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他倒好,以后
不用再挨这种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胧胧,忽然听得铁链曳地的声音,四名狱
卒架了那凶徒回来。狄云睁开眼来,只见那凶徒全身都是鲜
血,显然是给人狠狠的拷打了一顿。
那囚徒一倒在地下,便即昏迷不醒。狄云待四个狱卒去
后,借着照进牢房来的月光,打量他时,只见他脸上、臂上、
腿上,都是酷遭鞭打的血痕。狄云虽然连日受他的欺侮,见
了这等惨状,不由得心有不忍,从水钵中倒了些水,喂着他
喝。
那囚徒缓缓醒转,睁眼见是狄云,突然举起铁铐,猛力
往他头上砸落。狄云力气虽失,应变的机灵尚在,急忙闪身
相避,不料那囚犯双手力道并不使足,半途中迥将过来,砰
的一声,重重砸在他腰间。狄云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
手足都有铁链与琵琶骨相连,登时剧痛难当,不禁又惊又怒,
骂道:“疯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这苦肉计,如何瞒得过我,乘早别来
打我的主意。”
狄云只觉胁间肋骨几乎断折,痛得话也说不出来,过得
半晌,才道:“疯子,你自身难保,有甚么主意给人好打?”
那囚徒一跃而前,左足踏住狄云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






重踢了几脚,喝道:“我看你这小贼年纪还轻,作恶不多,不
过是受人指使,否则我不一脚踢死你才怪。”
狄云气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无辜受这牢狱之灾,
已是不幸,而与这不可理喻的疯汉同处一室,更是不幸之中
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个月圆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带刀狱卒带了出
去,拷打一顿,送回牢房。这一次狄云学了乖,任他模样如
何惨不忍睹,始终不去理会。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
口气没处出,尽管遍体鳞伤,还是来找他的晦气,不住吆喝:
“你奶奶的,你再卧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的当。”“人家
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这孙子!”“咱们就是这么耗着,瞧
是谁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云的不是,又打又
踢,闹了半天。
此后每到月亮将圆,狄云就愁眉不展,知道惨受荼毒的
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总是给拉出去经受一顿拷
打,回来后就转而对付狄云。总算狄云年纪甚轻,身强力壮,
每个月挨一顿打,倒也经受得起,有时不免奇怪:“我琵琶骨
被铁链穿后,力气全无。这疯汉一般的给铁链穿了琵琶骨,怎
地仍有一身蛮力?”几次鼓起勇气询问,但只须一开口,那疯
汉便拳足交加,此后只好半句话也不向他说。
如此匆匆过了数月,冬尽春来,屈指在狱中将近一年。狄
云慢慢惯了,心中的怨愤、身上的痛楚,倒也渐渐麻木了。这
些时日之中,他为了避开那疯汉的殴辱,始终正眼也不瞧他
一下。只要不跟他说话,目光不与他相对,除了月圆之夕,那
疯汉平时倒也不来招惹。






这一日清晨,狄云眼未睁开,听得牢房外燕语呢喃,突
然间想起从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观看燕子筑巢的情景,心中蓦
地一酸,向燕语处望去,只见一对燕子渐飞渐远,从数十丈
外高楼畔的窗下掠过。他长日无聊,常自遥眺纱窗,猜想这
楼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紧紧的关着,窗槛上却终年不
断的供着一盆鲜花,其时春光烂漫,窗槛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那疯汉轻轻一声叹息。这一年来,
那疯汉不是狂笑,便是骂人,从来没听见他叹过甚么气,何
况这声叹息之中,竟颇有忧伤、温柔之意。狄云忍不住转过
头去,只见那疯汉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脸上神色诚挚,不
再是那副凶悍恶毒的模样,眼睛正望着那盆茉莉。狄云唯恐
他觉察自己在偷窥他的脸色,当即转过了头不敢再看。
自从发见了这秘密后,狄云每天早晨都偷看这疯汉的神
情,但见他总是脸色温柔的凝望着那盆鲜花,从春天的茉莉、
玫瑰,望到了夏天的丁香、凤仙。这半年之中,两个人几乎
没说上十句话。月圆之夜的殴打,也变成了一个闷打,一个
闷挨。狄云早已觉察到,只要自己一句话不说,这疯汉的怒
气就小得多,拳脚落下时也轻得多。他心想:“再过得几年,
恐怕我连怎么说话也要忘了。”
这疯汉虽然蛮横无理,却也有一样好处,吓得狱卒轻易
不敢到牢房中罗嗦。有时狱卒给他骂得狠了,不送饭给他,他
就夺狄云的饭吃。若是两人的饭都不送,那疯汉饿上几天也
满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疯汉给苦打一顿之后,忽然发起
烧来,昏迷中尽说胡话,前言不对后语,狄云依稀只听得他






常常呼唤着两个字,似乎是“双花”,又似“伤怀”。
狄云初时不敢理会,但到得次日午间,听他不断呻吟的
说:“水,水,给我水喝!”忍不住在瓦钵中倒了些水,凑到
他嘴边,严神戒备,防他又双手殴击过来。幸好这一次他乖
乖的喝了水,便即睡倒。
当天晚上,竟然又来了四个狱卒,架着他出去又拷打了
一顿。这次回来,那疯汉的呻吟声已是若断若续。一名狱卒
狠狠的道:“他倔强不说,明儿再打。”另一名狱卒道:“乘着
他神智不清,咱们赶紧得逼他说出来。说不定他这一次要见
阎王,那可不美。”
狄云和他在狱中同处已久,虽苦受他欺凌折磨,可也真
不愿他这么便死在狱卒的手下。十七那一天,狄云服侍他喝
了四五次水。最后一次,那疯汉点了点头示谢。自从同狱以
来,狄云首次见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间,心中感到了无
比的欢喜。
这天二更过后,那四名狱卒果然又来了,打开了牢门。狄
云心想这一次那疯汉若再经拷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将心
一横,跳起来拦在牢门前,喝道:“不许进来!”一名高大的
狱卒迈步过来,骂道:“贼囚犯,滚开。”狄云手上无力,猛
地里低头一口咬去,将他右手食中两指咬得鲜血淋漓,牙齿
深及指骨,两根手指几乎都咬断了。那狱卒大吃一惊,反身
跳出牢房,呛啷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
狄云俯身抢起,呼呼呼连劈三刀,他手上虽无劲力,但
以刀代剑,招数仍是颇为精妙。一名肥胖的狱卒仗刀直进,狄
云身子一侧,一招“大母哥盐失,长鹅卤翼圆”(其实是“大






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单刀转了个圆圈,刷的一刀,砍
在他腿上。那狱卒吓得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
这一来血溅牢门,四名狱卒见他势若疯虎,形同拚命,倒
也不敢轻易抢进,在牢门外将狄云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臭
死,甚么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狄云一言不发,只是守住狱
门。那四名狱卒居然没去搬求援军,眼看攻不进来,骂了一
会,也就去了。
接连四天之中,狱卒既不送饭,也不送水。狄云到第五
天时,渴得再也难以忍耐。那疯汉更是嘴唇也焦了,忽道:
“你假装要砍死我,这狗娘养的非拿水来不可。”狄云不明其
理,但想:“不管有没有用,试试也好!”当下大声叫道:“再
不拿水来,我将这疯汉先砍死再说。”反过刀背,在铁栅栏上
碰得当当当的直响。
只见那狱卒匆匆赶来,大声吃喝:“你伤了他一根毫毛,
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截一千一万个窟窿。”跟着便拿了清水和
冷饭来。
狄云喂着那疯汉吃喝已毕,问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
我杀了你,那是甚么道理?”
那疯汉双目圆睁,举起手中的瓦钵,劈头向他砸去,骂
道:“你这番假惺惺的买好,我就上了你的当么?”乒乓一声,
瓦钵破碎,狄云额头鲜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开,心想:“这
人狂性又发作了!”
但此后逢到月圆之后,那些狱卒虽一般的将那疯汉提出
去拷打,他回来却不再在狄云身上找补。两人仍然并不交谈,
狄云要是向他多瞧上几眼,醋钵大的拳头还是一般招呼过来。






那疯汉只有在望着对面高楼窗槛上的鲜花之时,脸上目中,才
露出一丝温柔的神色。
到得第四年的春天,狄云心中已无出狱之念,虽然梦魂
之中,仍是不断的想到师父和师妹,但师父的影子终于慢慢
淡了。师妹那壮健婀娜的身子,红红的脸蛋,黑溜溜的大眼
睛,在他心底却仍和三年多前一般的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狱去再和师妹相会,每天可总忘不了
暗暗向观世音菩萨祝祷,只要师妹能再到狱中来探望他一次,
便是天天受那疯汉的殴打,也所甘愿。
戚芳始终没有来。
有一天,却有一个人来探望他。那是个身穿绸面皮袍的
英俊少年,笑嘻嘻的道:“狄师兄,你还认得我么?我是沈城。”
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长高,狄云几乎已认他不出。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只盼能听到师妹的一些讯息,问道:
“我师妹呢?”
沈城隔着栅栏,递了一只篮子进来,笑道:“这是我万师
嫂送给你的。人家可没忘了旧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的叫
我送两只鸡、四只猪蹄、十六块喜糕来给你。”
狄云茫然问道:“哪一个万师嫂?甚么大喜的日子?”
沈城哈哈一笑,满脸狡谲的神色,说道:“万师嫂嘛,就
是你的师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我万师哥拜堂成亲的好日
子。她叫我送喜糕鸡肉给你,那不是挺够交情么?”
狄云身子一晃,双手抓住铁栅,颤声怒道:“你……你胡
说八道!我师妹怎能……怎能嫁给那姓万的?”
沈城笑道:“我恩师给你师父刺了一刀,幸好没死,后来






养好了伤,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你师妹住在我万师哥家里,
这三年来卿卿我我,说不定……说不定……哈哈,明年担保
给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纪大了,说话更是油腔滑调,
流气十足。
狄云耳中嗡嗡作响,似乎听到自己口中问道:“我师父
呢?”似乎听到沈城笑道:“谁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杀了人,还
不高飞远走?哪里还敢回来?”又似乎听到沈城笑道:“万师
嫂说道:你在牢里安心住下去罢,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说不
定会来瞧瞧你。”
狄云突然大吼:“你胡说,胡说!你……你……你放甚么
狗屁……”提起篮子用力掷出,喜糕、猪蹄、熟鸡,滚了一
地。但见每一块粉红色的喜糕上,都印着“万戚联姻,百年
好合”八个深红的小字。
狄云拚命要不信沈城的话,可又怎能不信?迷迷糊糊中
只听沈城笑道:“万师嫂说,可惜你不能去喝一杯喜酒……”
狄云双手连着铁铐,突然从栅栏中疾伸出去,一把捏住
沈城的脖子。沈城大惊想逃。狄云不知从哪里突然生出来一
股劲力,竟越捏越紧。沈城的脸从红变紫,双手乱舞,始终
挣扎不脱。
那狱卒急忙赶来,抱着沈城的身子猛拉,费尽了力气,才
救了他性命。
狄云坐在地下,不言不动。那狱卒嘻嘻哈哈的将鸡肉和
喜糕都捡了去。狄云瞪着眼睛,可就全没瞧见。
这天晚上三更时分,他将衣衫撕成了一条条布条,搓成
了一根绳子,打一个活结,两端缚在铁栅栏高处的横档上,将






头伸进活结之中。
他并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愤恨。人世已无可恋之处,这
是最爽快的解脱痛苦的法子。只觉脖子中的绳索越来越紧,一
丝丝的气息也吸不进了。过得片刻,甚么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终于渐渐有了知觉,好像有一只大手在重重压他
胸口,那只手一松一压,鼻子中就有一阵阵凉气透了进来。也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才慢慢睁开眼来。
眼前是一张满腮虬髯的脸,那张脸咧开了嘴在笑。
狄云不由得满腹气恼,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对,我便是
寻死,你也不许我死。”有心要起来和他厮拚,实是太过衰弱,
力不从心。那疯汉笑道:“你已气绝了小半个时辰,若不是我
用独门功夫相救,天下再没第二个人救得。”狄云怒道:“谁
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那疯汉得意洋洋的道:“我不许你
死,你便死不了。”
那疯汉只是笑吟吟的瞧着他,过了一会,忽然凑到他的
身边,低声道:“我这门功夫叫作‘神照经’,你听见过没有?”
狄云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经病,甚么神照经不神照经,
从来没听见过。”
说也奇怪,那疯汉这一次竟丝毫没有发怒,反而轻轻的
哼起小曲来,伸手压住狄云的胸口,一压一放,便如扯风箱
一般,将气息压入他肺中,低声又道:“也是你命大,我这
‘神照经’已练了一十二年,直到两个月前方才练成。倘若你
在两个月之前寻死,我就救你不得了。”
狄云胸口郁闷难当,想起了戚芳嫁了万圭,真觉还是死
了的干净,向那疯汉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我前生不知作了






甚么孽,今世要撞到你这恶贼。”
那疯汉笑道:“我很开心,小兄弟,这三年来我真错怪了
你。我丁典向你赔不是啦!”说着爬在地下,咚咚咚的向他磕
了三个响头。
狄云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声:“疯子!”也就没再去理他,
慢慢侧过身来,突然想起:“他自称丁典,那是姓丁名典么?
我和他在狱中同处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起,问
道:“你叫甚么?”那疯汉道:“我姓丁,目不识丁的丁,三坟
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一直当你是歹人,这三年多来当
真将你害得苦了,实在太对你不起。”狄云觉得他说话有条有
理,并无半点疯态,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疯子?”
丁典黯然不语,隔得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到底疯
不疯,那也难说得很。我是在求心之所安,旁人看来,却不
免觉得我太过傻得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又安慰他道:“狄
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家既然对你
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将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
妻?将来娶一个胜你师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难?”
狄云听了这番说话,三年多来郁在心中的委屈,忍不住
便如山洪般奔泻了出来,但觉胸口一酸,泪珠滚滚而下,到
后来,便伏在丁典怀中大哭起来。
丁典搂住他上身,轻轻抚摸他的长发。
过得三天,狄云精神稍振。丁典低低的跟他有说有笑,讲
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闷。但当狱吏送饭来时,丁典
却仍对狄云大声呼叱,秽语辱骂,神情与前毫无异样。
一个折磨得他苦恼不堪的对头,突然间成为良朋好友,若






不是戚芳嫁了人这件事不断像毒虫般咬噬他的心,这时的狱
中生涯,和三年来的情形相比,简直算得是天堂了。
狄云曾向丁典问起,为甚么以前当他是歹人,为甚么突
然察觉了真相。丁典道:“你若真是歹人,决不会上吊自杀。
我等你气绝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这才施救。普
天下除了我自己之外,没人知道我已练成‘神照经’的上乘
功夫。若不是我会得这门功夫,无论如何救你不转。你自杀
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计的歹人了。”狄云又问:
“你疑心我向你施苦肉计?那为甚么?”丁典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云又问到这件事时,丁典仍是不答,狄云便不
再问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这‘神照经’功夫,
是天下内功中威力最强、最奥妙的法门。今日起我传授给你,
你小心记住了。”狄云摇头道:“我不学。”丁典奇道:“这等
机缘旷世难逢,你为甚么不要学?”狄云道:“这种日子生不
如死。咱二人此生看来也无出狱的时候,再高强的武功学了
也是毫无用处。”丁典笑道:“要出狱去,那还不容易?我将
初步口诀传你,你好好记着。”
狄云甚是执拗,寻死的念头兀自未消,说甚么也不肯学。
丁典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束手无策,恨不得再像从前这般打
他一顿。
又过数日,月亮又要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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