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众人只听得刚才那声暴鸣仍在耳边回响,久久不绝,睁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刚才一望无际的原野片刻间消失无踪,众人所处的地方,竟不过是个三丈见方的露天石室。又见咒珠被三人击得粉碎,化作无数亮晶晶的颗粒,散落得遍地都是,然而咒珠下方的法阵却没遭到破坏,仍在缓缓地转动着。
这时,只见柳梦璃从半空中飘落,着地时微微一斜,随即站稳。法阵中又是两道白影一闪,幻出两个人形,正是欧阳明珠和那蓝袍男子。那男子伏在地上,左手抚胸,脸上现出极为痛苦的神情,嗓子一甜,一口鲜血已涌到了嘴中,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右手颤抖着从怀中摸出几粒丹药服了下去,过了好一会,脸色渐转红润,这才挣扎着站了起来,手指梦璃,怒喝道:“你——!你究竟是谁,为何指使人毁我法阵?!”
这“同殇”之阵,乃是苗疆中故老相传的一种极为诡异的法阵,通过这种法阵施展咒术,能令身在千里之外的人在阵中沉睡,供施法者操纵。然而要达到这个效果,不仅需要施法之人具有极高深的道行,更要有极巧的机缘,令被施法的对象精神涣散、心智全失,方才有可能成功。当日欧阳明珠眼见父亲惨死,魂飞天外,精神近乎崩溃,才令这男子有机可乘,让她在此阵中足足沉睡了九年,直至今日。
但是,这种咒术虽然强大,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被施法者沉睡之后,不仅自己被困在梦中无法醒来,施法者也会被困在那人的梦中,除非主动撤除法阵,否则也无法离去;而且这种法阵所耗精力极大,一旦被人为破坏,施法者更会遭到极为强烈的反噬。由于施法者无法离开法阵,如有敌人趁自己施法时来袭,几乎便只有束手待毙,因此缘故,从来都很少有人使用这种咒术。而那男子也要在山谷中遍布毒蛇,以防有人来此危害法阵。
那男子眼见柳梦璃再次到来,已引起了欧阳明珠的疑心,而梦璃更要向她说出实情,自己九年来的种种隐瞒欺骗即将露馅,情急之下,不由得杀心顿起,决意先除梦璃,再想办法巧言劝转欧阳明珠,时日一久,她自会淡忘此事。幸好怀朔眼尖,看出了他的企图,天河三人合力击碎咒珠,整个法阵顿时遭到破坏,那男子也受到重创,若不是他正当壮年,道行又高,几乎要命丧于此。
梦璃见咒珠已碎,然而地上的法阵却仍旋转如故,倒吸了口冷气,叹道:“好霸道的咒术,咒珠毁了,竟然也只是有损法阵,并没有将其彻底毁去……”另一边,法阵之中,欧阳明珠呆呆地站立着,看见丈夫受伤,站立不稳,急忙奔过去扶住他:“相公!你怎么样——”
突然,欧阳明珠脸上露出极为恐惧和愤怒的表情,连退数步,指着丈夫:“不、不对!你的脸、你的脸我见过……你、你就是那一夜杀死爹爹的人!”
男子那张已有些血色的脸庞霎时间又转灰白,强忍住胸口剧痛,向她温声道:“明珠,你莫要惊惶,听我解释——”欧阳明珠不等他说完,又惊又怒道:“你到底是谁?怎可如此唤我?!我的头、我的头好痛……”双手抱头,如同从噩梦中惊醒一般。
只听一旁传来梦璃柔和的声音:“欧阳小姐,你且定一定心神,先不要多想事情。过去九年里,你一直沉眠于梦境之中,如今初醒,神思难免混乱……”欧阳明珠惊道:“九年?九年……难道说,这些年我经历的事,都只是一个梦?”不安地看着梦璃,又惊道:“我见过你两次,你、你又是谁?”
梦璃微笑着,尽力使她安下心来,说道:“欧阳小姐,你不要害怕,是钟伯托付我们将你救醒的——”欧阳明珠见她神情,心情略略平静下来,急切地向她问道:“钟伯?……那,这位姑娘,钟伯他好吗?还有我娘,我娘她怎么样了?”
梦璃神情黯然,道:“欧阳老爷过世,你又长眠不醒,令堂伤心过度,已经去了……钟伯见你这些年一直不醒,带着你四处求医,机缘巧合,才遇到我们……”
欧阳明珠痛苦道:“娘!……怎么会这样?女儿对不起你……这九年之间,我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和杀父仇人在一起……”
旁边男子见他悲痛欲绝的神色,十分着急,连忙温言劝诫道:“明珠,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你我如今皆是魂识之态,千万莫要乱了心智,以致六神涣散!也万万不可走出此法阵之外!”欧阳明珠猛然望向他,眼神中尽是愤怒之意,颤声问道:“厉江流……我记得在梦中你叫这个名字……你、你就是我的杀父仇人!为什么、为什么……我要你原原本本的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最恨的仇人,却成了我最亲的枕边人?!”
厉江流正视着欧阳明珠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明珠,我杀你父亲是真,与你举案齐眉亦是真,对你情意若有半点虚假,但叫我受万蛊噬心而亡!”他说这话时,虽然身负重伤,却是巍然站立,眼神与欧阳明珠相交,定定的一动不动,全身上下透出一股凛然不容怀疑的真诚。众人虽恨他手段毒辣,但见此时情景,却是毫不怀疑他对欧阳明珠的深情。只是为什么,原本爱慕欧阳明珠的厉江流,竟成了她的杀父仇人?
只听厉江流悠悠道:“明珠,你可还记得,渝州的城隍庙?你曾经在那里帮过一个重伤之人……”欧阳明珠用力想了想,头又巨痛起来,痛苦地摇了摇头。厉江流见她难受之状,叹道:“明珠,你不用想了。你自然记不起来,那个时候的我蓬头垢面,身上满是脓疮,比最臭的乞丐还要脏。”闭上双目,恨恨地叹了口气:“我本来是苗疆的大祭司,是族中最受敬重的人物,想不到被一个地位在我之下的祭司嫉恨,那人设下诡计,假托族长之命,将我从苗疆骗到了中原……就在半路上,那人买通许多高手,暗算于我,我虽然杀了数人,侥幸逃脱,却也身负重伤,挣扎着来到渝州,实在走不动了,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厉江流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一旁的路人只当我快死了,偶尔扔下一些残羹冷炙。哼,我厉江流是人,不是等着施舍的猪狗,苗疆的黑巫之术能咒杀活人于千里之外,我身为苗疆的大祭司,怎能受此羞辱?!”
他语气极是森然,众人只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柳梦璃不安道:“你、你难道……!”厉江流冷笑道:“不错,我将那些人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众人哗然大惊,只觉面前之人,简直凶残狠辣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更替那些无辜丧命的路人痛心。怀朔义愤填膺,指着厉江流,愤然道:“你怎能如此残忍?他们好心相助于你,何罪之有?你竟然恩将仇报,反而害了他们性命?!”他本来性格十分宽厚平和,在琼华派中,虽然资质较差、修为不高,但一向尊敬师长、友爱同门,即便对璇玑这样任性娇气的小师妹,也从来没生过气,更没有和别人争吵过。但今日面对厉江流这般凶狠毒辣、肆意妄为、完全不把别人的性命放在心上的人,却也不由得一股怒气直冲头顶,气得全身颤抖。
厉江流冷冷扫他一眼,森然道:“好心?在我看来,那些人不过是伪善而已,表面上装出一副菩萨心肠,其实还不是一样任我自生自灭!”怀朔怒道:“你——!”心中愤慨已极,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厉江流不理怀朔,忽地换了副口气,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幸福的时光,悠然说道:“我在城隍庙旁躺了一个多月,路过的那么多人里,只有一个女孩子,虽是千金小姐打扮,却不计较脏污,替我上药,还说要带我回家疗伤。后来,她果然请人驾了马车前来……只是,我无论如何不想再以那副模样见她,于是藏身树后,心中默默记下这份恩德。”
欧阳明珠脸色巨震,颤声道:“我、我想起来了,那一天,钟伯驾了马车去城隍庙,你却已经不在了……我没有救到你,你不必对我说什么恩德。可是,你、你为何要杀死爹爹,害得我家破人亡?你说,这是为什么?!”
厉江流抬首望天,不答欧阳明珠愤怒的质问,涩声道:“那天之后,我又修养了半年,伤好了大半,可族中大祭司之位已被那个奸贼所篡,我势单力弱,已不可能与那人相争。更何况,我欠那个女孩子一份恩情,也不想从此便走。于是我就在中原独自行走,希望有一天,能再见她一面,报答这个恩情。想不到……”长叹一声,继续道:“有一天,有个中原人请我降蛊杀死他生意场上的对头,对方死得越痛苦,他付的报酬越高。我在中原行走,对这种仇杀早已司空见惯,只需将蛊毒附于人身,夜半催动,片刻便能让对方受尽苦楚而亡,自己却不费吹灰之力。我见那个中原人给的报酬实在诱人,便欣然答应了他……”
欧阳明珠尖声惊叫道:“难道、难道,那个中原人要杀的人,是我爹爹?!”厉江流神色灰暗,默默地点了点头。欧阳明珠发出一声悲凄的惨叫,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倒在地。厉江流见状,急忙走上几步,伸手要去扶她,但见欧阳明珠眼中射来愤恨的目光,伸出的手又讪讪缩了回去。
欧阳明珠强定心神,好一会儿才稳住身体,死死地盯着厉江流,愤恨道:“好、好,你就是因为这个杀了我爹爹。那我再问你,你为什么要将我困在这里,害得我娘早早故去?你说?!”
厉江流脸露悔恨之意,叹道:“因为这一次所用之蛊十分珍稀,那天夜里,我才会冒险接近尸体,想将其收回。想不到即将功成之时,你却进到屋内……”欧阳明珠厉声悲道:“是啊,我看见爹爹的样子,全身上下都是毒虫,死得那样惨……厉江流!你好狠的心肠、好毒辣的手段!”嗓音因哭泣和愤怒,已然嘶哑,珠泪簌簌而落,哭得如同泪人一般。在场众人无不感到揪心,对欧阳明珠无比同情。
只听厉江流仍在悠悠叹道:“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明白,自己念念不忘的女孩,永远不会再原谅我,永远都会将我当作她的仇人……只可惜,我还没有通晓最高级的巫术,无法真正消去你的记忆,只好退而求其次,将你的魂魄禁于梦中,在梦里做一对恩爱夫妻,岂非胜过尘世里这许多仇怨?”
欧阳明珠痛苦地愤怒道:“这九年来的恩爱不渝、缱绻情深……原来不过都是一场骗局,厉江流,你骗得我好苦!”厉江流柔声道:“明珠,你不必如此看轻自己。我已说过,梦虽是幻,对你的情意却绝无虚假!”恨恨地扫了阵外众人一眼,遗憾道:“只恨我一时大意,竟让他们损及此阵!明珠,你可知道,我——”
欧阳明珠厉声打断了他,愤然道:“你错了!就算梦醒之后再痛苦,我也感激这位姑娘、还有这几位朋友让我不必在自欺中过一辈子!假的永远不可能变成真的!”厉江流默然良久,微微地叹了口气,又道:“明珠,我这辈子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若恨我,尽管杀了我便是。只是你魂魄骤然被驱离梦中,须得尽快合于身体,否则会性命不保……让我帮你。”又缓缓向她伸出手来。
欧阳明珠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冷笑一声,擦干眼泪,连退数步,直退到法阵边缘,回身瞅着厉江流,轻声道:“是了,你说过现在我们都是魂识之态,我不懂法术,千万不要踏出这个法阵,踏出了……又会怎样呢?”
厉江流大惊失色:“明珠!你想做什么?!”阵外众人也是一惊,未及说话,只听欧阳明珠恨恨地道:“厉江流,我虽恨你入骨,但不会杀你。你说你自己咒杀别人易如反掌,如今,轮到你也尝一尝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明珠!”“欧阳小姐!”阵中阵外之人一齐惊叫起来。柳梦璃和厉江流同时伸手去拉欧阳明珠,可是已经太迟了。欧阳明珠的一只脚已经跨出了法阵边缘,轰然一声,地上仅存的光环也就此消失,欧阳明珠身体倾斜,软软地倒了下来。
厉江流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咬牙飞奔过来,抱起欧阳明珠的身体,悲声道:“明珠!你这是要干什么?你、你为何要这么傻?!”
怀中的欧阳明珠一脸嘲讽之意,轻笑道:“你……你害怕了?难受了?……这样……岂非比杀了你,更让你痛心百倍千倍!”她强行步出法阵,已然气息奄奄,魂魄即将散去。厉江流痛心道:“明珠,你这是何苦?!你死了,我一样不能独活,我们成亲之时,早就发誓定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欧阳明珠微声道:“你说的……那都是梦……如今想来……不觉得可笑吗?”厉江流痛苦地摇了摇头,大声道:“不,明珠,我不管你怎么想,这九年的夫妻恩情,对我来说,却是真的,我厉江流一生只娶欧阳明珠一人!你若去了,我又怎么能独活于世?”
欧阳明珠微微喘息,突然集中气力,厉声道:“厉江流……你想得太好了,我……不许你死,我要你活到阳寿尽时……每当想起这一刻,就受心如刀绞之苦……这……就是我对你最大的报复……”虽然语音仍是断断续续,但话语中那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却刺得厉江流心里一痛,又听欧阳明珠继续说道:“还有……也不许你……伤害那位姑娘和她的朋友……你我之事,不用牵扯他人……”
厉江流怔怔地看着她,似乎他从今日,才真正认识这个外表柔弱、内心刚强的女子,过了许久,方才悠悠叹道:“好,明珠,我答应你不寻死,也不向别人寻仇,你……可满意了?……想不到,我厉江流和你夫妻九年,竟不知你决绝如此,论及心狠,我比不上你……”言罢长叹一声,眼中尽是萧索之意。
旁观众人见欧阳明珠即将故去,却还用话制住厉江流,不让他向众人寻仇,伤感之余,又是无比的难过。天河呆呆地望着两人,以他的阅历,还无法理解两人间纠缠不尽的爱恨情仇;菱纱微微叹息,感叹世间又多了一对怨侣;梦璃难过地闭上眼睛,不知为何,对自己当初在寿阳的热心相助,竟有些后悔;怀朔心里的怒火也被这凄凉的一幕所消解,只留下无尽的悲痛,难过地看了看欧阳明珠,又转过眼去,半是气愤半是怜悯地看着厉江流。
厉江流此刻却是心如刀绞,他修为精深,乃是族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前半生在族人的敬慕之下,过得顺风顺水、得意之极。想不到正当壮年,意气风发之时,却被奸人暗害,以致有家难归、有国难投。经此大难,他性情巨变,整个人变得分外冷酷,而落难时真心相助的欧阳明珠,则成为了他心中唯一的温暖。然而当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让他再也无法坦然面对欧阳明珠时,他便不惜将欧阳明珠和自己一起困在梦中,既是为了让欧阳明珠忘却现实、与自己白头偕老,也是为了不让自己失去心底的唯一一份真情,让自己的心不要彻底冰冷。尽管这份感情,是那样的虚幻。
然而,正如欧阳明珠所说,假的永远不能变成真的,事情的真相终究被欧阳明珠知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欧阳明珠对自己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是无论多少年都化解不了的。然而最让他痛心的是,欧阳明珠选择了牺牲她自己来惩罚他,当看到她迈出法阵的一刹那,厉江流痛彻心扉,那种感觉,好像心里最幸福、最快乐的地方被人生生挖去一样。他性情坚韧之极,即使是在落难他乡、走投无路之时,也没流过一滴眼泪,可是今天,看着怀中气息渐渐微弱的欧阳明珠,听着她无比愤怒和绝情的言语,两滴泪珠,竟是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忽然,怀中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相公……”
厉江流神色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着问道:“明珠……你……是叫我吗?”
欧阳明珠无力地点了点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微声道:“轮回井边……我会在那里等你,等到你,才去投胎……这一辈子,究竟是恨你多一点、还是爱你多一点……到那个时候……我再……说与你听……”两眼慢慢闭上,眼角噙着一滴晶莹的泪珠。
“明珠!”厉江流痛不欲生,然而欧阳明珠已经再也听不到他的话了。魂魄已散,她的形体也无法继续维持,厉江流眼看着怀中欧阳明珠的尸身渐渐模糊,终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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