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中说得淡然,脸上神色也是十分淡漠,显然是不肯帮这个忙了。

天河大为着急道:“掌门,你……”夙瑶猛地扫了他一眼,眼中忽然露出少见的锋芒,沉声道:“我意已决,此事休要再提!你们几个,就此退下吧!”天河还是不甘心就此罢休,急道:“可是,那个水林猪……”菱纱和梦璃拉住了他,连连摆手。慕容紫英叹了口气,无奈道:“掌门,弟子告退。”

四人走到门口,刚要出去,忽听得身后夙瑶道:“紫英,你回来一下。”紫英闻言,向三人挥了挥手,见三人出去,回到夙瑶面前,躬身问道:“掌门,还有何事?”

夙瑶笑了笑,问道:“紫英,你今天教授了他们一天,平心而论,你觉得他们三人资质如何?”紫英微微一愣,不知道掌门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随即如实答道:“以弟子愚见,他们三人在入门之前都曾略涉仙术,触类旁通,对御剑之术与基本心法领悟极快,以此看来,资质都在中上无疑。只是……”略略顿了一顿,道:“只是那个云天河,看似驽钝,却是深浅不明,十分奇怪。”

夙瑶道:“哦?此话怎讲?”紫英继续说道:“古人云,剑术如琴曲、如心念、如川流、如天地,可随万物而生,故修习剑术亦要顺应四时、吞饮日月,此间之功,非朝夕可成。就弟子所见,云天河虽不懂高深剑术,但是行止间内息清沛,气韵自敛,举手投足分外自如,似乎却是多年静心修行方可达到的境界。其中缘由,弟子实是大为不解……”

夙瑶微微一笑,直视紫英双目,问道:“如此说来,如果假以时日,云天河的修为必将突飞猛进,甚至更胜于你,也不是不可能了?”紫英脸上微微一红,道:“是否确是如此,弟子实是不知。况且弟子识见难及掌门一二,适才所言也都是些浅见……不过……”想要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夙瑶直视着他道:“无妨,你还有什么想法,便一并说了吧,我想听听。”紫英应道:“是。弟子有一事未明,就弟子所知,本门铸剑秘术之精,放眼凡间,几乎无人能够相较。但是,云天河随身所携那把细长蓝色佩剑,铸造技艺之绝,却实在令弟子大感汗颜。弟子虽未细看,但可知那把剑的质地绝非乌金或玄铁,而其他材料要做到如此寒光剔透、冰冷渗骨,而又不伤及手握之人,至少须取得东海海底的沦波净石、天山冰池下的寒珞玉魄,再辅以西北大荒中的上古冥灵木,揉合炼化而成。而这几样东西,莫说以一人之力难以得到,即便是穷尽千万人之力,亦是可遇而不可求……”

紫英顿了顿,继续说道:“何况此剑剑身看来纤细,想必也是固若玄冰,这却是用了传说中的‘百炼之法’,定要反复锻冶百次以上,其中不能出一次差错,方可成功!弟子实难想像,那位铸剑之人是何等的神乎奇技……”说起铸剑之道,紫英也算是琼华派中的大行家,然而面对近乎神物的“这是剑”,也不由得面露钦慕之色,暗叹自己技不如人。

夙瑶似乎微微叹了口气,只听紫英又道:“云天河既能拥有这样一把不世出的宝剑,又能驾驭于它,此人应是大有来历……”说到这里,眼望掌门,似是有所疑问。

夙瑶点了点头:“你猜的不错,那把剑确实非同寻常,只不过……据我所知,铸剑之人早已过世,云天河对此剑来历亦是一无所知。”紫英听得一呆,随即大感遗憾,深恨自己生不逢时,未能向那位大师讨教铸剑之道。

夙瑶沉默片刻,突然换了一副严肃的口气,问紫英道:“我听说,云天河三人初入本门,便私自下山,可有此事?”

紫英连忙躬身赔罪:“是弟子管教无方,请掌门责罚!”其实他已正告天河三人,不得随便乱走,更不能无故下山,本担不上“管教无方”这四个字。但他一向严于律己,天河三人既然犯错在先,自己身为师叔也有责任,便自承其错,低下头去,等待掌门的惩罚。

不料夙瑶默然不言,过了许久,却道:“你须谨记,只可教授他们三人简单的练气吐纳,其他高深剑术均不必涉及,谈及本派秘事,更要谨慎出口。不过,他们如有违反门规之处,若是不甚严重,便不必多管;他们要去何处,也不必多加阻拦,只需暗中留意便可。”

紫英吃了一惊,夙瑶自执掌琼华派以来,一向以严肃派规为宗旨,对违反门规的弟子处罚从不容情,想不到听今日之言,似乎有意识放纵云天河等人,不由惊道:“掌门?这……”夙瑶摆了摆手,肃然道:“你不必多问,我令他们入门,乃是另有机缘,日后你自会晓得。”紫英只得应道:“是。”夙瑶道:“若是没有其它事,便退下吧。”

紫英行礼告退,走到门口,突然又微微转过身来。夙瑶见状,问道:“怎么,莫非还有其他事情想要禀报?”紫英低下头去,以极诚恳和期望的语气问道:“掌门,弟子斗胆再问一句,水灵珠之事是否还有商榷余地?”

夙瑶面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冷冷地道:“哦?这么说来,我适才的决定,你却是口服心不服了?”

紫英连忙躬身:“弟子不敢!弟子只觉得,我辈修仙之士虽非样样皆能,但毕竟能救一人便是一人,弟子实在不忍心看那些村民如此受苦……”想起月牙村村民的惨状,语气中带了几分苍凉之感,更有十二分的期待之情,只盼掌门能回心转意,首肯此事。

夙瑶却是怫然不悦,厉声喝道:“慕容紫英!”紫英连忙跪下,应道:“弟子在!”夙瑶怒气上涌,喝道:“你可还记得昔日在宗炼长老面前,曾立下怎样的重誓?”

紫英心头一痛,道:“弟子一日不敢或忘,弟子曾发誓,终身以修仙积德、捍卫天下为己任,对本门更不可有叛逆之心!若有相违,则要受五雷轰顶、神魂俱灭之祸!”他的一身武功仙术以及铸剑之法都是宗炼长老所传,紫英视他就如同师父一般。宗炼长老英年早逝,临死前便让他立下这个誓言,这些年来,紫英时常想起发誓时的情景,难以忘怀。

夙瑶冷笑一声,峻色道:“你师父被妖孽所害,早早亡故,宗炼长老虽名义上是你师公,实则待你如徒儿一般,连自己的铸剑秘术都倾囊相授,便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成为本派的栋梁之才。但你今日的表现,未免太令我失望了!真不知宗炼长老在天有灵,又该有何想法?”

紫英连连顿首:“弟子惭愧!”夙瑶劈头怒道:“你口说惭愧,心中却不知为何惭愧!你可知道,这世上苦痛之人千千万万,就算你一日救得一个,数十年下来又能救多少?怎比得上修成仙身、法力无边之时,顷刻之间便能解救千百?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我真是错看了你!”

紫英从小在琼华派长大,却还是第一次被派中长辈如此训斥,不由得面红耳赤,心乱如麻,叹道:“掌门、掌门说得是,只是……弟子想到那些村民的痛苦,却是半刻也平静不下来,这种心绪纷乱,弟子不知如何是好……”

夙瑶冷笑道:“你若真不知如何是好,便想想十九年前,本门与妖界一战,多少弟子就此埋骨,连前代掌门都未能幸免,你师公宗炼长老亦是身受重创,至死不治……这一回,如有危急,水灵珠蕴涵的法力说不定会成为我们抵挡妖界之助,你现在的举动,只顾眼前,因小失大,届时我派势弱,昆仑山脚下生灵涂炭,远胜月牙村之灾!若是真出现了这种情况,你慕容紫英就成了本派的罪人、天下的罪人!何其愚也!”

夙瑶越说口气越是严厉,到后来已是厉声怒斥。以紫英之镇定,也不由得身体微微颤抖,微声道:“掌门说得是,弟子确是太过短视……”夙瑶见他认错,心里的气微微消了些,沉默许久,用略带嘲讽的语气问道:“紫英,你以前从不会这样,莫非这短短时间里,便沾染了云天河他们的浮躁之气么?”

紫英一惊,刚想说什么,夙瑶长袖一摆,道:“也罢,今日我言尽于此。能领悟多少,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退下吧。”紫英只得施了一礼,退出殿外。

天河三人退到殿外,只觉气闷之极,明知有办法可以拯救月牙村的村民,却是无能为力,天河不由得发牢骚道:“爹说过,做人不能太小气,又不是借了不还,掌门她干嘛死死地把住那只‘水林猪’不放?”

梦璃叹了口气,道:“我看掌门心意坚决,怕是很难改变主意了。我们只有想别的办法了,不行的话,以后再找机会下山,给月牙村的人送些水和吃的。”菱纱点头道:“嗯,也只能先这样了。唉……”也叹了口气,心里尽是遗憾。

天河还在抱怨道:“也不知道那只‘水林猪’有多贵重,掌门看得那么死,大不了拿我们的‘土林猪’跟她换算了,反正听起来都差不多。”菱纱听得直摇头:“你这野人,分明差很多好不好……算了,我们先各自回房吧,看看今天晚上有没有机会偷溜出去,再帮帮那些村民。”

三人刚想离去,只见慕容紫英走了出来,一脸颓丧之色。三人本来还存了一丝幻想,希冀掌门最后关头回心转意,同意了四人的请求,现在眼见紫英这副表情,显然是没希望了。梦璃问道:“师叔,掌门她……”

紫英摆了摆手,叹道:“不必多说了,时候不早,你们几个回房去吧。”

梦璃微露犹豫之色,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来,一旁的天河却是心直口快地问道:“师叔,掌门既然不让借那只‘水林猪’,那我们下山送水和干粮总可以吧?那些村民一点水也没有,要是不及时给他们送去,会出人命的!”想到月牙村村民仍在受着煎熬,实在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就算晚上就能溜出去,也是等不及了。梦璃微微点头,显然,这也是她想说的话。菱纱却是有些担心,虽然她知道紫英也同情那些村民,但以他刻板的性格,如果掌门刚才说了什么不许的话,只怕他是不会答应的。

紫英摇了摇头,说出的话却让三人又惊又喜:“你们不必再去了,我一会儿会吩咐怀朔、怀宁他们,让他们这些弟子每日送足够的水和食物给村民。”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村长留恋故土,不愿离去,但掌门又是心意已决,或许……唉,或许妖界之事过后,她会同意借出水灵珠……”面向三人,郑重地说道:“如今大概也只能静观其变,你们不要莽撞行事。”

天河三人心里一块石头终于放下,三人没想到紫英心里的焦虑和他们一般无二,而且想得更深,在适才被夙瑶严词拒绝之时,便已想好了善后事宜,只觉得紫英这个冷若冰霜的师叔一下子变得温和可亲起来,心中与他的距离又拉近了几分。菱纱更是拍手笑道:“咦?小紫英,真看不出来,你是个大好人嘛,想得比我们还周全!”

紫英看她一眼,见她笑靥如花,脸上也不由闪出一丝微笑,然而片刻之后,又露出些许惭愧之情,眼望山下,低声吟道:“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柳梦璃赞道:“这是本朝白乐天的诗句,师叔好记性。”

紫英摇了摇头,叹道:“琼华派能有今日,并非全是神仙赐予,实是靠了不少俗世中人的帮助。我辈修仙之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修得仙道,能够扶危济困、拯黎民于水火之中,既是救世,也是报恩,可是今日……唉!想我琼华派中不少弟子,原也是这昆仑山下之人,他们若知自己一力修仙,竟不能泽及山下父老,会是什么想法……月牙村村民得知此事,又会怎么看我们这些修仙之人……”

天河宽慰道:“师叔这不怪你,要怪就怪掌门太小气……”还没说完,紫英便挥手让他住口,肃然道:“你身为琼华弟子,岂可如此议论掌门?掌门她也必有自己的苦衷,只不过不足为我们这些弟子道罢了。”脸上神情又转严肃,摆手道:“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你们回房休息去吧。”

天河等人只得回房休息,紫英亦叹息而去。虽然月牙村村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可是水灵珠一日不借出,水源就一日得不到恢复,村民们就仍要忍受着饥渴之苦,带着越发焦虑的心情苦苦等待着。这,在四人的心中,始终是块挥之不去的阴影。

夜间,慕容紫英默默来到安放琼华派前辈灵位的肃仙堂,跪倒在宗炼长老的牌位前。

“师公,今日的事,弟子始终不明白……您常对我说,修仙之人要济世助人,可是,现在受苦的百姓就在我们山脚下,掌门为什么……”

宗炼的牌位木然地立在那里,周围泛起一片冷意。

水灵珠事件之后的一个月里,天河等人每日跟着紫英修习,然而紫英似乎有意拖慢教授三人的进度,只是反反复复地教些基本的御剑、用剑的心法。天河等人不知这其实是夙瑶的意思,屡次询问紫英为何教得这么慢,紫英每每以妖界将至,派中事情太多,一时顾不上教太多高深的道法为由搪塞,总算解释得众人不甚怀疑。然而他本是极光明磊落的人,现在因掌门吩咐之故,不得不违心强找出很多实际并不存在的理由来安抚众人,自己也是十分不快。到了后来,索性将教授三人的时间一减再减,有时推脱有事,一整天不见三人。

天河等人时常无事,空闲时分便常与怀朔等弟子聊天解闷,甚或假托师叔之命,与其他弟子一起下山给月牙村的村民送水送粮。奇怪的是,这明明是违反门规的事,几人一再为之,琼华派里已有多人知晓真相,许多师叔一辈的弟子都对此颇有微词,甚至有人扬言要告到掌门那里去。然而紫英却是不管不问,见面的时候连提也不提,三人初时还有些害怕,久而久之,已是习以为常,行事越发毫无顾忌起来。

当然,他们也不知道,一向眼里不揉沙子的紫英之所以对他们如此放纵,仍然是因为夙瑶的安排。

这一天,天河三人又闲得无聊,在派中乱转,忽然见到怀朔独自一人向山门走来,看上去行色匆匆,似乎有事在身。天河笑着打招呼:“怀朔,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是要给村民送东西吗?”

怀朔看见天河三人,也笑着道:“那倒不是,今天早上明常、明尘他们已经送过了。我这次下山,乃是因为紫英师叔的吩咐。”

菱纱笑问道:“哦,是吗?紫英他都让你独自下山了?是有什么大事吗?”琼华派对弟子的规矩极严,像怀朔、天河这些辈份最低的弟子,若不是师长吩咐,一般不得下山。而师长们派弟子下山,特别是单独吩咐某个弟子下山,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非有足够道行者难以完成,这次紫英让怀朔独自下山去办事,可说已是对他能力的极大肯定了。

怀朔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大事算不上,紫英师叔前两天在派中观察四方气象,发现东南近百里处,有一股邪辟之气,十分诡异。师叔原本担心那里有妖邪作乱,但细查那里的气息,又与一般妖气颇有不同,因此命我前往查看,若是真有妖怪危害黎民,便顺便除了。”

梦璃有些奇怪,问道:“可是,师叔为什么不亲自去呢?”怀朔道:“师叔本来也想亲自前往,不过他这两天要去寿阳女萝岩一趟,查看那里的妖孽有无死灰复燃,实在抽不开身,再加上我在旁边一力请求,师叔这才同意我代他前往。”说完笑了一笑。他自入派以来,虽然已有六七个年头,像这样正式下山的次数却是不多,且大多数情况都是和数十名其它的弟子一起下山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相反,平时倒经常被耐不住寂寞的璇玑缠着,被她逼着一起私溜下山玩的次数倒有不少。今天乃是第一次单独被紫英师叔派出去完成任务,心里不由得又是高兴,又有些紧张。

菱纱等人听说紫英要去女萝岩,心里有些紧张,但转念一想,时间已过去一月有余,槐米它们应该早就离开了,又放下心来。天河挠了挠头,问道:“对了,怀朔,璇玑不和你一起去吗?”怀朔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苦笑道:“唉,天河,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天她大概只顾着抓夏鸣虫了,哪里还想得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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