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探一下消息。此刻已有两个兄弟飞马赴京赶报喜讯,福大
帅一知他竟有两位公子,这番高兴自是不用说的了。”
这么一说,胡斐心头许多疑团,一时尽解。只觉此事怨
不得马春花,也怨不得福康安,商宝震杀徐铮固然不该,可
是他已一命相偿,自也已无话可说,只是想到徐铮一生忠厚
老实,明知二子非己亲生,始终隐忍不言,到最后却又落得
如此下场,深为恻然,长长叹了口气,说道:“秦大哥,此事
已分剖明白,算是小弟多管闲事。”轻轻一纵,落在地下。
秦耐之见他落树之时,自己丝毫不觉树干摇动,竟是全
没在树上借力,若不细想,那也罢了,略一寻思,只觉得这
门轻功实是深邃难测,自己再练十年,也是决计不能达此境
界,不知他小小年纪,何以竟能到此地步?他又是惊异,又
感沮丧,待得跃落地下,见胡斐早已回进石屋去了。
程灵素在窗前久待胡斐不归,早已心焦万分,好容易盼
得他归来,见他神色黯然,似乎十分难过,当下也不相询,只
是和他说些闲话。
过不多时,汪铁鹗提了一大锅饭、一大锅红烧肉送来石
屋,还有三瓶烧酒。胡斐将酒倒在碗里便喝。程灵素取出银
针,要试酒菜中是否有毒。胡斐道:“有马姑娘在此,他们怎
敢下毒?”马春花脸上一红,竟不过来吃饭。胡斐也不相劝,
闷声不响的将三瓶烧酒喝了个点滴不剩,吃了一大碗肉,却
不吃饭,醉醺醺靠在桌上,纳头便睡。
胡斐次晨转醒,见自己背上披了一件长袍,想是程灵素
在晚间所盖。她站在窗口,秀发被晨风一吹,微微飞扬。
胡斐望着她苗条背影,心中混和着感激和怜惜之意,叫
了声:“二妹!”程灵素“嗯”的一声,转过身来。胡斐见她
睡眼惺忪,大有倦色,道:“你一晚没睡吗?啊,我忘了跟你
说,有马姑娘在此,他们不敢对咱们怎样。”程灵素道:“马
姑娘半夜里悄悄出屋,至今未回。她出去时轻手轻脚,怕惊
醒了你,我也便假装睡着。”胡斐微微一惊,转过身来,果见
马春花所坐之处只剩下一张空凳。
两人打开屋门,走了出去,树林中竟是寂然无人,数十
乘人马,在黑夜中退得干干净净。树上缚着两匹坐骑,自是
留给胡程二人的。
再走出数丈,只见林中堆着两个新坟,坟前并无标志,也
不知哪一个是徐铮的,哪一个是商宝震的。胡斐心想:“虽然
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杀丈夫的仇人,但在马姑娘心中,恐怕
两人也无多大差别,都是爱着她而她并不爱的人,都是为了
她而送命的不幸之人。”想到此处,不由得喟然长叹,于是将
秦耐之的说话都转述给程灵素听。
程灵素听了,也是黯然叹息,说道:“原来那瘦老头儿是
八极拳的掌门人秦耐之。他有个外号,叫作八臂哪吒。这种
人在权贵门下作走狗,品格儿很低,咱们今后不用理他。”胡
斐道:“是啊。”
程灵素道:“马姑娘心中喜欢福公子,徐铮便是活着,也
只有徒增苦恼。他小小一个倒霉的镖师,怎能跟人家兵部尚
书、统兵大元帅相争?”胡斐道:“不错,倒还是死了干净。”
于是在两座坟前拜了几拜,说道:“徐大哥、商公子,你们生
前不论和我有恩有怨,死后一笔勾销。马姑娘从此富贵不尽,
你们两位死而有知,也不用再记着她了。”
二人牵了马匹,缓步出林。程灵素道:“大哥,咱们到哪
儿去?”胡斐道:“先找到客店,让你安睡半日,再说别的,可
别累坏了我的妹子!”程灵素听他说“我的妹子”,心中说不
出的喜欢,转头向他甜甜一笑。
在前途镇上客店之中,程灵素大睡半日,醒转时已是午
后未刻。她独自出店,说要去买些物事,回来时手上捧了两
个大纸包,笑道:“大哥,你猜我买了些什么?”胡斐见纸上
印着“老九福衣庄”的店号,道:“咱们又来粘胡子乔装改扮
么?”
程灵素打开纸包,每一包中都是一件崭新的衣衫,一男
一女,男装淡青,女装嫩黄,均甚雅致。晚饭后程灵素叫胡
斐试穿,衣袖长了两寸,腋底也显得太肥,于是取出剪刀针
线,便在灯下给他修剪。
胡斐道:“二妹,我说咱们得上北京瞧瞧。”程灵素抿嘴
一笑,道:“我早知道你要上北京啊,所以买两件好一点儿的
衣衫,否则乡下大姑娘进京,不给人笑话么?”胡斐笑道:
“你真想得周到。咱两个乡下人便要进京去会会天子脚底下的
人物,瞧瞧福大帅的掌门人大会之中,到底有些什么英雄豪
杰。”这两句话说得轻描淡写,语意之中,却自有一股豪气。
程灵素手中做着针线,说道:“你想福大帅开这个天下掌
门人大会,安着什么心眼儿?”胡斐道:“那自是网罗人才之
意了,他要天下英雄,都投到他的魔下。可是真正的大英雄
大豪杰,却未必会去。”程灵素微笑道:“像你这等少年英雄,
便不会去了。”胡斐道:“我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我说的是
苗人凤这一流的成名人物。”他忽地叹了口气,道:“倘若我
爹爹在世,到这掌门人大会中去搅他个天翻地覆,那才叫人
痛快呢。”
程灵素道:“你去跟这福大帅捣捣蛋,不也好吗?我瞧还
有一个人是必定要去的。”胡斐道:“谁啊?”程灵素微笑道:
“这叫作明知故问了。你还是给我爽爽快快地说出来的好。”
胡斐早已明白她的心意,也不再假装,说道:“她也未必
一定去。”顿了一顿,又道:“这位袁姑娘是友是敌,我还弄
不明白呢。”程灵素道:“如果每个敌人都送我一只玉凤儿,我
倒盼望遍天下都是敌人才好……”
忽听得窗外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好,我也送你一只!”声
音甫毕,嗤的一响,一物射穿窗纸,向程灵素飞来。
胡斐拿起桌上程灵素裁衣的竹尺,向那物一敲,击落在
桌,随手一掌拨去,烛光应风而灭。接着听得窗外那人说道:
“挑灯夜谈,美得紧哪!”
胡斐听话声依稀便是袁紫衣的口音,胸口一热,冲口而
出:“是袁姑娘么?”却听步声细碎,顷刻间已然远去。
胡斐打火重点蜡烛,只见程灵素脸色苍白,默不作声。胡
斐道:“咱们出去瞧瞧。”
程灵素道:“你去瞧吧!”胡斐“嗯”了一声,却不出去,
拿起桌上那物看时,却是一粒小小石子,心想:“此人行事神
出鬼没,不知何时蹑上了我们,我竟是毫不知觉。”明知程灵
素要心中不快,但忍不住推开窗子,跃出窗外一看,四下里
自是早无人影。
他回进房来,搭讪着想说什么话。程灵素道:“天色不早,
大哥你回房安睡去吧!”胡斐道:“我倒还不倦。”程灵素道:
“我却倦了,明日一早便得赶路呢。”胡斐道:“是。”自行回
房。
这一晚他翻来覆去,总是睡不安枕,一时想到袁紫衣,一
时想到程灵素,一时却又想到马春花、徐铮和商宝震。直到
四更时分,这才朦朦胧胧的睡去。
第二天还未起床,程灵素敲门进来,手中拿着那件新袍
子,笑嘻嘻的道:“快起来,外面有好东西等着你。”将袍子
放在桌上,翩然出房。
胡斐翻身坐起,披上身子一试,大小长短,无不合式,心
想昨晚我回房安睡之时,她一只袖子也没缝好,看来等我走
后,她又缝了多时,于是穿了新衫,走出房来,向程灵素一
揖,说道:“多谢二妹。”程灵素道:“多谢什么?人家还给你
送了骏马来呢。”
胡斐一惊,道:“什么骏马?”走到院子中一看,只见一
匹遍身光洁如雪的白马系在马桩之上,正是昔年在商家堡见
到赵半山所骑、后来袁紫衣乘坐的那匹白马。
程灵素道:“今儿一早我刚起身,店小二便大呼小叫,说
大门给小偷儿半夜里打开了,不知给偷了什么东西。但前后
一查,非但一物不少,院子里反而多了一匹马。这是缚在马
鞍子上的。”说着递过一个小小绢包,上面写着:“胡相公程
姑娘同拆。”字迹甚是娟秀。
胡斐打开绢包,不由得呆了,原来包里又是一只玉凤,竟
和先前留赠自己的一模一样,心中立想:“难道我那只竟是失
落了,还是给她盗了去?”伸手到怀中一摸,触手生温,那玉
凤好端端的便在怀中,取出来一看,两只玉凤果然雕琢得全
然相同,只是一只凤头向左,一只向右。
绢包中另有一张小小白纸,纸上写道:“马归原主,凤赠
侠女。”胡斐又是一呆:“这马又不是我的,怎说得上‘马归
原主’?难道要我转还给赵三哥么?”于是将简帖和玉凤递给
程灵素道:“袁姑娘也送了一只玉凤给你。”
程灵素一看简帖上的八字,说道:“我又是什么侠女了?
不是给我的。”胡斐道:“包上不是明明写着‘程姑娘’?她昨
晚又说:‘好,我也送你一只!’”程灵素淡然道:“既是如此,
我便收下。这位袁姑娘如此厚爱,我可无以为报了。”
两人一路北行,途中再没遇上何等异事,袁紫衣也没再
现身,但在胡斐和程灵素心中,何时何刻均有个袁紫衣在。窗
下闲谈,窗外便似有袁紫衣在窃听;山道驰骑,山背后便似
有袁紫衣躲着。两人都绝口不提她的名字,但口里越是回避,
心中越是不自禁的要想到她。
两人均想:“到了北京,总要遇见她了。”有时,盼望快
些和她相见;有时,却又盼望跟她越迟相见越好。
到北京的路程本来很远,两人又是迟迟而行,长途跋涉,
风霜交侵,程灵素显得更加憔悴了。
但是,北京终于到了,胡斐和程灵素并骑进了都门。
进城门时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眼,隐隐约约间似乎看到
一滴泪珠落在地上的尘土之中,只是她将头偏着,没能见到
她的容色。
胡斐心头一震:“这次到北京来,可来对了吗?”
其时正当乾隆中叶,四海升平。京都积储殷富,天下精
华,尽汇于斯。
胡斐和程灵素自正阳门入城,在南城一家客店之中要了
两间客房,午间用过面点,相偕到街道各处闲逛,但见熙熙
攘攘,瞧不尽的满眼繁华。两人不认得道路,只在街上随意
乱走。
逛了个把时辰,胡斐买了几串冰糖葫芦,与程灵素各自
拿在手中,边走边吃。忽听得路边小锣当当声响,有人大声
吆喝,却是空地上有一伙人在演武卖艺。胡斐喜道:“二妹,
瞧瞧去。”
两人挤入人丛,只见一名粗壮汉子手持一柄单刀,抱拳
说道:“兄弟使一路四门刀法,要请各位大爷指教。有一首
‘刀诀’言道:‘御侮摧锋决胜强,浅开深入敌人伤。胆欲大
兮心欲细,筋须舒兮臂须长。彼高我矮堪常用,敌偶低时我
即扬。敌锋未见休先进,虚刺伪扎引诱诓。引彼不来须卖破,
眼明手快始为良。浅深老嫩皆磕打,进退飞腾即躲藏。功夫
久练方云熟,熟能生巧大名扬。’”
胡斐听了,心想:“这几句刀诀倒是不错,想来功夫也必
是强的。”只见那个汉子摆个门户,单刀一起,展抹钩剁,劈
打磕扎,使了起来,自“大鹏展翅”、“金鸡独立”,以至“独
劈华山”、“分花拂柳”,一招一式,使得倒是有条不紊,但脚
步虚浮,刀势斜晃,功夫实是不足一哂。
胡斐暗暗好笑,心道:“早便听人说,京师之人大言浮夸
的居多,这汉子吹得嘴响,使出来可全不是那会子事。”正要
和程灵素离去。人群中突然一人哈哈大笑,喝道:“兀那汉子,
你使的是什么狗屁刀法?”
使刀的汉子大怒,收刀回视,说道:“我这路是正宗四门
刀,难道不对了么?倒要请教。”
人群中走出一条大汉,笑道:“好,我来教你。”这人身
穿武官服色,躯高声雄,甚是威武。他走上前去,接过那卖
武汉子手中单刀,一瞥眼突然见到胡斐,呆了一呆,喜道:
“胡大哥,你也到了北京?哈哈,你是当今使刀的好手,就请
你来露一露,让这小子开开眼界,教他知道什么才是刀法。”
当他从人圈中出来之时,胡斐和程灵素早已认出,此人正是
鹰爪雁行门的汪铁鹗。他在围困马春花时假扮盗伙,原来却
是现任有功名的武官。
胡斐知他心直口快,倒非奸滑之辈,微微一笑,道:“小
弟的玩意儿算得什么?汪大哥,还是你显一手。”
汪铁鹗知道自己的武功和胡斐可差得太远,有他在这里,
那里还有自己卖弄的份儿?将单刀往地下一掷,笑道:“来来
来,胡大哥,这位姑娘是姓……姓……姓程,对了,程姑娘,
咱们同去痛饮三杯。两位到京师来,在下这个东道是非做不
可的了。”说着拉了胡斐的手,便闯出人丛。
那卖武的汉子怎敢和做官的顶撞?讪讪的拾起单刀,待
三人走远,又吹了起来。
汪铁鹗一面走,一面大声说道:“胡大哥,咱们这叫做不
打不成相识,你老哥的武艺,在下实在是佩服得紧。赶明儿
我给你去跟福大帅说说,他老人家一见了你这等人才,必定
欢喜重用,那时候啊,兄弟还得仰仗你照顾呢……”说到这
里,忽然放低声音,道:“那位马姑娘啊,我们接了她母子三
人进京之后,现下住在福大帅府中,当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
贵。福大帅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儿子,这一下,那马姑娘
说不定便扶正做了大帅夫人,哈哈,哈哈!你老哥早知今日,
跟我们那一场架也不会打的了吧?”他越说越响,在大街上旁
若无人的哈哈大笑。
胡斐听着心中却满不是味儿,暗想马春花在婚前和福康
安早有私情,那两个孩子也确是福康安的亲骨肉,眼下她丈
夫已故,再去和福康安相聚,也没什么不对,但一想到徐铮
在树林中惨死的情状,总是不免黯然。
说话之间,三人来到一座大酒楼前。酒楼上悬着一块金
字招牌,写着“聚英楼”三个大字。
酒保一见汪铁鹗,忙含笑上来招呼,说道:“汪大人,今
儿来得早,先在雅座喝几杯吧?”汪铁鹗道:“好!今儿我请
两位体面朋友,酒菜可得特别丰盛。”酒保笑道:“那还用吩
咐?”引着三人在雅座中安了个座儿,斟酒送菜,十分殷勤,
显然汪铁鹗是这里常客。
胡斐瞧酒楼中的客人,十之六七都是穿武官服色,便不
是军官打扮,也大都是雄赳赳的武林豪客模样,看来这酒楼
是以做武人生意为大宗的了。
京师烹调,果然大胜别处,此时正当炎暑,酒保送上来
的酒菜精美可口,却不肥腻。胡斐连声称好。江铁鹗要挣面
子,竟是叫了满桌的菜肴。
两人对饮了十几杯,忽听得隔房拥进一批人来,过不多
时,便呼卢喝雉,大赌起来。一人大声喝道:“九点天杠!通
吃!”胡斐听那口音甚熟,微微一怔,汪铁鹗笑道:“是熟朋
友!”大声道:“秦大哥,你猜是谁来了?”胡斐立时想起,那
人正是八极拳的掌门人秦耐之,只听他隔着板壁叫道:“谁知
你带的是什么猪朋狗友?一块儿滚过来赌几手吧?”汪铁鹗笑
道:“你骂我不打紧,得罪了好朋友,可叫你吃不住兜着走呢!”
站起身来,拉着胡斐的手说道:“胡大哥,咱们过去瞧瞧。”
两人走到隔房,一掀门帘,只听秦耐之吆喝道:“三点,
梅花一对,吃天,赔上门!”他一抬头,猛然见到胡斐,呆了
一呆,喜道:“啊,是你,想不到,想不到!”将牌一推,站
起身来,伸手在自己额角上打了几个爆栗,笑道:“该死,该
死!我胡说八道,怎知是胡大哥驾到,来来来,你来推庄。”
胡斐眼光一扫,只见房中聚着十来个武官,围了一桌在
赌牌九,秦耐之正在做庄。这十来个人,倒有一大半是扮过
拦劫飞马镖局的大盗而和自己交过手的,使雷震挡姓褚的,使
闪电锥姓上官的,使剑姓聂的,都在其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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