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奇毒无比的金波旬花?‘波旬’两字是梵语,是‘恶魔’
的意思。这毒花是从天竺传来的,原来天竺人叫它为‘恶魔
花’,我一闻到花香,便是一阵晕眩,只见凌小姐身子晃了几
晃,便即摔倒。我忙伸手去扶,自己却也站立不定。我正运
内功调息,与毒性相抗,突然间暗处抢出几个手执兵刃的汉
子来。我只和他们斗得几招,眼前已是漆黑一团,接着便甚
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转,我手足都已上了铐镣,连琵琶骨也被铁链穿
过。凌知府穿了便服,在花厅中审讯,旁边伺候的也不是衙
门中的差役。而是他帮会中的兄弟。我自然十分倔强,破口
大骂。凌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我一顿,这才逼我交出神照经
和剑诀。
“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每个月十五,凌知府便提我去
拷打一顿,勒逼我交出武经剑诀,我始终给他个不理不睬。他
的耐性也真好,咱们便这么耗上了。”
狄云道:“凌小姐呢?她为甚么不想法子救你?你后来练
成了神照功,来去自如,为甚么不去瞧瞧她?为甚么在狱中
空等,一直等到她死?”
丁典头脑中一阵剧烈的晕眩,全身便似在空中飘浮飞舞
一般。他伸出手来乱抓乱摸,似想得到甚么依靠。狄云伸手
过去握住了他手。丁典突然一惊,使力挣脱,说道:“我手上
有毒,你别碰。”狄云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丁典晕了一会,渐渐定下神来,问道:“你刚才说甚么?”
狄云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丁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凌小姐
是受她父亲嘱咐,故意骗你,想要……”丁典一声大叫,喝






道:“放屁!”挥拳便击了下来。狄云自知失言,不愿伸手招
架,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丁典的拳头伸在半空,却不落下,向狄云瞪视片刻,
缓缓收回拳头,道:“兄弟,你为女子所负,以致对天下女子
都不相信,我也不来怪你。霜华若是受她父亲嘱咐,想使美
人计,要骗我的神照经和连城诀,那是很容易的。她又何必
骗?只须说一句:‘你那部神照经和连城诀给了我罢!’她甚
至不用明说,只须暗示一下,或是表示了这么一点点意思,我
立刻就给了她。她拿去给她父亲也好,施舍给街边的乞丐也
好,要或是撕烂来玩也好,烧着瞧也好,我都眉头也不皱一
下。狄兄弟,虽然这是武林中的奇书至宝,可是与霜华相比,
在我心中,这奇书至宝也不过是粪土而已。凌退思枉自文武
双全,实在是个大大的蠢才。他若叫女儿向我索取,我焉有
相拒之理?”
狄云道:“说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说过,凌小姐却不答允。”
丁典摇头道:“若有此事,霜华也决不瞒我。”叹了口气,
说道:“凌退思这种人,于功名利禄、金银财宝看得极重,以
己度人,以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重财轻义,以为他女儿倘
若向我索取,我一定不允,反倒着了形迹,令我起了提防之
心。另外还有个原因,他是翰林知府,女儿却私下里结识了
我这草莽布衣。他痛恨我辱没了他门楣,非杀我不可。
“他将我擒住后,立时便搜我全身,甚么东西也找不到,
在我的寓所穷搜大索,自然也找不到甚么。每个月十五,他
总是提我出去盘问拷打,把甚么甜言蜜语都说完了,威吓胁
迫也都使遍了,我只是给他个不理不睬。他从我嘴里问不到






半句真话,但从他盘问的话中,我反而推想到了,原来梅念
笙老先生跟我说的那‘连城诀’,便是找寻梁元帝大宝藏的秘
诀。他又曾派人装扮了囚犯,和我关在一起,想套问我的口
风。那人假装受了冤屈,大骂凌退思不是好人。可是我一下
子就瞧了出来,只可惜那时没练成神照功,身上没多少力量,
打得他不够厉害。”
他说到这里,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运气不好,
给我冤枉打了不少顿。若不是你投缳自尽,到今日说不定给
我打也打死了。”狄云道:“我给人陷害,若不是丁大哥
……”丁典左手摇了摇,要他别说下去,道:“这是机缘。世
事都讲究一个‘缘’字。”
他眼角斜处,月光下见到废园角落的瓦砾之中,长着一
朵小小的紫花,迎风摇曳,颇有孤寂凄凉之意,便道:“你给
我采了来。”狄云过去摘下花朵,递在他的手里。
丁典拿着那朵小紫花,神驰往日,缓缓说道:“我给穿了
琵琶骨,关在牢里,一切都已想得清清楚楚,凌退思是非要
了我的命不可。我如将经诀早一日交给他,他便早一日杀我。
但如我苦挨不说,他瞧在财宝的面上,反而不会害我,便是
拷打折磨,也只让我受些皮肉之苦,还真舍不得伤了我的要
害。”
狄云道:“是了,那日我假意要杀你,那狱卒反而大起忙
头,不敢再强凶霸道。”
丁典拿着那朵小紫花。手指微微颤抖,紫花也微微颤抖,
缓缓道:
“我在牢狱中给关了一个多月,又气又急,几乎要发疯了。






一天晚上,终于来了一个丫鬟,那便是凌小姐的贴身使婢菊
友,我在武昌城里识得霜华,便因她一言而起。不知霜华使
了多少贿赂,才打动狱卒,引得她来见我一面。可是,菊友
一句话也没跟我说,也没甚么书柬物事递给我。只是向我呆
望。狱卒手里拿着一柄尖刀,指住她的背心。我很明白,那
狱卒显是怕极了凌知府,只许她见我一面,可不许说话。
“菊友瞧了我一会,怔怔的流下泪来。那狱卒连打手势,
命她快走。菊友见到铁槛外的庭院中长得有一朵小雏菊,便
去采了来,隔着铁槛递了给我,伸手指着远处高楼上的窗槛。
窗槛上放着一盆鲜花。我心中一喜,知道这花是霜华放在那
儿的,作为我的伴侣。
“菊友不能多停,转身走了出去。刚要走出院子的铁门,
高处一箭射了下来,正中她背心,登时便将她射死了。原来
凌退思深怕我朋友前来劫狱,连墙头屋顶都伏得有人。跟着
第二箭射下,那狱卒也送了性命。那时我确是十分害怕,只
怕凌退思横了心,连自己女儿竟也加害。我不敢再触怒他,每
次他审问我,我只给他装聋作哑。
“菊友是为我而死的,若不是她,这几年我如何熬得过?
我怎知道那窗槛上的鲜花,是霜华为我而放?可是霜华始终
不露面,始终不在那边窗子中探出头来让我瞧她一眼。我当
时一点也不明白,有时不免怪她,为甚么这样忍心。
“于是我加紧用功,苦练神照经,要早日功行圆满,能不
受这铁铐的拘束。我只盼得脱樊笼,带同霜华出困。只是这
神照功讲究妙悟自然,并非一味勤修苦练便能奏功。我给穿
了琵琶骨,挑断了脚筋,自然比旁人又加倍艰难。直到你自






尽之前的两个月,这才大功告成。这些日子之中,全凭这一
盆鲜花作为我的慰藉。
“凌退思千方百计的想套出我胸中秘密。将你和我关在一
起,那也是他的计策。他知道派了亲信来骗我,那是不管用
的了,于是索性让一个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来陪我。时
候一久,我自能辨别真伪。只要我和你成了患难之交,向你
吐露了真情,那么在我身上逼不出的,多半能在你口中套骗
出来。你年幼无知,忠厚老实,别人假装好人,你容易上当。
可是我始终不相信你。我亲身的遭受,菊友的惨死,叫我对
谁也信不过了。
“事隔多年,凌退思这荆州府知府的官期早已届满,该当
他调,或是升官,想来他使了银子,居然一任一任的做下去。
他不想升官,只想得这个大宝藏。
“你以为我没出过狱去吗?我练成神照功后,当天便出去
了,只是出去之前点了你的昏睡穴,你自然不知道。
“那一晚我越过高墙之时,还道不免一场恶斗,不料事隔
多年,凌退思已无防我之心,外边的守卫早已撤去。他万万
想不到神照功如此奇妙,穿了琵琶骨、挑断了脚筋的人,居
然还能练成上乘武功。
“我到了高楼的窗下,心中跳得十分厉害,似乎又回到了
初次在窗下见到她的心情。终于鼓起了勇气,轻轻在窗上敲
了三下,叫了声:‘霜华!’
“她从梦中惊醒过来,朦朦胧胧的道:‘大哥!典哥!是
你么?我是在做梦么?’我隔了这许多苦日子,终于又再听到
她的声音,欢喜得真要发狂,颤声道:‘霜妹,是我!我逃出






来啦。我等她来开窗,以前我们每次相会,总是等她推开窗
子招了手,我才进去。我从来不自行进她的房。
“不料她并不开窗,将脸贴在窗纸上,低声道:‘谢天谢
地,典哥,你仍是好好的活着,爹爹没骗我。’我的声音很苦
涩,说道:‘嗯,你爹爹没骗你。我还活着。你开窗罢,我要
瞧你。’她急道:‘不,不,不行!’我的心沉了下去,问道:
‘为甚么不行?’她道:‘我答应了爹爹,他不伤你性命,我就
永远不再跟你相见。他要我起了誓,要我起一个毒誓,倘若
我再见你,我妈妈在阴世天天受恶鬼欺侮。’她说到这里,声
音哽咽了。她十三岁那年丧母,对亡母是最敬爱不过的。
“我真恨极了凌退思的恶毒心肠。他不杀我,只不过为了
想得经诀,霜华便不起这个毒誓,他也决计舍不得杀我。可
是他终于逼得女儿起了这个毒誓,这一个毒誓,将我甚么指
望都化成了泡影。但我仍不死心,说道:‘霜华,你跟我走。
你把眼睛用布蒙了起来,永不见我就是。’她哭道:‘那不成
的。我也不愿你再见我。’
“我胸中积了许多年的怨愤突然迸发出来,叫道:‘为甚
么?我非见你不可!’
“她听到我的声音有异,柔声道:‘典哥,我知道你给爹
爹擒获后,一再求他放你。他却将我另行许配别人,要我死
了对你的心。我说甚么也不答允,他用强逼迫,于是……于
是……我用刀子划破了自己的脸。’”
狄云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丁典道:“我又是感激,又是怜惜,一掌打破了窗子。她
惊呼一声,闭起了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脸,可是我已经






瞧见了。她那天下最美丽的脸庞上,已又横又竖的划上了十
七八刀,肌肉翻了出来,一条条都是鲜红的疤痕。她美丽的
眼睛,美丽的鼻子,美丽的嘴巴,都是歪歪扭扭,变得像妖
魔一样。我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她平时多么爱惜自己的容颜,
若不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她怎肯让自己的脸蛋受半点损伤?
我说:‘霜妹,容貌及得上心么?你为我而毁容,在我心中,
你比从前更加美上十倍,百倍。’她哭道:‘到了这地步,咱
俩怎么还能厮守?我答允了爹爹,永远不再见你。典哥,你
……你去罢!’我知道这是无可挽回的了,说道:‘霜妹,我
回到牢狱中去,天天瞧着你这窗边的鲜花。’她却搂住我的脖
子,说道:‘你……你别走!’
“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说甚么话。她不敢看我,我也不
敢再瞧她。我当然不是嫌她丑陋,可是……可是……她的脸
实在毁损得厉害。隔了很久很久,远处的鸡啼了。她说:‘典
哥,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妈妈,你……你以后别再来看我。’我
说:‘咱俩从此不再相见?’她哭道:‘不再相见!我只盼咱俩
死了之后,能够葬在一起。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能够遂了
我这心愿,我在阴间天天念佛保佑他。’
“我道:‘我已推想到,我所知道的那“连城诀”,便是找
寻梁元帝那大宝藏的秘诀。我跟你说,你好好记住了。’她道:
‘我不记,我记着干甚么?爹爹为了这个秘密,才害得你这样,
典哥,我不想听。’我道:‘你寻一个诚实可靠之人,要他答
允帮咱们成全这个合葬的心愿,就将这剑诀对他说。’
“她道:‘我这一生是决不下这楼的了,我这副样子,怎
能见人?’可是她想了一想之后,又道:‘好,你跟我说。典






哥,我无论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就这副样子去求人,我也
不怕。’于是我将剑诀说了给她听。她用心记住了。
“东方渐渐亮了,我和她分了手,回到了狱中。那时我虽
可自由出狱,但我每天要看她窗上的花,我是永远永远不会
走的……有人行刺凌退思,我反而救他,因为……因为如果
凌退思给人杀了,霜华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世上再也没有
依靠……”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狄云道:“大哥你放心,要是你真的好不了,我定要将你
和凌小姐合葬。我可不希罕你的甚么秘诀,你就是说了,我
也决计不听。”
丁典脸露欢笑,说道:“好兄弟,不枉我结识你一场,你
答允给我们合葬,我死得瞑目,我好欢喜……”他话声越来
越低,说道:“你如找到这个宝藏,也不必是为了自己发财,
可以用来打救天下的苦人,像我,像你这样的苦人,天下多
得是。这连城诀,你若是不听,我一死之后便失传了,岂不
可惜?”狄云点了点头。
丁典深深吸一口气,道:“你听着,这都是些数字,可弄
错不得。”狄云打叠精神,凝神倾听。丁典道:“第一个字是
‘四’,这二字是‘五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
‘五十三’……”
狄云正感莫名其妙,忽听得废园外脚步声响,有人说道:
“到园子里去搜搜。”
丁典脸上变色,一跃而起。狄云跟着跳了起来。只见废
园后门中抢进三条大汉来。






四 空心菜
丁典向这三人横了一眼,问道:“兄弟,适才我说的那四
个字,你已记住了么?”
狄云见三名敌人已逼近身前,围成了弧形,其中一人持
刀,一人持剑,别一人虽是空手,但满脸阴鸷之色,神情极
是可怖。他凝神视敌,未答丁典的问话。
丁典大声叫道:“兄弟,你记住了没有?”狄云一凛,道:
“第一字是……”他本想说出个“四”字来,但立时想起:
“我若说出口来,岂不教敌人听去了?”当即将左手伸到背后,
四根手指一竖。丁典道:“好!”
那使刀的汉子冷笑道:“姓丁的,你总算也是条汉子,怎
么到了这地步,还在婆婆妈妈的罗嗦不休?快跟咱兄弟们乖
乖的回去,大家免伤和气。”那使剑的汉子却道:“狄大哥,多
年不见,你好啊?牢狱中住得挺舒服罢?”
狄云一怔,听这口音好熟,凝神看去,登时记起,此人
便是万震山的二弟子周圻,相隔多年,他在上唇留了一片小
胡子,兼之衣饰华丽,竟然不识得他了。狄云这几年来惨被
陷害的悲愤,霎时间涌向心头,不由得满脸涨得通红,喝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周……周……周二哥!”他本欲直斥其名,
但终于在“周”字之下,加上了“二哥”两字。






丁典猜到了他的心情,喝道:“好!”转眼间便是一决生
死的搏斗,狄云能抑制愤怒,叫他一声“周二哥”,那便不是
烂打狂拚的一勇之夫了,随即说道:“这位周二爷,想必是万
老爷子门下的高弟。很好,很好,你几时到了凌知府手下当
差?狄兄弟,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是‘万胜刀’门中的马
大鸣马爷。那位是山西太行门外家好手,‘双刀’耿天霸耿爷。
据说他一对铁掌锋利如刀,因此外号‘双刀’,其实他是从来
不使兵刃的。”狄云道:“这两位的武功算得怎样?”丁典道:
“第三流中的好手。要想攀到第二流,却是终生无望。”狄云
道:“为甚么?”丁典道:“不是那一块材料,资质既差,又无
名师传授。”
他二人一问一答,当真是旁若无人。耿天霸当下便忍耐
不住,喝道:“直娘贼,死到临头,还在乱嚼舌根。吃我一刀!”
他所说的“一刀”,其实乃是一掌,喝声未停,右掌已然劈出。
丁典中毒后一直难以运气使劲,不敢硬接,斜身避过。耿
天霸右掌落空,左掌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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