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僵直,垂在身侧,显是给点中了穴道,奇道:“小王爷,是
你啊,喂,大和尚,你干什么跟这位公子爷为难?你可知他
是谁?”
鸠摩智自没将这两人放在眼里,但想自己从未来过中原,
慕容先生的家不易找寻,有这两人领路,那就再好没有了,说
道:“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相烦两位带路。”
崔百泉道:“请问大师上下如何称呼?何以胆敢得罪段氏
的小王爷?到慕容府去有何贵干?”鸠摩智道:“到时自知。”
崔百泉道:“大师是慕容家的朋友么?”鸠摩智道:“不错,慕
容先生所居的参合庄坐落何处,霍先生若是得知,还请指引。”
鸠摩智听段誉称之为“霍先生”,还道他真是姓霍。崔百泉搔
了搔头皮,向段誉道:“小王爷,我解开你手臂上的穴道再说。”
说着走上几步,伸手便要去替段誉解穴。
段誉心想鸠摩智武功高得出奇,当世只怕无人能敌,这
崔过二人是万万打他不过的,若来妄图相救,只不过枉送两
条性命。还是叫他二人赶快逃走的为妙,便道:“且慢!这位
大师单身一人,打败了我伯父大理的五位高手,将我擒来。他
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要将我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烧为祭。
你二位和姑苏慕容氏毫不相干,这就快快走罢。”
崔百泉和过彦之听说这和尚打败了保定帝等高手,心中
已是一惊,待听说他是慕容氏的知交,更加震骇。崔百泉心
想自己在镇南王府中躲了这十几年,今日小王爷有难,岂能
袖手不理?反正既来姑苏,这条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不
论死在正点儿的算盘珠下或是旁人手中,也没什么分别,当
即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金光灿烂的算盘,高举摇晃,铮铮铮
的乱响,说道:“大和尚,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这位小王
爷却是我的好朋友,我劝你还是放开了他罢。”过彦之一抖手






间,也取下缠在腰间的软鞭。两人同时向鸠摩智马前抢去。
段誉大叫:“两位快走,你们打不过他的。”
鸠摩智淡淡一笑,说道:“真要动手么?”崔百泉道:“这
一场架,叫做老虎头上拍苍蝇,明知打你不过,也得试上一
试,生死……啊唷,啊唷!”
“生死”什么的还没说出口,鸠摩智已伸手夺过过彦之的
软鞭,跟着拍的一声,翻过软鞭,卷着崔百泉手中的金算盘,
鞭子一扬,两件兵刃同时脱手飞向右侧湖中,眼见两件兵刃
便要沉入湖底,哪知鸠摩智手上劲力使得恰到好处,软鞭鞭
梢翻了过来,刚好缠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柳枝柔软,一
升一沉,不住摇动。金算盘款款拍着水面,点成一个个涟漪。
鸠摩智双手合十,说道:“有劳两位大驾,相烦引路。”崔
过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鸠摩智道:“两位倘若不愿
引路,便请示知燕子坞参合庄的途径,由小僧觅路自去,那
也不妨。”崔过二人见他武功如此高强,而神态却又谦和之极,
都觉翻脸也不是,不翻脸也不是。
便在此时,只听得款乃声响,湖面绿波上飘来一叶小舟,
一个绿衫少女手执双桨,缓缓划水而来,口中唱着小曲,听
那曲子是:“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
头滩,笑脱红裙裹鸭儿。”歌声娇柔无邪,欢悦动心。
段誉在大理时诵读前人诗词文章,于江南风物早就深为
倾倒,此刻一听此曲,不由得心魂俱醉。只见那少女一双纤
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透明一般。崔百泉和过彦之虽
大敌当前,也不禁转头向她瞧了两眼。
只有鸠摩智视若不见,听如不闻,说道:“两位既不肯见






告参合庄的所在,小僧这就告辞。”
这时那少女划着小舟,已近岸边,听到鸠摩智的说话,接
口道:“这位大师父要去参合庄,阿有啥事体?”说话声音极
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舒适。这少女约莫十六七
岁年纪,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
段誉心道:“想不到江南女子,一美至斯。”其实这少女
也非甚美,比之木婉清颇有不如,但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
的温柔,便不逊于十分人才的美女。
鸠摩智道:“小僧欲到参合庄去,小娘子能指点途径么?”
那少女微笑道:“参合庄的名字,外边人勿会晓得,大师父从
啥地方听来?”鸠摩智道:“小僧是慕容先生方外至交,特来
老友墓前一祭,以践昔日之约。并盼得识慕容公子清范。”那
少女沉吟道:“介末真正弗巧哉!慕容公子刚刚前日出仔门,
大师父早来得三日末,介就碰着公子哉。”鸠摩智道:“与公
子缘悭一面,教人好生惆怅,但小僧从吐蕃国万里迢迢来到
中土,愿在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完当年心愿。”那少女道:
“大师父是慕容老爷的好朋友,先请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给你
传报,你讲好?”鸠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该
当如何称呼才是?”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啊唷,我是服侍公子抚琴吹笛的
小丫头,叫做阿碧。你勿要大娘子、小娘子的介客气,叫我
阿碧好哉!”她一口苏州土白,本来不易听懂,但她是武林世
家的侍婢,想是平素官话听得多了,说话中尽量加上了些官
话,鸠摩智与段誉等尚可勉强明白。当下鸠摩智恭恭敬敬的
道:“不敢!”(按:阿碧的吴语,书中只能略具韵味而已,倘






若全部写成苏白,读者固然不懂,鸠摩智和段誉加二要弄勿
清爽哉。)
阿碧道:“这里去燕子坞琴韵小筑,都是水路,倘若这几
位通统要去,我划船相送,好?”她每一句“好”,都是
殷勤探询,软语商量,教人难以拒却。
鸠摩智道:“如此有劳了。”携着段誉的手,轻轻跃上小
舟。那小舟只略沉少许,却绝无半分摇晃。阿碧向鸠摩智和
段誉微微一笑,似乎是说:“真好本事!”
过彦之低声道:“师叔,怎么?”他二人是来找慕容氏报
仇的,但弄得如此狼狈,实在好不尴尬。
阿碧微笑道:“两位大爷来啊来到苏州哉,倘若无不啥要
紧事体,介末请到敝处喝杯清茶,吃点点心。勿要看这只船
小,再坐几个人也勿会沉格。”她轻轻划动小舟,来到柳树之
下,伸出纤手收起了算盘和软鞭,随手拨弄算珠,铮铮有声。
段誉只听得几下,喜道:“姑娘,你弹的是‘采桑子’么?”
原来她随手拨弄算珠,轻重疾徐,自成节奏,居然便是两句
清脆灵动的‘采桑子’。阿碧嫣然一笑,道:“公子,你精通
音律,也来弹一曲么?”段誉见她天真烂漫,和蔼可亲,笑道:
“我可不会弹算盘。”转头向崔百泉道:“霍先生,人家把你的
算盘打得这么好听。”
崔百泉涩然一笑,道:“不错,不错。姑娘真是雅人,我
这门最俗气的家生,到了姑娘手里,就变成了一件乐器。”阿
碧道:“啊哟,真正对勿起,这是霍大爷的么?这算盘打造得
真考究。你屋里一定交关之有铜钱,连算盘也用金子做。霍
大爷,还仔拨你。”她左手拿着算盘,伸长手臂。崔百泉人在






岸上,无法拿到,他也真舍不得这个片刻不离身的老朋友,轻
轻一纵,上了船头,伸手将算盘接了过去,侧头过来向鸠摩
智瞪了一眼。鸠摩智脸上始终慈和含笑,全无愠色。
阿碧左手拿着软鞭鞭梢提高了,右手五指在鞭上一勒而
下,手指甲触到软鞭一节节上凸起的棱角,登时发出叮、玲、
东、珑几下清亮不同的声音。她五指这么一勒,就如是新试
琵琶一般,一条斗过大江南北、黑道白道英豪的兵刃,到了
她一双洁白柔嫩的手中,又成了一件乐器。
段誉叫道:“妙极,妙极!姑娘,你就弹它一曲。”阿碧
向着过彦之道:“这软鞭是这位大爷的了?我乱七八糟的拿来
玩弄,忒也无礼了。大爷,你也上船来罢,等一歇我拨你吃
鲜红菱。”过彦之心切师仇,对姑苏慕容一家恨之切骨,但见
这个小姑娘语笑嫣然,天真烂漫,他虽满腔恨毒,却也难以
向她发作,心想:“她引我到庄上去,那是再好不过,好歹也
得先杀他几个人给恩师报仇。”当下点了点头,跃到船上。
阿碧好好的卷拢软鞭,交给过彦之,木桨一扳,小舟便
向西滑去。
崔百泉和过彦之交换了几个眼色,都想:“今日深入虎穴,
不知生死如何。慕容氏出手毒辣之极,这个小姑娘柔和温雅,
看来不假,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骄敌之计?教咱们去了防范之
心,他便可乘机下手。”
舟行湖上,几个转折,便转入了一座大湖之中,极目望
去,但见烟波浩渺,远水接天。过彦之更是暗暗心惊:“这大
湖想必就是太湖了。我和崔师叔都不会水性,这小妮子只须
将船一翻,咱们二人便沉入湖中喂了鱼鳖,还说什么替师报






仇?”崔百泉也想到了此节,寻思若能把木桨拿在手中,这小
姑娘便想弄翻船,也没这么容易,便道:“姑娘,我来帮你划
船,你只须指点方向便是。”阿碧笑道:“啊哟,介末不敢当。
我家公子倘若晓得仔,定规要骂我怠慢了客人。”崔百泉见她
不肯,疑心更甚,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想听听姑娘在软
鞭上弹曲的绝技。我们是粗人,这位段公子却是琴棋书画,样
样都精的。”
阿碧向段誉瞧了一眼,笑道:“我弹着好白相,又算啥绝
技了?段公子这样风雅,听仔笑啊笑煞快哉,我勿来。”
崔百泉从过彦之手中接过软鞭,交在她手里,道:“你弹,
你弹!”一面就接过了她手中的木桨。阿碧笑道:“好罢,你
的金算盘再借我拨我一歇。”崔百泉心下暗感危惧:“她要将
我们两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阴谋?”事到其间,已不便
拒却,只得将金算盘递给她。阿碧将算盘放在身前的船板上,
左手握住软鞭之柄,左足轻踏鞭头,将软鞭拉得直了,右手
五指飞转轮弹,软鞭登时发出丁东之声,虽无琵琶的繁复清
亮,爽朗却有过之。
阿碧五指弹抹之际,尚有余暇腾出手指在金算盘上拨弄,
算盘珠的铮铮声夹在软鞭的玎玎声中,更增清韵。便在此时,
只见两只燕子从船头掠过,向西疾飘而去。段誉心想:“慕容
氏所住之处叫做燕子坞,想必燕子很多了。”
只听得阿碧漫声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
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
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
卷。”






段誉听她歌声唱到柔曼之处,不由得回肠荡气,心想:
“我若终生僻处南疆,如何得能聆此仙乐?‘为谁归去为谁来,
主人恩重珠帘卷。’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阿碧一曲既罢,将算盘和软鞭还了给崔过二人,笑道:
“唱得不好,客人勿要笑。霍大爷,向左边小港中划进去,是
了!”
崔百泉见她交还兵刃,登感宽心,当下依言将小舟划入
一处小港,但见水面上生满了荷叶,若不是她指点,决不知
荷叶间竟有通路。崔百泉划了一会,阿碧又指示水路:“从这
里划过去。”这边水面上全是菱叶和红菱,清波之中,红菱绿
叶,鲜艳非凡。阿碧顺手采摘红菱,分给众人。
段誉一双手虽能动弹,但穴道被点之后全无半分力气,连
一枚红菱的硬皮也无法剥开。阿碧笑道:“公子爷勿是江南人,
勿会剥菱,我拨你剥。”连剥数枚,放在他掌中。段誉见那菱
皮肉光洁,送入嘴中,甘香爽脆,清甜非凡,笑道:“这红菱
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脸上微微一
红,笑道:“拿我的歌儿来比水红菱,今朝倒是第一趟听到,
多谢公子啦!”
菱塘尚未过完,阿碧又指引小舟从一丛芦苇和茭白中穿
了过去。这么一来,连鸠摩智也起了戒心,暗暗记忆小舟的
来路,以备回出时不致迷路,可是一眼望去,满湖荷叶、菱
叶、芦苇、茭白,都是一模一样,兼之荷叶、菱叶在水面飘
浮,随时一阵风来,便即变幻百端,就算此刻记得清清楚楚,
霎时间局面便全然不同。鸠摩智和崔百泉、过彦之三人不断
注视阿碧双目,都想从她眼光之中,瞧出她寻路的法子和指






标。但她只是漫不经意的采菱拨水,随口指引,似乎这许许
多多纵横交错、棋盘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纹一般
明白,生而知之,不须辨认。
如此曲曲折折的划了两个多时辰,未牌时分,遥遥望见
远处绿柳丛中,露出一角飞檐。阿碧道:“到啦!霍大爷!累
得你帮我划了半日船。”崔百泉苦笑道:“只要有红菱可吃,清
歌可听,我便这么划他十年八年,那也不累。”阿碧拍手笑道:
“你要听歌吃菱,介末交关便当?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好
哉!”
崔百泉听到她说“在这里一辈子勿出去”,不由得矍然一
惊,斜着一双小眼向她端相了一会,但见她笑吟吟的似乎全
无机心,却也不能就此放心。
阿碧接过木桨,将船直向柳荫中划去,到得邻近,只见
一座松树枝架成的木梯,垂下来通向水面。阿碧将小船系在
树枝之上,忽听得柳枝上一只小鸟“莎莎都莎,莎莎都莎”的
叫了起来,声音清脆。阿碧模仿鸟鸣,也叫了几下,回头笑
道:“请上岸罢!”
众人逐一跨上岸去,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
个不知是小岛还是半岛之上。房舍小巧玲珑,颇为精雅。小
舍匾额上写着“琴韵”两字,笔致颇为潇洒。鸠摩智道:“此
间便是燕子坞参合庄么?”阿碧摇头道:“不。这是公子起给
我住的,小小地方,实在不能接待贵客。不过这位大师父说
要去拜祭慕容老爷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请几位在这里
等一等,我去问问阿朱姊姊。”






鸠摩智一听,心头有气,脸色微微一沉。他是吐番国护
国法王,身分何等尊崇?别说在吐番国大受国主礼敬,即是
来到大宋、大理、西夏的朝廷之中,各国君主也必待以贵宾
之礼,何况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旧友,这番亲来祭墓,慕
容公子事前不知,已然出门,那也罢了,可是这下人不请他
到正厅客舍隆重接待,却将他带到一个小婢的别院,实在太
也气人。但他见阿碧语笑盈盈,并无半分轻慢之意,心想:
“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我何必跟她一般见识。”想到此节,便
即心平气和。
崔百泉问道:“你阿朱姊姊是谁?”阿碧笑道:“阿朱就是
阿朱,伊只比我大一个月,介末就摆起阿姊架子来哉。我叫
伊阿姊,介末叫做呒不法子,啥人教伊大我一个月呢?你用
勿着叫伊阿姊,你倘若叫伊阿姊末,伊越发要得意哩。”她咭
咭咯咯的说着,语声清柔,若奏管弦,将四人引进屋去。
到得厅上,阿碧请客人就座,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段
誉端起茶碗,扑鼻一阵清香,揭开盖碗,只见淡绿茶水中飘
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生满纤细绒毛。段
誉从未见过,喝了一口,只觉满嘴清香,舌底生津。鸠摩智
和崔、过二人见茶叶古怪,都不敢喝。这珠状茶叶是太湖附
近山峰的特产,后世称为“碧螺春”,北宋之时还未有这雅致
名称,本地人叫做“吓煞人香”,以极言其香。鸠摩智向在西
域和吐番山地居住,喝惯了苦涩的黑色茶砖,见到这等碧绿
有毛的茶叶,不免疑心有毒。
四色点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
腿饺,形状精雅,每件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






赏一般。
段誉赞道:“这些点心如此精致,味道定是绝美的了,可
是教人又怎舍得张口去吃?”阿碧微笑道:“公子只管吃好哉,
我们还有。”段誉吃一件赞一件,大快平生。鸠摩智和崔过二
人却仍不敢食用。段誉心下起疑:“这鸠摩智自称是慕容博的
好友,如何他也处处严加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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