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在不住窥探。胡斐认得他的背影,低声道:“这是徐铮!”心
想他师父惨遭焚死,他躲在此处不知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勾当,
说道:“我过去瞧瞧。”悄悄走上前去,在他身后向前一张。徐
铮正瞧得出神,不知身后来了旁人。
只见前面二十余丈一株杨树之下,一男一女,相互偎倚
在一起,神情异常亲密。胡斐凝神一看,原来男的是商家堡
作客的福公子,女的竟是马春花。但见福公子一手搂着她腰,
不住亲她面颊。马春花软洋洋地靠在他怀里,低声不知说些
什么。胡斐年幼,还不大明白男女之事,只是瞧得有趣,心
中暗暗好笑:“马姑娘和这公子只相识一天,便这般要好。”却
听得徐铮口中发出叽叽格格的怪声,原来是在咬牙切齿,又
举起拳头,不住捶打自己胸口,已是愤怒到了极点。
胡斐笑道:“徐大哥,你在这里干什么?”徐铮全神贯注
在马春花身上,对胡斐的话竟是全没听见。突然之间,他大
叫一声:“我和你拚了!”拔出腰间单刀,向福公子冲去。
胡斐虽然聪明伶俐,对这种私情纠葛却是全然不解,隐
隐约约只知道马春花生得美丽,所以前日晚间商宝震对她这
样,而今日福公子和徐铮又是为她打架。
福公子和马春花在大厅上溜了出来,唯恐给人见到,远
远躲到这株大杨树下偎倚蜜语。男欢女爱,不知东方之既白。
商家堡闹得天翻地覆,他二人竟是半点也不知道,突见徐铮
全身烧焦、披头散发地提刀杀来,同时大惊站起。
徐铮双目如欲喷出火来,这一刀砍下去力道极猛。福公
子武艺平庸,眼见钢刀迎头砍到,急忙后退。徐铮这一刀用
力大了,登的一声却砍在大杨树上,急切间拔不出来。马春
花急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徐铮怒喝:“干什么?我要
杀了这小子!”用力一拔,那刀脱却杨树,反弹上来,砰的一
下,刀背撞上他的额头。
马春花吃了一惊,叫道:“小心!可撞痛了么?”徐铮伸
手使劲将她推开,道:“不用你假惺惺做好人。”跟着赶上前
去,举刀又向福公子砍下。马春花见这个平日对自己从来不
敢违拗半点的师哥,此时突然发疯一般,知他妒火中烧,不
可抑制,心中又是羞愧,又是焦急,抢过去拦在他面前,双
手叉腰,说道:“师哥,你要杀人,先杀了我吧。”
徐铮见她一意维护福公子,更是大怒若狂,厉声道:“我
先杀他,再来杀你。”左手在她肩头一推。马春花一个踉跄,
险险跌倒,随手抢起地下一根枯枝,挡架他的单刀,一面转
头向福公子叫道:“你快走,快走啊。”福公子不知她和徐铮
乃是未婚夫妇,大声道:“这人疯了,你可要小心。”一面远
远躲开。
徐铮舞动单刀,数招之间,已将马春花手中枯枝砍断,喝
道:“你再不让开,可莫怪我无情了。”马春花将半截枯枝往
地下一丢,转过了头,将脖子向着他刀口,说道:“师哥,这
一生一世,我终究是不能做你妻子的了。你一刀将我杀了吧。”
徐铮满脸紫胀,怒道:“我……我……”左手用力抓胸,说不
出话来。
胡斐见他单刀上下挥荡,神色狂怒,只怕一个克制不住,
顺手便往马春花身上砍了下去,当即抢上前去,隔在二人之
间,左掌起处,已按在徐铮胸前,微一发劲,将他推得退后
三步,笑道:“徐大哥,天下有谁想动马姑娘一根毫毛,除非
先将我胡斐杀了。”徐铮一愕,怒道:“你……你……连你这
乳臭未干的孩子,她也勾搭上了?”
只听啪的一声,马春花纵上前来打了他一记耳光。徐铮
一来是盛怒之下神智不清,二来胡斐夹在中间,挡住了他的
眼光,这一巴掌竟是没能避开,结结实实地,打得他半边脸
颊也肿了。
胡斐却不懂徐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马春花何
以大怒。在他心中,自己给商老太擒住拷打之时,马春花曾
向商宝震求情,后来又求他释放自己,虽然自己已经先脱捆
缚,但对她这番眷念之恩,却是铭感于心。此时马春花与师
哥起了争执,他自是全力维护。
徐铮见过胡斐与王氏兄弟动手,论到武功,自知与他可
差得太远,但心情激动之下,连性命也不理会了,还顾什么
胜负?一柄单刀直上直下地往他头上、颈中、肩头连连砍去。
胡斐既不迈步,亦不后退,只是站在当地,在他刀缝间侧身
闪避,突然左手伸出,一拳向他鼻梁打去。徐铮举刀横削,斫
他手臂。胡斐这一拳打到一半,手臂拐弯,翻掌抓住他手腕,
顺势一扭,已将单刀夺在手中,跟着转过身去,将刀交给马
春花。他将背脊向着徐铮,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对之丝毫不
加提防。
徐铮知道再斗也是无用,长叹一声,再也忍耐不住,忽
地大放悲声,叫道:“师父,师父,你老人家死得好惨。”回
身掩面便走。
马春花猛吃一惊,问道:“你说什么?”提刀赶去。徐铮
不答,低首疾行。马春花连问:“爹爹怎么了?你说什么死得
好惨?”一路在后面追赶。
福公子站得远远的,没听清楚他师兄妹的对答,只见马
春花追赶徐铮而去,心中急了,叫道:“春妹,春妹,回来,
别理他。”马春花挂念父亲,不理会福公子的叫喊,只是追问
徐铮。福公子见钢刀已到了马春花手中,不再惧怕徐铮,快
步赶上。
追出十余步,忽见一株大树后转出一人,五十余岁年纪,
身形微胖,唇留微髭,正是红花会的三当家千手如来赵半山。
福公子和他一朝相,只吓得面如土色,半晌说不出话来。
赵半山笑道:“福公子,你好啊!”福公子双手一拱,勉
强道:“赵三当家,你好。”再也顾不得马春花如何,转过身
来,飞步便行,一直奔出十余丈,回头向赵半山一望,脚步
更加快了。
霎时之间,福公子向北,徐铮与马春花向南,俱已奔得
影踪不见,只有赵半山脸带微笑,胡斐神色迷茫,相向站在
高坡之上。
胡斐道:“三哥,这福公子认得你啊,他好像很怕你。”赵
半山微笑道:“不错,他曾落在我们手中,很吃了些苦头。”
原来这福公子,正是当今乾隆皇帝驾前第一红人福康安。
他是乾隆的私生儿子,是以皇帝对他恩遇隆厚,群臣莫及。他
曾被红花会群雄擒住,逼得乾隆重修少林寺,不敢与红花会
为难。此时事隔数年,忽然又与赵半山相遇,他只道红花会
群雄从回疆大举东来,只吓得魂飞魄散,哪敢再追查马春花
到了何处?与王剑英等会合后,片刻不敢停留,急急回北京
去了。
胡斐见福康安不会武艺,对他未加留意,没再追问他的
来历。赵半山伸出右手,握住他手,二人携手同行,走了里
许,来到路旁一所茶铺之前。赵半山道:“贤弟,送君千里,
终须一别,你我就此别过。”胡斐虽是恋恋不舍,但他是豁达
豪迈之人,说道:“好,三哥,过几年等我长得几岁,到回疆
来寻你相会。”赵半山点头道:“我在回疆等你便了。”说着从
怀中取出一朵红绒扎成的大红花来,说道:“贤弟,天下江湖
好汉,一见此花,便知是你三哥的信物。你若遇上急需,要
人要钱,凭着此花,向各处朋友尽管要便是。”
胡斐接过了放在怀内,好生羡慕,心想日后学到三哥的
本领未必为难,但要学到他朋友遍天下的交情,却是大大的
不易。赵半山到茶铺倒了两大碗茶,将一碗递给胡斐,说道:
“以茶代酒,你我喝了这碗别酒吧。”二人举起碗来,仰头饮
干。
赵半山搁下茶碗,一手牵住马缰,说道:“贤弟,临别之
际,做哥哥的问你一句话。”胡斐道:“三哥请问便是。”赵半
山道:“除了商家堡之外,贤弟是否还有什么厉害的仇人对
头?”胡斐一凛,心道:“我爹爹不知是谁害的,此人既杀得
我爹爹,自然武功非同小可。若是三哥知我大仇未报,竟查
到我仇人的姓名,他义气为重,前去找他拚斗,一来我杀父
大仇不能叫人代报,二来焉能让三哥冒此凶险?”他年纪虽小,
却是满腹的傲气,仰头道:“不劳三哥挂怀,便是有什么仇敌
对头,小弟也料理得了。”赵半山哈哈大笑,翘起大拇指赞道:
“好!”飞身上马,向西疾驰而去,只听他远远说道:“石上的
小包,哥哥送了给你。”
胡斐回过头来,只见大石上放着一个包裹,本来是赵半
山挂在白马背上的。他伸手一提,只觉沉甸甸的有些压手,急
忙解开,但见金光耀眼,却是二十枚二十两重的金锭,一共
是黄金四百两。胡斐哈哈一笑,心道:“我贫你富,若是赠我
黄金,我也不能拒却。三哥怕我推辞,赠金之后急急驰走,未
免将我胡斐当作小孩子了。”
回头望见马蹄溅起一路尘土,数里不歇,想起今日竟交
上了这样一位肝胆相照的好友,不由得喜不自胜,提了黄金,
高声唱着山歌,大踏步而行。
胡斐找着平阿四后,分了二百两黄金给他,要他回沧州
居住,自己却遨游天下,每日里习拳练刀,打熬气力,参照
赵半山所授的武学要诀,钻研拳经刀谱上的家传武功。
第五章 血印石
数年之间,他身材长高了,力气长大了,见识武功,也
是与日俱进。四海为家,倒也悠然自得,到处行侠仗义,扶
危济困,却也说不尽这许多。只是他出手豪阔,赵半山所赠
的二百两黄金,却已使得荡然无存了。
一日想起,常听人说,广东富庶繁盛,颇有豪侠之士,左
右无事,于是骑了一匹劣马,径往岭南而来。
这一日到了广东的大镇佛山镇。那佛山自来与朱仙、景
德、汉口并称天下四大镇,端的是民丰物阜,市廛繁华。胡
斐到得镇上,已是巳末午初,腹中饥饿,见路南有座三开间
门面的大酒楼,招牌上写着“英雄楼”三个金漆大字,两边
敞着窗户,酒楼里刀杓乱响,酒肉香气阵阵喷出。胡斐心道:
“这酒楼的招牌起得倒怪。”一摸身边,只剩下百十来文钱,心
想今日喝酒是不成的了,吃一大碗面饱饱肚再说。当下将马
拴在酒楼前的木桩上,径行上楼。
酒楼中伙计见他衣衫敝旧,满脸的不喜,伸手拦住,说
道:“客官,楼上是雅座,你不嫌价钱贵么?”胡斐一听,气
往上冲,心道:“你这招牌叫做英雄楼,对待穷朋友却是这般
狗熊气概。我不吃你一个人仰马翻,胡斐便枉称英雄了。”哈
哈一笑,道:“只要酒菜精美,却不怕价钱贵。”那伙计将信
将疑,斜着眼由他上楼。
楼上桌椅洁净。座中客人衣饰豪奢,十九是富商大贾。伙
计瞧了他的模样,料得没甚油水生发,竟是半天不过来招呼。
胡斐暗暗寻思,要生个什么念头,白吃他一顿。忽听得街心
一阵大乱,一个女人声音哈哈大笑,拍手而来。
胡斐正坐在窗边,倚窗向街心望去,见一个妇人头发散
乱,脸上、衣上、手上全是鲜血,手中抓着一柄菜刀,哭一
阵,笑一阵,指手划脚,原来是个疯子。旁观之人远远站着,
脸上或现恐惧,或显怜悯,无人敢走近她身旁。只见她指着
“英雄楼”的招牌拍手大笑,说道:“凤老爷,你长命百岁,富
贵双全啊,我老婆子给你磕头,叫老天爷生眼睛保佑你啊。”
说着跪倒在地,登登登的磕头,撞得额头全是鲜血,却似丝
毫不觉疼痛,一面磕头,一面呼叫:“凤老爷,你日进一斗金,
夜进一斗银,大富大贵,百子千孙啊。”
酒楼中闪出一人,手执长烟袋,似是掌柜模样,指着那
妇人骂道:“锺四嫂,你要卖疯,回自己窝儿去,别在这儿扰
了贵客们吃喝的兴头。”那锺四嫂全没理会,仍是又哭又笑,
向着酒楼磕头。掌柜的一挥手,酒楼中走出两名粗壮汉子,一
个夹手抢过她手中菜刀,另一个用力一推。锺四嫂登时摔了
一个筋斗,滚过街心,挣扎着爬起后痴痴呆呆地站着,半晌
不言不语,突然捶胸大哭,号叫连声:“我那小三宝贝儿啊,
你死得好苦啊。老天爷生眼睛,你可没偷人家的鹅吃啊。”
抢了菜刀的那汉子举起刀来,喝道:“你再在这里胡说八
道,我就给你一刀。”锺四嫂毫不害怕,仍是哭叫。掌柜的见
街坊众人脸上都有不以为然之色,呼噜呼噜的抽了几口烟,喷
出一股白烟,将手一挥,与两名汉子回进了酒楼。
胡斐见两个汉子欺侮一个妇道人家,本感气恼,但想这
妇人是个疯子,原也不可理喻,忽听得坐在身后桌边两名酒
客悄声议论。一个道:“凤老爷这件事,做得也太急躁了些,
活生生逼死一条人命,只怕将来要遭报应。”胡斐听到“活生
生逼死一条人命”这九个字,心中一凛。只听另一人道:“那
也不能说是凤老爷的过错,家里不见了东西,问一声也是十
分平常。谁叫这女人失心疯了,竟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剖开了
肚子。”胡斐听到最后这句话,哪里还忍耐得住,猛地转过身
来。只见说话的二人都是四十左右年纪,一个肥胖,一个瘦
削,穿的都是绸缎长袍,瞧这打扮,均是店东富商。二人见
他回头,相视一眼,登时住口不说了。
胡斐知道这种人最是胆小怕事,若是善言相问,必定推
说不知,决不肯坦直以告,当下站起身来,作了个揖,满脸
堆笑,说道:“两位老板,自在广州一别,已有数年不见了,
两位好啊?”那二人和他素不相识,听他口音又是外省人,心
中均感奇怪,但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当即拱手还礼,说道:
“你好,你好。”胡斐笑道:“小弟这次到佛山来,带了一万两
银子,想办一批货,只是人地生疏,好生为难。今日与两位
巧遇,那再好也没有了,正好请两位帮忙。”二人一听到“一
万两银子”五个字,登时从心窝里笑了出来,虽见他衣着不
似有钱人,但“一万两银子”非同小可,岂能交臂失之?齐
道:“那是该当的,请过来共饮一杯,慢慢细谈如何?”
胡斐正要他二人说这句话,哪里还有客气,当即走将过
去,打横里坐了,开门见山的问道:“适才听两位言道,什么
活生生的逼死了一条人命,倒要请教。”那二人脸上微微变色,
正欲推搪,胡斐伸出左手,在桌底自左至右的一移,已将每
人一只手腕抓住,握在手掌之中,略一用劲,二人“啊”的
一声叫了出来,立时脸色惨白。楼头的伙计与众酒客听到叫
声,一齐回头过来。胡斐低声道:“不许出声!”二人不敢违
拗,只得同时苦笑。旁人见无别事,就没再看。
这二人手腕被胡斐抓在掌中,宛如给铁箍牢牢箍住了一
般,哪里还动弹得半分?胡斐低声道:“我本是个杀人不眨眼
的大盗,现下改邪归正,学做生意,要一万两银子办货,可
是短了本钱,只得向二位各借五千两。”二人大吃一惊,齐声
道:“我……我没有啊。”胡斐道:“好,你们把凤老爷逼死人
命的事,说给我听。哪一位说得明白仔细,我便不向他借钱。
这一万两银子,只好着落在另一位身上。”二人忙道:“我来
说,我来说。”先前谁都不肯说,这时生怕独力负担,做了单
头债主,竟然争先恐后起来。
胡斐见这个比赛的法儿收效,微微一笑,听那胖子说北
方话口音较正,便指着他道:“胖的先说,待会再叫瘦的说。
哪一位说得不清楚,那便是我的债主老爷了。”说着放脱了二
人手腕,取下背上包裹,打了开来,露出一柄明晃晃的钢刀,
拿起桌上一双象牙筷子,在刀口轻轻一掠,筷子登时断为四
截。这二人面面相觑,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两颗心却是怦怦
地跳个不住。胡斐伸出双手,在二人后颈摸了摸,好似在寻
找下刀的部位一般,将二人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胡斐点点头,
自言自语地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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