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位地委副书记,狄小毛心里一直充满了感激和敬重,所以也就越感到惶恐不安,只好拣一个靠边的沙,浅浅地坐了一个角,似乎随时都准备站起来——这可是当年许多干部在上级面前的标准坐姿。
来县里工作一年多,还顺利吗?
杨旭拖着长腔,淡淡地说,同时手不住地拍打沙扶手。顺利,非常顺利,领导和同志们都很支持我的工作——只是一直想去看望杨书记,却实在不好意思!
看我干什么!只要你好好干,不要给我丢人就行。你给我寄的材料稿件我都收到了,看得出你还是做了不少工作,也有很好的思考,最近胡敬部长和地委交换意见,还专门谈到过你。不过,来县里工作一年多,好像你这小后生也有点世故起来。什么“都支持”,说得有点言不由衷吧?
这……不知杨旭当时的官儿太大了,还是这个问题委实难以回答,姬小毛这……这……了好半天,也选不中一个合适的词,只好沉默着低下了头。
好啦,不要为难你了。杨旭说着,又把宽大的手摆一摆,然后扶着沙站起身,在地上很有气度地踱着方步:有些话你应当直接和我说。当然,你不说我也知道的。有那么一拨人,好像还不是极少数,而是占有相当的比例,对你、对我、对当前我们推行的政策都充满抵触情绪,甚至正在四处活动……对于这一切,你有什么看法?“看小说,就上·小说阅读网(http://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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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有个女的来找过
2oo.这几天有个女的来找过你?
这番话真说到他心上了,狄小毛有点动情地叫了声“杨书记”,一直恍惚不安的心立刻平静下来,胆子也大起来:杨书记,’我始终记着您七十年代就讲过的话,而且现在更坚定地认为,他们都是左倾思想严重的人。他们的观点是主观主义、形而上学的,也是僵化的,改革开放,就必须尊重农民意愿,就必须把农村中蕴藏的巨大能量挥出来,就必须打破所有条条框框!为此,我还专门写了篇文章,登在中央政研室的一份内参上,不知道您见过没有?
见到啦!而且我还专门作了批示,请地委常委们都学习讨论一下呢——不过当前的这一股僵化势力还是挺大的,连我也不行,更不用说你了。你害怕吗?
不害怕,只要我认为是对的,我就一定坚持下去!他说着憋红了脸,似乎要和谁吵架。同时就在内心里直埋怨自己,这种激动完全是不成熟的表现嘛!这样一想,脸也就更红了,坐在那儿直搓手。
杨旭停下来,定睛地看了他好一会,忽然说:好吧,我这次把你叫过来,有一个想法,就是想让你给我起草几篇大文章,把咱们地区农村改革的经验好好地总结一下。注意,一定要有事实有观点,生动活泼,大胆泼辣,不要有思想框框。怎么样,愿意不愿意给我做这个事?
愿意,当然愿意!狄小毛干脆地说,急得也站了起来。他有种感觉,似乎杨书记对他太客气了,这一点让他很是不安。
好,好,那就一言为定,三天交稿。杨旭说着,握住了他的手。他很明白这一握就表明你该退下了。本来,他还有很多的话想跟杨旭说。但是,以杨旭当时的地位,有些话也许绝不应再提起,毕竟他们之间隔了太厚太高的一堵墙……他立刻乖觉地向杨书记点点头,向门边走去。等到了门口,杨旭突然不经意地又说:
张谦之病了你去看过他吗?
看过,我看张书记病得挺厉害。
唔,好、好,下午我也要去看看。我再问个问题,你和美丽是不是在闹矛盾?
矛盾?没有没有。您和她熟悉?
当然。美丽是个好姑娘,又是老席的掌上明珠,你应该珍惜这份感情。听说,这几天有个女的来找过你?
这……狄小毛不禁有点生气,刚要说什么,杨旭摆摆手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加重语气说:
不用解释!我只提醒你,要想从政,别人能做的事,我们却往往不能做,所谓有所得就要有所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希望你回去把这问题好好想想!
等狄小毛轻轻阖上门,迈着小碎步走到院里,才摸一下额上的汗,感到头轻了许多。这时,一辆老上海车吱地驶了进来,张谦之和县委办主任吴琪先后下了车,张谦之身上穿的还是医院的病号服呢。狄小毛正要和这二位领导打招呼,张谦之却只异样地看了他一眼,点一下头就趋步向小客房走去。吴琪小跑似地紧跟在后面,两条短而粗的小腿忽忽忽地直扑楞。
这个吴琪是县委的老秀才,四十多岁的人了,还鞍前马后地为人作嫁农,也真够难得的。望着吴琪的背影,狄小毛心里叹口气,慢慢地往回走。在招待所门口,又碰到了杨旭那个胖墩墩的小秘书刘青。听老丈人讲,刘青原来在地委机要处送文件,长得个子又小又胖,人人见了都叫他小胖墩。后来杨旭上任当副书记,刘青便托人找上门来,张口就叫他二舅,闹了杨旭个大瞪一眼。
在外多年,家里的亲戚走动很少,有些关系实在弄不清,杨旭便只好接纳了这个所谓外甥。刘青是老实人,义没别的办法,瞅好天天往杨家跑,把杨家的地拖了一遍又一遍。问他想做什么,刘青只说想换个工作,不受人欺负就行。杨旭看他这样忠诚老实,干脆就让他当秘书了……老丈人常拿这个故事教育狄厚生,其意自然是希望他也能抓住机遇,出人头地。看着刘青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狄小毛忙问;刘秘书,等谁呢?刘青定睛看了看他,似乎没想起是谁,就说:等一个领导。
狄小毛便逗他:是不是张谦之副县长?
对呀,你认识他?
他呀——早进去了。
是吗,我怎么没见到他?
刘青一听,立刻大惊失色,连问他是不是真的,等狄小毛又说几遍,才懊恼地拍着自己的脑袋,转身向房间跑去。看着他那胖墩墩的身影一路小跑着消失了,狄小毛无声地笑起来。
此后的三天,真是紧张拼搏的三天。三天中白天狄小毛依然照常上班工作,因为看杨旭的意思,此事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一到夜深人静之时,他就开始挑灯夜战了。年轻是最可宝贵的财富。仅仅三个晚上,他居然一鼓作气写成三篇系列文章,正像常说的那个套话,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从多个角度论证了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现实意义与历史意义。当他兴冲冲地拿着稿子去见杨旭时,杨旭大致浏览一下,只点点头唔了一声。这平淡的表情多少让他有点失望。可是没过多久,这三篇文章竟6续在一些重要报刊登了出来,其中一篇居然还上了权威的杂志。
此后的许多年中狄小毛写过的文章越来越多,让别人代笔的文章更是不计其数。还有许多的文化人,主动请缨为他捉刀,或者拿着已经写好的文稿等在门口,诚恐减惶地等待他的肯和签名。
尤其是在当副省长的那个时候,以他的名义编的书出的杂恚足足摆了一书架。不住地对这一柜子“精神财富”整理归类,列出详细目录备查,直到把报上的每篇讲话、文稿都整整齐齐加以剪贴,弄成两个精装的大本子,这是秘书胡玉山的重要工作之一。
亏得胡玉山那么有耐心,比一个小姑娘还细心哩。他一次开玩笑地说:这些文稿根本无用,应该通通烧掉。小胡竟难受得似乎要哭:怎么舍得?狄省长,您不心疼,我还心疼呢!他当时便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这后生真是对自己一片真诚啊!
可是,事后的展,谁能想得到……有时坐在家乡背山面沟的小*平房里,这些往事的碎片就会乱纷纷飞来,像金属片那样刮得他神经直疼。
他想起了邹忌讽齐威王的话:吾妻之美我也,私我也;吾妾之美我也,畏我也;吾客之美我也,欲有求于我也……
他先后出过十几本论文集和调查报告集,许多人都劝他把最初写的这三篇文章收进去,他却没有这样做。但是,对他自己而言,只有三天中写的这几篇文章,才真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啊。
领导的权威,就在于他有最强大的影响力,他的喜怒哀乐一举一动,都可能给许多人的命运带来无法逆转的巨大改变……而领导之可畏,也就在这里。
在政治上,杨旭的确是敏锐而老辣的,那年夏天,等几篇重磅炸弹式的文章先后在报刊上出来之后,立即在全国引起了很大反响,就像一个堆满干柴的院落,突然溅进了一个火星,顷刻之间就燃起了无法扑灭的熊熊烈焰,杨旭也成了全省乃至全国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最后,连中央也对这个省的问题引起了重视,全省上下,一场酝酿已久的斗争开始了。
突击提拔的县委书记已被调回地区,县里的工作由席虎山主持。席虎山“主政”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撤销县农~,办。听到这个消息,狄小毛怔住了,连问老丈人这是上级的指示还是他的意见。席虎山笑而不答,只说有些事你别管,我有我的道理。
狄小毛说,农办撤了,我干什么?席虎山更不回答,只说会上定吧。看着老丈人这样神神秘秘,一改往日大大咧咧的样子,狄小毛真觉得奇怪。对于自己这个老泰山,狄小毛真不知该尊敬还是该蔑视。有时觉得他很粗俗,没有文化,头脑简单,一点也不像个多少年的领导干部。有时又觉得在那个粗犷的外表下面隐藏着许多看不见的东西,说话办事其实都很有心计,让人不能不从心里佩服……回到家里,只好又和老婆瞎议论一番,也始终弄不明白。
自从在招待所大闹一场之后,席美丽反而比过去温驯了许多,每天早早下班,一声不响地做饭,把小屋收拾得十分干净利落。筱云的面容已变得模糊不清,隐退到看不见的云雾里,日子还得一天一天地过,无情而又无奈。狄小毛忍不住说:
如果我被免职,你怎么办?
席美丽说:那有什么,我们就过普通日子呗。
狄小毛便不再支声了。
等正式决定下来,狄小毛和席美丽都有点吃惊。狄小毛被住命为县委农工部长,并报请地委批复为县委常委。消息传出,全县上下议论纷纷,都说席虎山任人唯亲,开了这个头,他这“主持”也就当不长了。“看小说,就上·小说阅读网(http://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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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一般配牛粪
2o1.鲜花一般配牛粪
就在这天晚上,老丈人和他作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席虎山说:人生在世,必须大事清楚,小事糊涂。**说过,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现在的形势是一日千里,从中央到地方,都在进行大调整。因为要改革,依靠那些老脑筋、老干部不行了,必须大换血。就咱们省来说,也是很清楚的,原来的省委姚书记已被调回中央,大概也就从此划句号了。最近,地委的高爱明书记也调回省里当了顾问委员。地委、行署十几位老领导,一下子退下来**个。特别是杨旭当了书记后各县市马上要大换班了。杨旭这个人我知道,敢作敢为,是个铁腕人物,下一步在提拔使用年轻干部上必定还有大行动。所以趁着这个时候,我先把你这个副处级解决了,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呀……
狄小毛说:好倒是好,可是有一点,你现在刚主持工作,第一个就解决我的问题,影响实在太大,现在县里的干部们就议论不少……
那有什么!议论总是难免的,过一段就好了。而且,如果论实绩,你也该上的。为此,我也请示了地委,请示了杨旭。再说呢,我这个主持反正也主持不了多长时间,我已经五十六了,下一步也是裁的对象。等常委批下来,我先送你去省委党校培训几个月,也避一避风头……反正,我算想通了,退就退吧,先把你们扶上马,但我只能送这一程,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老丈人越说越低沉,越说越没劲,最后竞凶凶地抽起烟来,不再说一个字了。
看着他那苍老而不服的样子,狄小毛什么也说不出来。
等到他临走的时候,老丈人才又说:不过你可要记着,美丽是我唯一的女儿,如果你将来对她不好,哪怕只一点点,我也不饶你的!
这……
不要哼哼叽叽,我要你肯定回答!老丈人忽然加重了语气。
好吧,我答应。狄小毛有气无力地说,同时感到自己真的被掏奎了,失去了最后残存的一点自我。
岳丈的分析果然不错。就在狄小毛在省委党校学习的那几个月中,一向以敢作敢为、大刀阔斧著称的杨旭,便开始重组各县的班子了。大学生成了机关最吃香的干部。组织部把各级干部的档案搬出来,一个一个地挑选不多的几个大学生。地委常委会议室常常灯火通明,彻夜研究任命干部,听人们讲,杨旭曾经创造了一夜任命一百二十多名处级干部的奇迹。不用找关系,不用送礼,只要你年轻,又是大学毕业,只要组织部拉出档案,保不齐哪天就接到通知,你已经被任命为某某局的局长副局长了。
终于有一天,县委办公室主任吴琪突然通知狄小毛,请他立即到地委组织部报到。
还有谁?
狄小毛忍不住问。
张县长。
张县长自然是指张谦之。那时华光县班子里的人,不是年龄太大,就是与“文革”有牵连,只有张谦之是个例外。自从传出杨旭在农村改革上急躁冒进受了省委批评,张谦之就住进了县医院,并开始张罗自己的婚事了。
一位副县长住医院,医院院长自然不敢怠慢,不仅自己天天陪在病房,还派出全院最好的各科医生,组成一个专家组,天天为张谦之会诊。几个值班护士也作了精心选择,一色都是技术精湛又年轻漂亮,意在给领导创造一个舒适的治疗环境。
谁知时间一长,几个护土之间竟闹起了意见,甚至反目成仇了。有谁进病房时间长了,其他的人就会议论纷纷,甚至会找个借口去敲门。然而过了一些日子,一个消息却使大家都愣住了,张谦之和县招待所最漂亮的服务员然然结婚了!
自从与席美丽结了婚,狄小毛就很少回村里,也再没见过然然的面。结婚那天回到村里,看着这位县委副书记家出来的儿媳妇,老父母惶惶不安,又瞧着不顺眼,进进出出手脚都乱了,似乎不知该做什么。席美丽也很别扭,对村里的一套习俗又看不惯,对乡村生活实在没一点兴趣。紧接着老父亲又得了瘫痪病,整日躺在炕上起不来,弄得满屋臭烘烘的,席美丽就更是很少回来了。
过年过节,狄小毛只好独自一个人在杏树湾与县城之间奔波。但他总是小心翼翼进出,尽量不和然然见面。只是听人说,米良田在村里弄起一个油罐厂,雇了十几个人,一天到晚忙着为各地加工储油罐,已经了大财,并娶了一个比然然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媳妇……
而然然却一直不结婚,整天病病歪歪的,有好长一段时间连班也不上了。真想不到,她竞和张谦之结婚了!听人们讲,有次开大会,然然负责会议室倒水。她一进门,平时吵吵不休的会场一下子就静了场,害得主持会议的张谦之连连干咳几声,也把讲话停了好几分钟。大概就是在那一刻,这个然然才进了张谦之的视线……
虽说对于这桩婚事,然然本人非常愿意,但据说米良田一开始并不同意,主要是嫌张谦之人长得丑,又是一个二婚,一听村里人说他攀高结贵,把鲜花往牛粪上插,就气得直跳高扬言不认他这个闺女了。后来还是卢卫东从中撮合,张谦之答应马上给然然的两个哥哥都找一份好工作,米良田才默许了,并兴高采烈地出席了女儿的婚礼。
做了新郎的张谦之,开始容光焕地出现在县委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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