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了么?”陈禹盼望这“乱环诀”盼了一生,此时听得明白,
懂得透彻,知道只要再加十余年苦练,凭此一诀,便可成武
学大师,不由得满心欢喜,又问:“请问赵爷那阴阳诀又是如
何?”
赵半山道:“阴阳诀也是八句歌,你记好了。”陈禹听得
出神,就似当年听父亲传授武功一般,随口应道:“是,孩儿
用心记着。”待得一言出口,这才惊觉,不由得满脸通红,但
众人都在倾听赵半山讲武,谁也没留意他说些什么,却无一
个失笑。只听赵半山朗声念道:“太极阴阳少人修,吞吐开合
问刚柔。正隅收放任君走,动静变里何须愁?生克二法随着
用,闪进全在动中求。轻重虚实怎的是?重里现轻勿稍留。”
这口诀陈禹却从没听见过,但他此时全无怀疑,用心记
忆。只见赵半山拉开架式,比着拳路,说道:“万物都分阴阳。
拳法中的阴阳包含正反、软硬、刚柔、伸屈、上下、左右、前
后等等。伸是阳,屈是阴;上是阳,下是阴。散手以吞法为
先,用刚劲进击,如蛇吸食;合手以吐法为先,用柔劲陷入,
似牛吐草。均须冷、急、快、脆。至于正,那是四个正面,隅
是四角。临敌之际,务须以我之正冲敌之隅。倘若正对正,那
便冲撞,便是以硬力拚硬力。若是年幼力弱,功力不及对手,
定然吃亏。”
胡斐一直在凝神听他讲解拳理,听到此处,心中一凛:
“难道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么?是说我与王剑英以力拚力的错
处么?”
却见赵半山一眼不望自己,手脚不停,口中也丝毫不停:
“若是以角冲角,拳法上叫作:‘轻对轻,全落空’。必须以我






之重,击敌之轻;以我之轻,避敌之重。再说到‘闪进’二
字,当闪避敌方进击之时,也须同时反攻,这是守中有攻;而
自己攻击之时,也须同时闪避敌方进招,这是攻中有守,此
所谓‘逢闪必进,逢进必闪’。拳诀中言道:‘何谓打?何谓
顾?打即顾,顾即打,发手便是。何谓闪?何谓进?进即闪,
闪即进,不必远求。’若是攻守有别,那便不是上乘的武功。”
这番话只将胡斐听得犹似大梦初醒,心道:“若是我早知此理,
适才与王氏兄弟比武,未必就输。”心中对赵半山钦佩到了极
处。
赵半山又道:“武功中的劲力千变万化,但大别只有三般
劲,即轻、重、空。用重不如用轻,用轻不如用空。拳诀言
道:‘双重行不通,单重倒成功’。双重是力与力争,我欲去,
你欲来,结果是大力制小力。单重却是以我小力,击敌无力
之处,那便能一发成功。要使得敌人的大力处处落空,我内
力虽小,却能胜敌,这才算是武学高手。”
只见他出手比划,许多拳法竟是胡斐刚才与王剑英对掌
时所用。他详加解释,这一招如何可使敌招用空,这一招如
何方始见功。胡斐听到此处,方始大悟:“原来赵三爷费了这
么大的力气,却是在指点我的武功。”
要知陈禹是叛门犯上的奸徒,赵半山怎能授他太极秘法?
只是他见胡斐拳招极尽奇妙,临敌之际却是凭着一己的聪明
生变,拳理的根本尚未明白,想是未遇明师指点。武林之中
规矩极多,若是别门别派的弟子,纵使他虚心请益求教,也
未便率尔指教,否则极易惹起他本门师长的不快,许多纠纷
祸患,常由此而起。他实不知胡斐无师自通,只凭了祖传的






一部拳经,自行习练而成,眼见他良材美质,未加雕琢,甚
是可惜,料想他师长未明武学至理,因此借着陈禹请问乱环
诀与阴阳诀的机会,将武学的基本道理好好解说一通,每一
句话都是切中胡斐拳法中的弊端,说得上是倾囊以授。他知
胡斐聪明过人,必能体会,至于王剑英、马行空等人虽也听
到了,但这些人年纪已大,纵明其理,也未必能再下苦功,练
到这步田地。
经此一番指点,胡斐日后始得成为一代武学高手,只是
如此传授功诀,在武林中也可说是别开生面了。
赵半山讲解已毕,向陈禹道:“我说的可对么?”陈禹道:
“承蒙指点,茅塞顿开。早知如此,在下也不必向孙吕二人苦
苦哀求了。”赵半山冷然道:“是啊,早知如此,那也不必害
死两条人命了。”陈禹一惊,只觉一道凉意从背脊上直透下去,
心想:“他好端端传我拳诀,怎地又提此事?”向王氏兄弟、殷
仲翔等人一望,但见各人脸上均现迷惘之色。
赵半山道:“陈爷,这两个拳诀我是传于你了,如何使用,
只怕你还领会不到,来,咱们来推推手。”那推手是太极同门
练武的一种寻常手法,陈禹心中虽存疑惧,却也不便相拒,说
道:“赵三爷,在下技艺平常,你多包涵着点儿。”赵半山铁
青着脸道:“太极北宗第一高手吕希贤都死在阁下掌底,怎说
得上技艺平常?看招吧!”一招“手挥琵琶”,向他击去。陈
禹一惊,忙以“如封似闭”守住正中,但数招之间,拳路已
全受敌人之制。两人使的太极拳虽有南北之分,拳路其实大
同小异,可是功力深浅有别,又拆数招,陈禹的双掌似乎全
给赵半山粘住了。






直到此时,孙刚峰心头一块大石方始落地,只听赵半山
问道:“孙兄,你说吕希贤是给他用‘云手’累死的?”孙刚
峰忙道:“是啊。我见到吕师弟的尸首,显是筋骨脱力。”陈
禹越斗越惊,说道:“赵三爷,在下不是你的对手,咱们罢手
啦。”赵半山道:“好,你再接我一招。”左手带着他的右手,
转了一个大圈,一股极强的螺旋力带动他左手,正是太极云
手。这云手连绵不断,一圈过后,又是一圈,当日陈禹害死
吕希贤,使的正是这一路手法。陈禹想到吕希贤死时的惨状,
想到他连声哀告而自己却绝不松劲,想到他连最后一分力气
也给自己逼了出来,不由得汗如雨下。
赵半山见他脸上现出惊惧至极之色,心肠一软,实感不
忍,劲力一松,粘力卸去,温言道:“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
既行恶事,自有恶果。你好好想一想吧。”他生性仁善,虽知
陈禹死有应得,却不愿见他如吕希贤一般惨受折磨而死。
他转过身子,负手背后,仰天叹道:“一个人所以学武,
若不能卫国御侮,也当行侠仗义,济危扶困。若是以武济恶,
那是远不如作个寻常农夫,种田过活了。”这几句其实也是说
给胡斐听的,生怕他日后为聪明所误,走入歧途。他一生之
中,从未见过胡斐这等美质,心中对之爱极,自忖此事一了,
随即西归回疆,日后未必再能与之相见,因此传授上乘武学
之后,复谆谆相诫,劝其勉力学好。
胡斐如何不懂他言中之意,大声喝道:“姓陈的,一个人
做了恶事,就算旁人不问,也不如自尽了的好,免得玷污了
祖宗的英名。”他这几句其实是答复赵半山的。
赵半山极是喜慰,转头望着他,神色甚是嘉许。胡斐眼






中却满是感激之情。
正当一老一少惺惺相惜、心情互通之际,陈禹见赵半山
后心门户大开,全无防备,自己与他相距不到二尺,心想: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运劲右臂,奋起全身之力,一招
“进步搬拦捶”,往赵半山背心击去。
陈禹这一拳,乃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自知这一招若不
能制敌于死命,自己就无活命之机,当真是拳去如风,势若
迅雷。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赵半山身子一弓,正是太
极拳中“白鹤亮翅”的前半招,陈禹这一拳的劲力登时落空。
赵半山腰间一扭,使出“揽雀尾”的前半招,转过身来,双
掌缓缓推出,用的是太极拳中的“按”劲。他以半招化解敌
势,第二个半招已立即反攻,只两个半招,陈禹全身已在他
掌力笼罩之下。
太极拳乃是极寻常的拳术,武学之土人人识得。众人见
赵半山一守一攻都只使了半招,就能随心所欲,的是名家手
段,非同凡俗,无不大为叹服。
此时陈禹咬紧牙关,拚着生平所学,与赵半山相抗,初
一接招,只觉对方力道也不甚强,于是手上加劲。但发力一
增,立觉对方反击的力道也相应大增,一惊之下,急忙松劲,
对方的反力居然也即松了,然而要脱出他牵引之力,却也不
能。
胡斐默默想着赵半山适才所授的“乱环诀”与“阴阳
诀”,凝神观看二人过招,印证赵半山所说的拳诀要义。但见
陈禹发拳推掌,劲力虽强,可是只要给赵半山一拨一带,掌






势的方位登时变了,那正是“乱环诀”中所谓“陷敌深入乱
环内,四两能拨千斤动”的应用。他瞧了一会,笑道:“陈老
兄,你已经深陷赵三爷的乱环之内了,我瞧你今日要归位。”
陈禹全神贯注地应付敌招,胡斐这几句话完全没有听见。
又拆数招,胡斐瞧出陈禹拳招中露出破绽,叫道:“赵伯伯,
他左肋空虚,何不击他?”赵半山笑道:“正是!”拳随声至,
攻向他的左肋。陈禹急忙闪避。胡斐又道:“攻他右肩。”赵
半山道:“好!”一掌向他右肩拍去。
陈禹沉肩反掌架开。赵半山笑问道:“下一招怎地?”胡
斐道:“踢他腰间。”赵半山左掌一带,陈禹拿劲稳住身子,赵
半山果然飞脚踢他腰间。胡斐连叫数下,每一招都说的头头
是道。赵半山赞道:“小兄弟,你说的大有道理。”胡斐突然
叫道:“拍他背心。”
这时赵半山正与陈禹相对,心中一怔:“这一招可叫得不
对了,我与敌人正面相持,怎能攻他背心?”但微一迟疑,立
时省悟:“原来这孩子是出了个难题给我做。”当下身子半斜,
右掌向外拖引,陈禹也即斜身应招。赵半山左掌再向右一带,
陈禹的身子又斜了几分,背心算是卖给了人家。赵半山轻轻
一掌拍出,正击他的背脊。这一掌只要去得稍快,力道略强,
陈禹已自毙命,他大骇之下,急忙转身,脸上惨无人色。
赵半山回头笑道:“对不对啊?”胡斐大拇指一翘,赞道:
“好极了!”
陈禹死里逃生,但究是名家弟子,虽是惊魂未定,却已
见到可乘之机,只见赵半山回身与胡斐说话,下盘空虚,心
想:“我急攻两招,瞧来就能逃命。”飞腿“转身蹬脚”,猛向






赵半山踢去,见他侧身一退,大喝一声,一招“手挥琵琶”,
斜击敌人左肩。他这两招连环而出,势如狂风骤雨,用意不
在伤敌,只求赵半山再退一步,他就能夺门而逃,自恃年轻
力壮,腿长脚快,赵半山身子肥胖,拳术虽高,说到跑路,总
胜不了自己。
赵半山见他起腿,便已猜到他的用意,待他“手挥琵
琶”一招打到,竟不后退,踏上一步,也是一招“手挥琵
琶”。这一招以力碰力,招数相同而处于逆势,原是太极拳中
的大忌,与他适才所说“双重行不通”的拳理截然相反,即
令是高手逢着低手,也是非败不可。旁观众人倒有半数轻轻
“噫”的一声。陈禹反掌一探,已抓着赵半山的手腕,就势一
带,将他庞大的身躯举了起来,随即甩了出去。
孙刚峰与吕小妹齐声大叫:“啊哟!”胡斐却笑着叫道:
“妙极,妙极!”
赵半山身在半空,心中暗叹:“无怪北宗太极盛极中衰。
孙刚峰枉为一派掌门,却不及一个小小孩子,竟然瞧不出我
此招的妙用。”跟着一阵喜欢:“这孩子领悟了我指点的拳理
情义,立即能够变通,当真难得。”
陈禹将敌人抓起,心中又惊又喜,这一下成功,却是他
始料所不及,用力一甩之下,满拟就算不能伤敌,也可全身
而出商家堡了。哪知举臂一挥,赵半山手掌一翻,反而将他
手腕拿住,这一甩竟没将他摔出。
陈禹一惊,左掌随即向上挥击,赵半山居高临下,右击
按落。拍的一声,双掌相交,两只手掌就似用极黏的胶水粘
住了。陈禹左掌前伸,赵半山右掌便后缩,陈禹若是回夺,他






便跟进,一个胖胖的身躯,却仍是双足离地,被陈禹举在半
空。
按照常理,一人身子临空,失了凭借,那已是处于必败
之地,但赵半山知己知彼,料定对方功力与自己相差太远,是
以故行险着,要将平生所悟到最精奥的拳理,指点给胡斐知
晓,要叫他临敌时不可拘泥一格,用正为根基,用奇为变着,
免得如王剑英、王剑杰兄弟一般,胶柱鼓瑟,不懂“出奇制
胜”的道理。
他左手与陈禹右手相接,右手与他左手相接,不论陈禹
如何狂甩猛摔,始终不能使他有一足着地。
赵半山身子肥胖,二百来斤的份量压在对方双臂之上。初
时陈禹尚不觉得怎样,时刻稍久,但觉膀子上的压力越来越
重,就似举了一块二百多斤的大石练功一般。若真是极重的
一块大石,也就罢了,但赵半山人在空中,双足自由,不绝
寻瑕抵隙,踢他头脸与双目。
陈禹又支持片刻,已是额头见汗,猛地一个箭步,纵向
柱边,挥手运力,想将敌人的身子往柱子上挥去。但赵半山
岂能着了他的道儿,右足早出,撑在柱上。先前他身子在半
空,压在陈禹膀上的只能是自身重量,要加上一两一钱的力
道也是绝不能够,此时足上借了柱子之力,登时一股强力,如
泰山压顶般盖将下来。陈禹双臂格格作响,如欲断折,暗叫:
“不妙!”急忙跃开。
这时他全身大汗淋漓,渐渐湿透衣衫,不论使地堂拳着
地打滚,或是纵横跳跃,赵半山总是身在半空,将自身重量
压在他的身上。






胡斐见赵半山的武功如此神妙,不禁又是惊奇,又是喜
欢,见他下盘凭虚,全然借敌人之力反击。只见陈禹身上汗
水一滴滴地落在地下,就像是在一场倾盆大雨下淋了半天一
般。不多一会,满地都是水渍。
胡斐还道他是出尽全力,疲累过甚。马行空、王剑英等
行家,却知陈禹每流一滴汗水,功力便消耗一分,待得汗水
流无可流,那便是油尽灯枯、毙命之时了。
陈禹自己也何尝不知,只觉得全身酸软,胸口空洞洞地
难受之极,猛地想起:“我使云手累死吕希贤之时,他身上所
受、心中所感,定与我此时一般无疑。这叫做自作自受,眼
前报应。”一想到性命难逃,不禁害怕之极,刚勇之气一衰,
再无半分力道与对手相抗,突然间双膝跪下,叫道:“赵三爷
饶命!”
赵半山身在半空,全凭敌人的力气支持,陈禹突然地气
竭跪倒,他轻轻向后一纵,伸出右掌,喝道:“留着你这奸徒
何用?”正要一掌向他天灵盖击落,却见他仰脸哀求,满面惊
惧之色。
赵半山素来心肠仁慈,纵遇穷凶极恶的神奸巨憝,只要
不是正好撞到他在胡作非为,常起怜悯之心,擒住了叫训一
顿,即行释放,使他日后能够改过迁善。此时陈禹筋脉散乱,
全身武功已失,已与废人无异,就算不肯痛改前非,也已不
能作恶,眼见他神情可怜,一掌停在半空中却不击下,转头
向孙刚峰道:“孙兄,此人的功夫已经废了,凭你处置吧。只
是小弟求一个情,留他一条性命。”
孙刚峰望望赵半山,又望望陈禹,心下甚是为难,寻思:






“这奸贼罪大恶极,我拚着斩断双手,方能将你请到,怎可饶
他?但这奸贼又是由你制服,你既出言留他性命,我又怎能
拒却?”转头看吕小妹时,只见她双目中喷出怒火,恨恨地瞪
着陈禹,登时有了主意,当即扑翻身躯,向赵半山便拜,说
道:“赵三爷,今日你为我北宗清理门户,孙某永感大德。”说
着连连磕头。
赵半山忙也跪下还礼,说道:“孙兄不必多礼。路见不平,
拔刀相助,乃是我侠义道本份之事。何况你我同门,休戚相
关,何劳言谢。”只见孙刚峰站起身来,口中却横咬着明晃晃
的一柄尖刀。
赵半山站直身子,突然见到尖刀,不禁一惊,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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