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云砰的一拳,使
劲击出。老丐笑道:“太轻,太轻,不管用。”
狄云道:“老头儿,你别开玩笑,我可不想打伤你。”那
老丐冷笑道:“凭你也打得伤我?你使足全力,打我一拳试试。”
狄云右臂运动,待要挥拳往他背上击去,月光下见到他
老态龙钟的模样,心中一软,放松了劲力,说道:“谁来跟你
一般见识!”轻轻在他背上捶了一下。
突然之间,只觉腰间给人一托一摔,身子便如腾云驾雾
般飞了起来,砰的一声,摔入草丛之中,只跌得头晕眼花,老
半天才爬起身。他慢慢挣扎着站起,并不发怒,只是说不出
的惊奇,怔怔的瞧着老丐,道:“是你……是你摔我的么?”
那老丐道:“这里还有别人没有?不是我还有谁?”狄云
道:“你用甚么法子摔我的?”那老丐道:“举头望明月,低头
思故乡。”狄云奇道:“这是师父教我的剑法啊,你……你怎
知道?”那老丐道:“拳招剑法,都是一样。再说,你师父也
没教对。”
狄云怒道:“我师父教得怎么不对了?凭你这老叫化也敢
说我师父的不是?”那老丐道:“要是你师父教得对了,为甚
么你打不过人家?”狄云道:“他们三四个打我一个,我自然






打不过,若是一个对一个,你瞧我输不输?”那老丐笑道:
“哈哈,打架嘛,讲甚么一个打一个?你要单打独斗,人家不
干,那怎么办?要不是跪下磕头,就得认命挨打。一个人打
得赢十个八个,那才是好汉子。”狄云心想这话倒也不错,说
道:“他们是我师伯的弟子,剑法跟我差不多,我一个怎斗得
过他们八个?”
那老丐道:“我教你几手功夫,让你一个打赢他们八个,
你学不学?”
狄云大喜,道:“我学,我学!”但转念一想,世上未必
有这种本领,而这年纪老迈的乞丐更加不似身有上乘武功之
人,正自踌躇不定,突然背心给人一抓,身子又飞了起来,这
次在空中身不由主的连翻了两个筋斗,飞得高,落下来时跌
得更重,手臂在地下一撑,关节险些折断,爬起身来时,痛
得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却是欢喜无比,叫道:“老……老伯伯,
我……我跟你学。”
那老丐道:“我今天教你几招,明儿晚上,你再跟他们到
这里来打过,你敢不敢?”
狄云心想:“你武功虽高,我在一天之内又如何学得会?”
但想到要跟万圭、鲁坤这干人再打,不由得豪气勃发,说道:
“我敢!最多再挨一顿揍,有甚么大不了!”
那老丐左手倏出,抓住他后颈,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掷,骂
道:“臭小子,我既教了你武功,你怎么还会挨他们的揍?你
信不过我么?”狄云虽然摔得甚痛,心中只有更加欢喜,忙道:
“对,对!是我说错了,请你老人家快教罢!”
那老丐道:“你把学过的剑法使给我瞧,一面使,一面念






剑招的名称!”
狄云应道:“是!”见腿上伤处不断流血,便草草裹好伤
口,到草丛中找到自己长剑,依着师父所授,一招招的使动,
口中念着剑招名称,到后来越使越顺,嘴里也越念越快。
他正练到酣处,忽听那老丐哈哈大笑,不禁愕然收剑,问
道:“我练得不对么?”那老丐不答,兀自捧住肚子,笑弯了
腰,站不直身子。狄云微有怒意,道:“就算我练得不对,也
没甚么好笑。”
那老丐突然止笑,叹道:“戚长发啊戚长发,你这一番狠
劲,当真了得。”摇了摇头,道:“把剑给我。”狄云倒转剑柄,
递了过去。那老丐接过长剑,轻轻念道:“孤鸿海上来,池潢
不敢顾。”将长剑舞了开来。他一剑在手,霎时之间便如换了
一个人一般,身形沉稳,剑势飘逸,哪里还是适才这般龙钟
委琐?
狄云看了几招,忽有所悟,说道:“老伯,日里我跟那吕
通相斗,是你故意掷那饭碗帮我的么?”那老丐怒道:“那还
用说?六合手吕通的武功比你傻小子强得太多。凭你这点儿
道行,真能打发他了?”
他一面说,一面继续使剑。狄云听他所念口诀和师父所
授并无分别,只字音偶有差异,但剑招却大不相同,越看越
感奇怪。
那老丐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陡然递出,猛地里剑交
左手,右手反过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狄云吓
了一跳,抚着面颊怒道:“你……你为甚么打人?”老丐笑道:
“我教你剑招,你却在胡思乱想,这不该打么?”






狄云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当即心平气和,说道:“不错,
是我不好。我瞧你说的招数跟我师父一样,剑法可全然不同,
觉得很是奇怪。”
那老丐问道:“是你师父教的好,还是我使的好?”狄云
摇头道:“我不知道。”老丐将长剑抛还给他,道:“咱们比划
比划。”狄云道:“我本事跟你老人家差得太远,比你不过。”
老丐冷笑道:“嘿,傻小小子还没傻得到家。这样罢,咱们只
比招式,不比功力。”手中竹棒一抖,以棒作剑,向狄云刺来。
狄云横剑挡格,见老丐竹棒停滞不前,当即振剑反刺。哪知
他剑尖只一抖间,老丐的竹棒如毒蛇暴起,向前一探,已点
中了他肩头。
狄云心悦诚服,大叫:“妙极,妙极。”横剑前削。那老
丐翻过竹棒,平靠他剑身,狄云运劲反推,那老丐的竹棒连
转几个圈子,将他劲力全引到了相反的方向。狄云拿捏不住,
长剑脱手飞出。他呆了一呆,说道:“老伯,你的剑招真高。”
那老丐竹棒一伸,搭住空中落下的长剑,棒端如有胶水,
竟将长剑粘了回来,说道:“你师父一身好武功,就只教了你
这些吗?嘿嘿,希奇古怪。”摇摇头又道:“你门中这套‘唐
诗剑法’,每一招都是从一句唐诗中化出来的……”
狄云道:“甚么‘唐诗剑法’?师父说是‘躺尸剑法’,几
剑出去,敌人便躺下变成了尸首。”
那老丐嘿嘿笑了几声,说道:“是‘唐诗,不是‘躺尸’!
你师父跟你说是‘躺尸’吗?可笑,可笑!这两招‘孤鸿海
上来,池潢不敢顾’,是说一只孤孤单单的鸿鸟,从海上飞来,
见到陆地上的小小池沼,并不栖息。这两句诗是唐朝的宰相






张九龄做的,他比拟自己身份清高,不喜跟人争权夺利。将
之化成剑法,顾盼之际要有一股飘逸自豪的气息。他所谓
‘不敢顾’,是‘不屑瞧它一眼’的意思。你师父却教你读作
甚么‘哥翁喊上来,是横不敢过’,结果前一句变成大声疾呼,
后一句成为畏首畏尾。剑法的原意是荡然无存了。你师父当
真了不起,‘铁锁横江’,教徒弟这样教法,嘿嘿,厉害,厉
害!”说着连连冷笑。
狄云怔怔的听着,听得他话中咬文嚼字,虽然不大懂,却
也知他说得很对,狄云向来敬爱师父,听他将师父说得一无
是处,到后来更肆意讥嘲,心下难过,忽地转身,说道:“我
要去睡了!不学了。”
那老丐奇道:“为甚么?我说得不对么?”狄云道:“你或
许说得很对。但你说我师父的不是,我宁可不学。我师父是
庄稼人,不识字,不懂你说的那一套也是有的……”那老丐
笑道:“你师父不识字?哈哈,这可奇了。”狄云气愤愤的道:
“庄稼人不识字,有甚么好笑?”那老丐哈哈一笑,伸手抚他
头顶,道:“很好,很好!你这小子心地厚道,我就是喜欢你
这种人。我向你认错,从此不再说你师父半句不是,行不行?”
狄云转怒为喜,笑道:“你只要不说我师父,我向你磕头也成。”
说着跪倒在地,咚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
那老丐笑吟吟的受了他这几拜,随即解释剑招,如何
“忽听喷惊风,连山石布逃”,其实是“俯听闻惊风,连山若
波涛”;如何“落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乃是“落日照大
旗,马鸣风萧萧”。在湘西土音中,这“泥”字和“日”字却
也差不多。那老丐言语之中,当真再也不提戚长发半句,单






是纠正狄云剑法中的错失。
那老丐道:“你剑法中莫名其妙的东西太多,一时也说不
完。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儿你再跟这八个不成器的小子打过,
用心记住了。”
狄云精神一振,用心瞧那老丐使竹棒比划。第一招是
“刺肩式”,敌人若是一味防守,那是永远刺他不着,但只要
一出剑相攻,立时便可后发先至,刺中他的眉头。第二招
“耳光式”,便是那老丐适才剑交左手、右手反打他耳光的这
一招。这一招古怪无比,就算敌人明知自己要剑交左手,反
手打他耳光,但闪左打左,闪右打右,越是闪避,越打得重。
第三招是“去剑式”,适才老丐用竹棒令他长剑脱手,便是这
一招。
这三记招式,那老丐都曾在狄云身上用过,本来各有一
个典雅的唐诗名称。但那老丐知道他西瓜大的字识不上几担,
教他诗句,徒乱心神,于是改用了三个一听便懂的名称。
狄云并不如何聪明,性子却极坚毅。这三招足足学了一
个多时辰,方始纯熟。
那老丐笑道:“好啦!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今晚我教你剑
法之事,不得跟谁说起,连你师父和师妹也不能说。否则
……”狄云敬师如父,对这位娇憨美貌的师妹又是私恋已久,
说有甚么事要瞒住师父、师妹,那可比甚么都难,一时踌躇
不答。
那老丐叹道:“此中缘由,一时不便细说,你若泄露了今
晚之事,我性命难保,定要死在五云手万震山的剑底。”狄云
吃了一惊,奇道:“老伯伯,你武功这么高强,怎会怕我师伯?”






那老丐不答,扬长便去,说道:“你是否有心害我,那全瞧你
自己了。”
狄云忙追了上去,说道:“我多谢老伯伯还来不及,怎会
害你性命?我要是泄漏一字半句,教我天诛地灭。”那老丐叹
了口气,足不停步的走了。
狄云呆了一阵,忽然想起没问那老丐的姓名,叫道:“老
伯伯,老伯伯!”但那老丐没入树丛之中,已然影踪不见了。
次日清晨,戚长发见狄云目青鼻肿,好生奇怪,问道:
“跟谁打架了,怎么伤成这个样子?”狄云不善说谎,支吾难
答。戚芳笑道:“还不是昨天给那个甚么大盗吕通打的么?”戚
长发决计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问。
戚芳拉了拉狄云的衣襟,两人从边门出去,来到一口井
边,见四下无人,便在井栏圈上坐了下来。戚芳问道:“师哥,
你昨晚跟谁打架了?”狄云嗫嚅未答。戚芳道:“你不用瞒我,
昨天你跟吕通相斗,他一拳一脚打在你身上甚么地方,我全
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没打中你的眼睛。”狄云料知瞒她不过,
心想:“我只要不说那老伯伯的事,就不要紧。”于是将万门
八弟子如何半夜里前来寻衅、如何比剑、如何落败受辱的事
一一都说了。
戚芳越听越怒,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气愤愤的道:“他们
八个人打你一个,算甚么好汉?”狄云道:“倒不是八个人一
齐出手,是三四个打我一个。”戚芳怒道:“哼,他们三四个
联手打你,已经赢了,其余的就不必动手。倘若三四个打不
过,还不是五六个、七八个一起下场。”狄云点头道:“那多
半会这样。”






戚芳霍地站起,道:“咱们跟爹爹说去,教万震山评评这
个理看。”她盛怒之下,连“万师伯”也不称了,竟是直呼其
名。
狄云忙道:“不,我打架打输了,向师父诉苦,那不是教
人瞧不起吗?”
戚芳哼了一声,见他衣衫破损甚多,心下痛惜,从怀中
取出针线包,就在他身上缝补。她头发擦在狄云下巴,狄云
只觉痒痒的,鼻中闻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不由得心神
荡漾,低声道:“师妹!”戚芳道:“空心菜,别说话!别让人
冤枉你作贼。”
江南三湘一带民间迷信,穿着衣衫让人缝补或钉缀钮扣
之时,若是说了话,就会给人冤赖偷东西。“空心菜”却是戚
芳给狄云取的绰号,笑他直肚直肠,没半点机心。
这日晚间,万震山在厅上设了筵席宴请师弟,八个门下
弟子在下首相陪,十二人团团坐了一张圆桌。
酒过三巡,万震山见狄云嘴唇高高肿起,饮食不便,说
道:“狄贤侄,昨儿辛苦了你,来来来,多吃一点。”挟了一
只鸡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的一声。
戚芳早已满肚是火,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万师
伯,我师哥这些伤,不是吕通打的,是你八个高徒联手打的。”
万震山和戚长发同时吃了一惊,问道:“甚么?”
万门第八弟子沈城年纪最小,却十分伶牙俐齿,抢着说
道:“狄师哥打赢了吕通,说师父你老人家胆小怕事,不敢和
吕通动手,全靠他狄师哥出马,才赶走了他,没让你老人家
出丑。我们气不过……”万震山脸上变色,但随即笑道:“是






啊,这原是全仗狄贤侄替我们挽回了颜面。”沈城道:“万师
哥听他口出狂言,实在气不过,这才约狄师哥比剑,好像是
万师哥占了先。”
狄云怒道:“你……你胡说八道……我……我几时……”
他本就不善言辞,听得沈城撒谎诬蔑,又急又怒之下,更是
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万震山道:“怎么是圭儿像占了先?”沈城道:“昨晚万师
哥和狄师哥怎么比剑,我们都没瞧见。今天早晨万师哥跟大
伙说起,好像是万师哥用一招……用一招……”他转头问万
圭道:“万师哥,你用一招甚么招数胜了狄师哥的?”万圭道:
“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擣衣声’!”他二人一搭一挡,将“八
人联手”之事推了个一干二净。万圭怎样胜了狄云,旁人见
都没见到,自然谈不上联手相攻了。沈城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谁都不信他会撒谎。
万震山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戚长发气得满脸通红,伸手一拍桌子,喝道:“云儿,我
千叮万嘱,叫你不可和万师伯门下众师兄失了和气,怎地打
起架来了。”
狄云听得连师父也信了沈城的话,只气得浑身发抖,道:
“师父……我……我……我没有……”戚长发劈头劈脸一记耳
光打了过去,喝道:“做错了事,还要抵赖!”狄云不敢闪避,
戚长发这一掌打得好重,狄云脸颊本就青肿,登时肿上加肿。
戚芳急叫:“爹,你也不问问清楚。”
狄云狂怒之下,牛脾气发作,突然纵身跳起,抢过放在
身后几上的长剑,拔剑出鞘,跃在厅心,叫道:“师父,这万






……万圭说打败了我,教他再打打看。”戚长发大怒,喝道:
“你回不回来?”离座出去,又要挥拳殴击。戚芳一把拉住,叫
道:“爹爹!”
狄云大叫:“你们八个人再来打我,有种的就一齐来。哪
一个不来,便是乌龟儿子狗杂种。”他急怒之下,口不择言,
乱骂起来。
万震山眉头一皱,说道:“既是如此,你们去领教领教狄
师哥的剑法也是好的。”
八名弟子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各人提起长剑,分占八
方,将狄云围在垓心。
狄云大声叫道:“昨儿晚上是八个狗杂种打我一人,今日
又是八个狗杂种……”
戚长发喝道:“云儿,你胡说些甚么?比剑就比剑,是比
嘴上伶俐么?”
万震山听他左一句“狗杂种”,右一句“狗杂种”,心下
也动了真怒,这八人中的万圭是他亲生儿子,狄云如此乱骂,
口口声声便是骂在他的头上。他见八个弟子分站八方,隐然
有分进合击之势,喝道:“狄师兄瞧不起咱们,要以一个斗八
个,难道咱们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大弟子鲁坤道:“是,众位师弟退开,让我先领教狄师哥
的高招。”
五弟子卜垣极工心计,昨晚见到狄云与万圭动手,这乡
下佬武功不弱,这时情急拚命,大师兄未必能胜,如被他先
赢得一仗,纵然再有人将他打败,也已折了万门锐气,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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