个是有待商榷了。
  陆道静看他表情不太痛快,忙着打圆场:“容公子,且容下官为你介绍,这位是从远南郡赶来的程知勇将军,这位是银安城的赵劲节将军,这位是福山郡的刘长安将军,还有这位魏知伦将军今天刚从临安府赶到……”
  他一一介绍,容若便也一一打量过去。
  程知勇身材稍矮,但气度沉稳。赵劲节一身银白衣甲,佩白色披风,再加上眉目英挺,直似小说里的白袍小将军。刘长安年纪最大,满脸络腮胡子,看似粗莽之士,只是沉毅的眼神才透露出他远比常人深沉的城府。魏知伦最是英武高大,眉宇之间,都有一股英豪之气逼人而来。
  陆道静把七八位将军都介绍了一遍,容若也都打过招呼。
  诸将皆含笑回礼,丝毫没有为官者对待百姓的托大。
  陆道静压低了声音道:“公子莫怪,如今非常时刻,公子的身份对于激励士气效用极大,下官已悄悄暗示过他们,公子乃皇室子弟。”
  岂止是皇室子弟那么简单,只怕后来公布出来的身份更吓人呢!容若胡思乱想着,对诸将笑道:“听说各位都师出同门啊?岂非都是师兄弟?”
  刘长安爽朗地笑着:“也不全是,魏将军三代都是大将,可算得真正的武将世家,家中男儿,无不投身军旅。而赵将军更是人中龙凤,当初不过是普通军士,纯凭个人能力,升至如今一城守将的位置,令人敬佩。”
  程知勇对着赵劲节的肩膀重重打一拳:“这小子,总是穿着白袍白甲亮银盔,比那说书的嘴里的英雄小将还俊俏,天天就盼着大打一仗,征西扫北,除奸斩恶,好立盖世功勋呢!”
  赵劲节笑着反手一拳打回去:“别胡闹了,让容公子看了笑话。”
  容若自是陪着他们说说笑笑,暗地里脑筋飞转地分析这一干将领的身份地位,最终是怎么抉择的。或者,此时此刻,他们早已选好了要站在哪一边了。
  容若思索之间,脚下已是随着陆道静进了府衙。
  才到府衙大门前,日月堂的其他随从就被拦下,陆道静低声道:“下官与诸位将军商量过了,今日之会,关系济州安危,兹事体大,不宜有闲杂人在。”
  容若含笑点头,不置一词,只是随着他们徐徐而入,在进内门时,就连肖莺儿也被拦了下来。
  肖莺儿眼望容若,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就停下了脚步。
  只有性德,一路随容若直入内堂。他风仪气度,世人难及。明知他的身份也不过是容若的随从,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生起要拦下他的念头。
  一进内堂,里面已是坐满了人。容若一眼扫去,全都是老熟人了。济州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在这里了。
  客席第一位上,坐的就是苍道盟之主柳清扬。第二位空着,估计是留给自己这位日月堂主人的。第三个座位也没有人,猜想本来是留给神武镖局何夫人的。
  济州茶商会长赵远程,还有盐商行会的副会长姚诚天、锦庆隆大东家孙崇如、富祥林大东家贺方、盐帮帮主孙远、护民会会长程灼、漕帮帮主许清风。
  曾做过朝中三任命官的郑永之;家中子弟皆入仕途,以门宦立世的林崇文;为官三十载,历任梁楚二朝的名士许允。
  济州武林大豪则有灭金堂堂主历豪,以及经营着八处武馆,在苍道盟威势下,仍能聚众多弟子的风天豪,甚至还有这段日子先后因明若离收徒和柳清扬嫁女,而聚集在济州,还没有散去的武林人中,有头有脸有势力的人物,也都在座。其中就有容若在明秀阁中,认识的老熟人许豪卓,倒是赵允真自余松泉死后,伤心过度,黯然而去,并未留在济州,不曾参与此会。
  另外,一旁除仆役外,也侍立了些捕快差役,身手精悍灵活之人,其中以济州总捕头成永心为首。
  只是这满座热闹,却少了以往济州每次盛会,没有人敢于遗漏的人物,原济州首富谢远之。
  容若心中感慨万分,目光四下一扫。
  这帮大人物都安坐席内,身后并无从人护佑,只有府衙的下人,恭敬地垂首立于每个人身后,照应茶水。想必他们的从人,也一样以要事密议的理由被拦在外头了吧!
  看四周诸人,除了些身负武功的豪士强者,其他富商名士、官宦子弟,脸色多少有些苍白,神色略显张惶,不知是为济州如今的形势而担忧,还是刚才进门时被众军士拿着刀猛挥,凶神恶煞的叫喊给吓的。
  容若目光流转,脚步微顿,一个身形瘦长的仆役已经过来引位:“容公子,请。”
  容若点点头,便在他的指引下,坐到柳清扬身旁。
  这仆役恭敬地捧上热茶,这才小心垂首退到二人身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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