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敌却是胡斐。
他那知擒拿和轻功这两门,也正是袁紫衣的专长绝技,他
若是见过她和易吉在高桅顶上斗鞭时那一路惊世骇俗的轻
功,也不会跃上这凉亭之顶了。
胡斐见了他这一纵一跃,虽然轻捷,却决不能和袁紫衣
的身手相比,登时便宽了心,转过头来,两人相视一笑。
袁紫衣故意并不炫示,老老实实的跃上亭顶,说道:“看
招!”双手十指拿成鹰爪之式,斜身扑击。
拳术的爪法,大路分为龙爪、虎爪、鹰爪三种。龙爪是
四指并拢,拇指伸展,腕节屈向手心;虎爪是五指各自分开,
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弯曲;鹰爪是四指并拢,拇指张开,五
指的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弯曲。三种爪法各有所长,以龙
爪功最为深奥难练。
周铁鹪见她所使果然是本门家数,心想:“你若用古怪武
功,我尚有所忌,你真的使鹰爪雁行功,那可是自寻死路了。”
当下双手也成鹰爪,反手钩打。
众人仰首而观,只见两人轻身纵跃,接近时擒拿拆打数
招,立即退开。这一晚四场激斗,以这一场最为好看,但也
以这一场最为凶险。月光之下,亭檐亭角,两人真如一双大
鸟一般,翻飞搏击。
蓦地里两人欺近身处,喀喀数响,袁紫衣一声呼叱,周
铁鹪长声大叫,跌下亭来。
周铁鹪如何跌下,只因两人手脚太快,旁观众人之中,只
有胡斐和曾铁鸥看清楚了。周铁鹪激斗中使出绝招“四雁南
飞”,以连环腿连踢对手四脚,踢到第二腿时被袁紫衣以“分
筋错骨手”抢过去卸脱了左腿关节。他这一招双腿此起彼落,
中途无法收势,左腿虽已受伤,右腿仍然踢出,袁紫衣对准
他膝盖踹了一脚,右腿受伤更重。旁人却只见他摔下时肩背
着地,落下后竟不再站起。这凉亭并不甚高,以周铁鹪的轻
身功夫,纵然失手,跃下后决不致便不能起身,难道竟是已
受致命重伤?
汪铁鹗素来敬爱大师兄,大叫:“师哥!”奔近前去,语
声中已带着哭音。他俯身扶起周铁鹪,让他站稳。但周铁鹪
两腿脱臼,哪里还能站立?汪铁鹗扶起他后双手放开。周铁
鹪呻吟一声,又要摔倒。曾铁鸥低声骂道:“蠢材!”抢前扶
起。他武功在鹰爪雁行门中也算是顶尖儿的好手,只是不会
推拿接骨之术,抱起周铁鹪,便要奔出。
周铁鹪喝道:“取了鹰雁牌。”曾铁鸥登时省悟,抢进凉
亭,伸手往圆桌上去取金牌,突然头顶风声飒然,掌力已然
及首。曾铁鸥右手抱着师兄,左手不及取牌,只得反掌上迎,
哪知这一架却架了个空。眼前黑影一晃,一人从凉亭顶上翻
身而下,已将桌上金牌抓在手中,喝道:“打输了想赖么?”正
是袁紫衣。
曾铁鸥又惊又怒,抱着周铁鹪,僵在亭中,不知该当和
袁紫衣拚命,还是先请人去治大师兄再说?
胡斐上前一步,说道:“周兄双腿脱了臼,若不立刻推上,
只怕伤了筋骨。”也不等周曾两人答话,伸手拉住周铁鹪的左
腿,一推一送,喀的一声,接上了臼,跟着又接上了右腿关
节,再在他腰侧穴道中推拿数下。周铁鹪登时疼痛大减。
胡斐向袁紫衣伸出手掌,笑道:“这铜鹰铁雁牌也没什么
好玩,你还了周大哥吧!”袁紫衣听他说到“也没什么好玩”
六字,嫣然一笑,将金牌放在他掌心。
胡斐双手捧牌,恭恭敬敬的递到周铁鹪面前。周铁鹪伸
手抓起,说道:“两位的好处,姓周的但教有一口气在,终有
报答之时。”说着向袁紫衣和胡斐各望一眼,扶着曾铁鸥转身
便走。向袁紫衣所望的那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怨毒,瞧向胡
斐的那一眼,却显示了感激之情。
袁紫衣毫没在意,小嘴一扁,秀眉微扬,向着使雷震挡
的褚轰说道:“褚大爷,你这半个掌门人,咱们还比不比划?”
到了此时,褚轰再笨也该有三分自知之明,领会得凭着
自己这几手功夫,决不能是她敌手,抱拳说道:“敝派雷电门
由家师执掌,区区何敢自居掌门?姑娘但肯赐教,便请驾临
塞北,家师定是欢迎得紧。”他这几句话不亢不卑,却把担子
都推到了师父肩上。
袁紫衣“嘿嘿”一笑,左手摆了几摆,道:“还有那一位
要赐教?”
殷仲翔等一齐抱拳,说道:“胡大爷,再见了。”转身出
外,各存满腹疑团,不知这武功如此高强的少女到底是甚么
路道。
胡斐亲自送到大门口,回到花园来时,忽听得半空中打
了个霹雳,抬头一看,只见乌云满天,早将明月掩没。
袁紫衣道:“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想不
到胡大哥游侠风尘,一到京师,却面团团做起富家翁来。”
听她一提起此事,不由得胡斐气往上冲,说道:“袁姑娘,
这宅第是那姓凤奸人的产业,我便是在这屋中多待一刻,也
是玷辱了,告辞!”回头向程灵素道:“二妹,咱们走!”
袁紫衣道:“这三更半夜,你们却到哪里去?你不见变了
天,转眼便是一场大雨么?”她刚说了这句话,黄豆般的雨点
便已洒将下来。
胡斐怒道:“便是露宿街头,也胜于在奸贼的屋檐下躲
雨。”说着头也不回的往外便走。程灵素跟着走了出去。
忽听袁紫衣在背后恨恨的道:“凤天南这奸人,原本是死
有余辜。我恨不得亲手割他几刀!”
胡斐站定身子,回头怒道:“你这时却又来说风凉话?”袁
紫衣道:“我心中对这凤天南的怨毒,胜你百倍!”顿了一顿,
咬牙切齿地道:“你只不过恨了他几个月,我却已恨了他一辈
子!”说到最后这几个字时,语音竟是有些哽咽。
胡斐听她说得悲切,丝毫不似作伪,不禁大奇,问道:
“既是如此,我几回要杀他,何以你又三番四次的相救?”袁
紫衣道:“是三次!决不能有第四次。”胡斐道:“不错,是三
次,那又怎地?”
两人说话之际,大雨已是倾盆而下,将三人身上衣服都
淋得湿了。
袁紫衣道:“你难道要我在大雨中细细解释?你便是不怕
雨,你妹子娇怯怯的身子,难道也不怕么?”胡斐道:“好,二
妹,咱们进去说话。”
当下三人走到书房之中,书童点了蜡烛,送上香茗细点,
退了出去。这书房陈设甚是精雅。东壁两列书架,放满了图
书。西边一排长窗,茜纱窗间绿竹掩映,隐隐送来桂花香气。
南边墙上挂着一幅董其昌的仕女图;一幅对联,是祝枝山的
行书,写着白乐天的两句诗:“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
枝来。”
胡斐心中琢磨着袁紫衣那几句奇怪的言语,哪里去留心
什么书画?何况他读书甚少,就算看了也是不懂。程灵素却
在心中默默念了两遍,瞧了一眼桌上的红烛,又望了一眼袁
紫衣身上的紫罗衫,暗想:“对联上这两句话,倒似为此情此
景而设。可是我混在这中间,却又算什么?”
三人默默无言,各怀心事,但听得窗外雨点打在残荷竹
叶之上,淅沥有声,烛泪缓缓垂下。程灵素拿起烛台旁的小
银筷,挟下烛心,室中一片寂静。
胡斐自幼飘泊江湖,如此伴着两个红妆娇女,静坐书斋,
却是生平第一次。
过了良久,袁紫衣望着窗外雨点,缓缓说道:
“十九年前,也是这么一个下雨天的晚上,在广东省佛山
镇,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跑。她不知道
到什么地方去好,因为她已给人逼得走投无路。她的亲人,都
给人害死了,她自己又受了难当的羞辱。如果不是为了怀中
这个小女儿,她早就跳在河里自尽了。
“这少妇姓袁,名叫银姑。这名字很乡下气,因为她本来
是个乡下姑娘。她长得很美,虽然有点黑,然而眉清目秀,又
俏又丽,佛山镇上的青年子弟给她取了个外号,叫作‘黑牡
丹’。她家里是打渔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鱼从乡下送到
佛山的鱼行里来。有一天,佛山镇的凤大财主凤天南摆酒请
客,银姑挑了一担鱼送到凤府里去。这真叫作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这个鲜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给凤天南瞧见了。
“姓凤的妻妾满堂,但心犹未足,强逼着玷污了她。银姑
心慌意乱,鱼钱也没收,便逃回了家里。谁知便是这么一回
孽缘,她就此怀了孕,她父亲问明情由,赶到凤府去理论。凤
老爷反而大发脾气,叫人打了他一顿,说他胡言乱语,撒赖
讹诈。银姑的爹憋了一肚气回得家来,就此一病不起,拖了
几个月,终于死了。银姑的伯伯叔叔说她害死了亲生父亲,不
许她戴孝,不许她向棺材磕头,还说要将她装在猪笼里,浸
在河里淹死。
“银姑连夜逃到了佛山镇上,挨了几个月,生下了一个小
女孩。母女俩过不了日子,只好在镇上乞讨。镇上的人可怜
她,有的就施舍些银米周济,背后自不免说凤老爷的闲话,说
他作孽害人。只是他势力大,谁也不敢当着他面提起此事。
“镇上鱼行中有一个伙计向来和银姑很说得来,心中一直
在偷偷的喜欢她,于是他托人去跟银姑说要娶她为妻,还愿
意认她女儿当作自己女儿。银姑自然很高兴,两人便拜堂成
亲。那知有人讨好凤老爷,去禀告了他。
“凤老爷大怒,说道:‘甚么鱼行的伙计那么大胆,连我
要过的女人他也敢要?’当下派了十多个徒弟到那鱼行伙计家
里,将正在喝喜酒的客人赶个精光,把台椅床灶捣得稀烂,还
把那鱼行伙计赶出佛山镇,说从此不许他回来。”
砰的一响,胡斐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只震得烛火乱晃,
喝道:“这奸贼恁地作恶多端!”
袁紫衣一眼也没望他,泪光莹莹,向着窗外,沉浸在自
己所说的故事之中,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银姑换下了新娘衣服,抱了女儿,当即追出佛山镇去。
那晚天下大雨,把母女俩全身都打湿了。她在雨中又跌又奔
的走出十来里地,忽见大路上有一个人俯伏在地。她只道是
个醉汉,好心要扶他起来,那知低头一看,这人满脸血污,早
已死了,竟便是那个跟她拜了堂的鱼行伙计。原来凤老爷命
人候在镇外,下手害死了他。
“银姑伤心苦楚,真的不想再活了。她用手挖了个坑,埋
了丈夫,当时便想往河里跳去,但怀中的女娃子却一声声哭
得可怜。带着她一起跳吧,怎忍心害死亲生女儿?撇下她吧,
这样一个婴儿留在大雨之中,也是死路一条。她思前想后,咬
了咬牙,终于抱了女儿向前走去,说什么也得把女儿养大。”
程灵素听到这里,泪水一滴滴的流了下来,听袁紫衣住
口不说了,问道:“袁姊姊,后来怎样了?”
袁紫衣取手帕抹了抹眼角,微微一笑,道:“你叫我姊姊,
该当把解药给我服了吧?”程灵素苍白的脸一红,低声道:
“原来你早知道了。”斟过一杯清茶,随手从指甲中弹了一些
淡黄色的粉末在茶里。
袁紫衣道:“妹子的心地倒好,早便在指甲中预备了解药,
想神不知鬼不觉的便给我服下。”说着端过茶来,一饮而尽。
程灵素道:“你中的也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只是要大病一场,
委顿几个月,使得胡大哥去杀那凤天南时,你不能再出手相
救。”袁紫衣淡淡一笑,道:“我早知中了你的毒手,只是你
如何下的毒,我始终想不起来。进这屋子之后,我可没喝过
一口茶,吃过半片点心。”
胡斐心头暗惊:“原来袁姑娘虽然极意提防,终究还是着
了二妹的道儿。”
程灵素道:“你和胡大哥在墙外相斗,我掷刀给大哥。那
口刀的刀刃上有一层薄薄毒粉,你的软鞭上便沾着了,你手
上也沾着了。待会得把单刀软鞭都在清水中冲洗干净。”袁紫
衣和胡斐对望一眼,均想:“如此下毒,真是教人防不胜防。”
程灵素站起身来,敛衽行礼,说道:“袁姊姊,妹子跟你
赔不是啦。我实不知中间有这许多原委曲折。”袁紫衣起身还
礼,道:“不用客气,多蒙你手下留情,下的不是致命毒药。”
两人相对一笑,各自就坐。
胡斐道:“如此说来,那凤天南便是你……你的……”
袁紫衣道:“不错,那银姑是我妈妈,凤天南便是我的亲
生之父。他虽害得我娘儿俩如此惨法,但我师父言道:‘人无
父母,何有此身?’我拜别师父、东来中原之时,师父吩咐我
说:‘你父亲作恶多端,此生必遭横祸。你可救他三次性命,
以了父女之情。自此你是你,他是他,不再相干。’胡大哥,
在佛山镇北帝庙中我救了他一次,那晚湘妃庙中救了他一次,
今晚又救了他一次。下回若再撞在我手里,我先要杀了他,给
我死了的苦命妈妈报仇雪恨。”说着神色凛然,眼光中满是恨
意。
程灵素道:“令堂过世了么?”袁紫衣道:“我妈妈逃出佛
山镇后,一路乞食向北。她只想离开佛山越远越好,永不要
再见凤老爷的面,永不再听到他的名字。在道上流落了几个
月,后来到了江西省南昌府,投入了一家姓汤的府中去做女
佣……”胡斐“哦”了一声,道:“江西南昌府汤家,不知和
那甘霖惠七省汤大侠有干系没有?”
袁紫衣听到“甘霖惠七省汤大侠”八字,嘴边肌肉微微
一动,道:“我妈便是死在汤……汤大侠府上的。我妈死后第
三天,我师父便接了我去,带我到回疆,隔了一十八年,这
才回来中原。”
胡斐道:“不知尊师的上下怎生称呼?袁姑娘各家各派的
武功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尊师必是一位旷世难逢的奇人。那
苗大侠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也不见得有这等本事!”
袁紫衣道:“家师的名讳因未得她老人家允可,暂且不能
告知,还请原谅。再说,我自己的名字也不是真的,不久胡
大哥和程家妹子自会知道。至于那位苗大侠,我们在回疆也
曾听到过他的名头。当时红花会的无尘道长很不服气,定要
到中原来跟他较量较量,但赵半山赵三叔……”她说到“赵
三叔”三字时,向胡斐抿嘴一笑,意思说:“又给你讨了便宜
去啦!”续道:“赵半山知道其中原委,说苗大侠所以用这外
号,并非狂妄自大,却是另有苦衷,听说他是为报父仇,故
意激使辽东的一位高手前来找他。后来江湖上纷纷传言,他
父仇已报,曾数次当众宣称,决不敢用这个名号,说道:‘什
么打遍天下无敌手,这外号儿狗屁不通。大侠胡一刀的武功,
就比我高强得多了!’”
胡斐心头一凛,问道:“苗人凤当真说过这句话?”
袁紫衣道:“我自然没亲耳听到,那是赵……赵半山说的。
无尘道长听了这话,雄心大起,却又要来跟那位胡一刀比划
比划。后来打听不到这位胡大侠身在何方,也只得罢了。那
一年赵半山来到中原,遇见了你,回去回疆后,好生称赞你
英雄了得。只是那时我年纪还小,他们说什么我也不懂。这
次小妹东来,文四婶便要我骑了她的白马来,她说倘若遇到
‘那位姓胡的少年豪杰,便把我这匹坐骑赠了与他。’”
胡斐奇道:“这位文四婶是谁?她跟我素不相识,何以赠
我这等重礼?”
袁紫衣道:“说起文四婶来,当年江湖上大大有名。她便
是奔雷手文泰来文四叔的娘子,姓骆名冰,人称‘鸳鸯刀’的
便是。她听赵半山说及你在商家堡大破铁厅之事,又听说你
很喜欢这匹白马,当时便埋怨他道:‘三哥,既有这等人物,
你何不便将这匹马赠了与他?难道你赵三爷结交得少年英雄,
我文四娘子结交不得?’”
胡斐听了,这才明白袁紫衣那日在客店中留下柬帖,说
什么“马归原主”,原来乃是为此,心中对骆冰好生感激,暗
想:“如此宝马,万金难求。这位文四娘子和我相隔万里,只
凭他人片言称许,便即割爱相赠,这番隆情高义,我胡斐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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